「刘三,一二三的三。」
村支书大笔一挥——刘叁。
带村里的证明去派出所落户口,户籍登记——刘参。
后来,你命我名,予我深意。
我们十指相牵,走过校园。
女孩子递我一张装点精致的卡片——「脱单许愿卡」。
1
「必须去上学!」
外婆低眉顺眼从大舅家走出来,一出门口对我却凶得很。
我揣着她塞给我的一把子钱,倒了两次车,在校门口张贴的大红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七班——刘参」碎金子般的光线一点点在我名字上滑过。
「嘿,你几班?」脸前凑过一张明亮的脸。
「七……」我吓了一跳,瞥他一眼,扭头就走。
「喂,我们一个班!」
我小跑进入宿舍。
拖着破旧的袋子更像是一个入侵者。
门口的床铺是留给我的,贴着名字的纸条已经卷边,飘摇欲坠。
没有人和我搭腔。
自然,我也不想和任何人搭腔。
晚上在走廊的洗漱间,碰到了刘梦纯。
她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迅速换成温柔的笑脸。
「三三,你可来上学了!我爸说进城的时候捎着你。我去叫了半天,可是你家没人回应。我在分班名单上看见你,可是又等不到你,我真怕你不上了呢!
「太好了,以后我们又可以一起上学了!」
她和同宿舍的人笑嘻嘻穿过走廊。
「你认识她?她看上去好拽。」
「有什么拽的,你知道吗,她妈是……」
她压低了声音。
但是,我知道那几个字已经像暴雨来临前无缝不入的风,在整个宿舍楼回荡。
小学时候,刘梦纯是我最好的朋友。
村里同龄小孩一起扮演新白娘子传奇,她是白娘子,一群人争着当许仙。
我讪讪地站在一旁。
「喏,你来当金钹法王的……」
「……的儿子。」
「……蜈蚣精。」
小朋友们哄堂大笑,我不明就里,兴高采烈地加入。
在大家闹剧般的表演中,我很快知道自己的滑稽与无关紧要。
那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她的一句「喏」,我成了刘梦纯最坚定的小跟班之一。
那日我得了期中奖品——一朵小红花,兴高采烈去找她。
在教室窗下,她像公主一样被簇拥着。
「刘梦纯,你怎么老和刘参一起呢?你看她,穿得和要饭的一样……」
「哎,她老缠着我,烦死了!她家可穷了,对了,你知道吗,她妈是……」
她和女孩子们脑袋簇拥着脑袋,像扎成了一束花,话语传出,花一下子炸了。
小脑袋变成了街口成群的麻雀。
上课铃一响,小麻雀们一哄而散,把消息传到了四面八方。
我心里那朵花被最凛冽的北风吹散了。
2
我之前还有两个哥哥。
大哥是出生就死了,被奶奶提着一根腿扔到了山里,拿着铁锹,撅一点土,啐一口:「晦气!」
妈妈从血床上爬起来,哭天抢地要去捡她的儿子,被外婆一把抱住。
妈妈新婚不久,下地干活,被隔壁村的一个浪荡子拖到山上耍了耍。
这事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很常见。
妈妈执拗得不肯翻篇,回家就叫着爸爸去讨说法。
不久后,她就害喜怀孕了。
掐指算后,外婆跺着脚,摇着头,抹着泪说闺女命苦!
爸爸那时是对妈妈有爱的。
他掐着腰,狠狠啐一口,痰落在地上,义愤填膺地摔成八份。
「娃是我的,看谁敢再瞎咧咧!」
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
村里的风言风语是驮在家里的盐袋子,越来越沉。
爸爸改了话腔。
「他妈的,老子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所幸,大哥很识相地出生就死了。
很快,迎来了清清白白的二哥。
爸爸高兴得很,高高举起二哥,不管不顾地用胡子在小脸上蹭来蹭去。
「娃随我,娃随我!」
二哥死得蹊跷。
听外婆说,二哥自幼不喜水,放了学哪都不去,就喜欢在家读书写字。
妈妈拉风车烧火,二哥就拿着烧黑的木棍写写画画。
可二哥偏偏淹死在了水里。
妈妈在水边把头都磕破了。
那血从岸边流向河里时,开出一丝一丝的花。
二哥死后,爸爸就去外地打工了。
和别的爸爸不一样,他每次都空手而归,空空的行囊里乌云压山。
妈妈愈发沉默了,偶尔会倚在墙角阴沉沉地笑,凄惨惨地哭。
爸爸又回来了,我窃窃地趴在门口听。
「把三送走吧,咱们再生个自己的男娃!」
「可黄老瘸说我四柱干支全阴,命中无子……」
妈妈脸色苍白。
「扯犊子,滚蛋!」
爸爸摔门子就走,看到墙根下的我,狠狠瞪了一眼。
我吓得拼了命的跑,藏在村口草垛子里,如幼鼠一般惴惴不安。
爸爸死于工地。
出丧那天,奶奶过来嚎啕大骂。
「你这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摊上你,我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胡骂一通,把眼泪鼻涕狠狠地擦在妈妈的麻衣上。
没了爸爸,她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而妈妈,失去了儿子和丈夫,终于疯了。
她时而温柔,用指肚梳整我的乱发,耐心教我读书写字。
她时而咆哮,漫山遍野找儿子,裤子都掉到了脚跟。
村里的小孩围着妈妈啐口水。
「疯婆子,疯婆子,疯言疯语,死孩子!」
3
九月军训日,一天比着一天的狠毒。
在教练喊休息后,所有的女孩子都一股脑欢快散开。
唯有我,还面目狰狞,喘着粗气站在原地,军姿姿态。
「喂,别那么酷了,休息一下吧。」
我抬眼一看,又是他。
刘商,明眸皓齿的男孩。
军训结束后,高一级部要组织新生篮球赛。
今年特别指出,女篮也一定要参加。
175的身高让众人自动把我定义为女篮一号种子。
刘商提议要对女蓝集中培训。
他把手里的篮球轻巧一转,瞄了我一眼,嘴角含笑。
「光有身高可不行,大哥我给你们技术加点血!」
轮到他训练我。
他踱着小碎步,双手做出投篮式,把篮球举得高高。
「来抢啊。」
我盯着他,看他像孩子一样独自戏谑。
他被我盯得发毛,噗嗤一笑,把篮球轻轻投进我怀里。
「这么酷干什么,和你闹呢,你跳起来不就抢到了吗?」
我哪懂什么运球,三步上篮,只觉得眼前篮球框如沉重的命运旋涡。
我把球狠狠地扔去,没有进。
带了情绪的篮球扔得特别远。
刘商跑了好久去捡球,回来上上下下打量我。
「可以啊你,这蛮劲!」
篮球赛,刘商一举成名。
我上场十分钟,迅速被换下。
体育老师逗趣,「白瞎你这个身高,拿球怎么光走步?」人群里一阵哄笑。
刘商紧跟着我,「没事,第一次打球已经很好了!」
他递我一瓶水,「喏,我已经帮你拧开了。」
人群中有个穿透力极强的目光射向我。
我迎过去。
刘梦纯迅速变了笑脸,手指灵巧向我比「耶」。
4
「三三。」
刘梦纯在八班。
一到课间,她就在后门娇滴滴地叫我,不顾校规坐到我的位置上,摇着我的胳膊。
「真想和你一个班。」
她说起话来总是这么温柔动听,笑起来梨涡能盛满世界上最甜的蜜。
班里前排几个男生止不住地回头看她。
哪怕她的眼神能漏一点光,他们就能为美丽的公主开疆拓土。
前座的姚肖洁回头翻个白眼。
「拜托,女神,来我们班干什么?全校男生都想和你一个班!」
刘梦纯望着刘商的座位,笑眼盈盈。
她趴在我的耳边说:「三三,好羡慕你,可以和刘商同桌。」
高一入校按成绩自行选座。
我走进教室选位,一眼就看上了教室最后面这个靠近后门的地方。
我兀自坐下,班主任尴尬一笑。
「刘参,不打算坐前面一点吗?也罢,你个高,坐后面吧。」
随后刘商进来,直接坐到了我的旁边。
「老师,我坐这吧,这里方便我课间跑出去打球。」
刘商歪着把半边脸贴在课桌上,用手在我面前晃了两下。
「同桌,你好!」
军训结束后第一课。
自我介绍,全班人的性格看出七七八八。
「大家好,我是有五百个爱好的乐观达人,姚肖洁!跑步美食十字绣,动漫电动缝衣服,请大家多多指教。」
「大家好,我是懒癌家长的产物。我爸姓刘,我妈姓商。然后诞下了我——刘商。」
……
看,别家孩子的名字都是精雕细琢。
只有我,听上去是个故事,其实是个玩笑。
我是7岁才开始叫刘参的。
外婆带我去村头干部大院去落户。
「刘三,一二三的三。」
「大娘,这名字不好听。孩子哪能用一二三起名字,孩子大了会怪你的。」村支书叹了口气,「三三你们好歹也养了这么多年,起个正经名字吧。」
他大笔一挥——刘叁。
带着村里开的证明去派出所落户口,外婆说了半天,户籍警似懂非懂,登记——刘参。
小学时候,刘梦纯对所有同学说:「刘参的名字是我爸起的呢!我爸是村长,能给所有小孩起名字!」
「刘can?刘cen?」新来的任课老师抓着头皮,试探地叫着。
「老师,是刘shen!参星在西,是一种星座!」刘商双手围成喇叭,扯着嗓子喊。
我歪头看他,他回敬我嗤嗤一笑。
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告诉我,这是人参的参。
自此,我的名字被一锤定音。
原来,参是一种星座。
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经历的人,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5
肚子像是被扔到冰窖了,被冻得硬邦邦的疼。
我在最后一节晚自习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嘿,回宿舍睡觉吧。」
晚自习结束,大家都走得七七八八。
刘商拿笔碰了碰我。
我按压着肚子,强撑着想要站起来。
糟糕,感觉身下腻腻一片凉凉的湿。
我迅速坐下,掩盖自己的慌乱。
青春期的男生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立刻懂了。
他也不动声色地坐着,拿着英语课本翻来覆去地读第一课。
「走啊,刘商,还不回家。」有男生过来拍他的肩膀。
「你走吧,我今天值日。」
我抬头瞄了一眼,「你值日吗?」
他挠挠头,哼唱一句:「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说完就埋进英语课本,还是读第一课。
我如一颗摁在墙里的图钉,动弹不得。
他从桌洞拿出球服,示意我围在腰上。
一前一后,他尾跟我,送至宿舍。
我把衣服递他,他眯眼一笑与月光交映。
「保护公主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
第二天的体育课,刘商穿着球服打球。
我一抬眼皮,衣服后背下方一抹暗沉的红色扎进了眼睛。
那是我的?
……经血!
我的心哐哐直跳。
待到体育课结束,我漫不经心走到他面前。
「你衣服……」我示意他转个圈。
「我知道。我没洗……我舍不得。」
「你真恶心。」
「逗你呢,我是没来得及洗!」
他哈哈笑着,两步并做三步拍着球跑掉了。
6
高二文理分科后,我们班转成了实验班,压力蒸馒头一般扑面而来。
我不再扭捏对待刘商的好心。
他送我的错题本,带给我的模拟试卷,还有当我考砸了,他悄悄写给我加油的小纸条,我一并收下。
我们在课桌间形成了默契。
他上语文课看小说时,我歪头看他一眼,他便吐吐舌头收回去。
我读英语还不够自信的时候,他敲敲课桌,把mp3推进我的课桌。
刘梦纯转了文,和我是一楼之隔,但是总挡不住大课间还是我们班的常客。
她和刘商熟稔起来。
两个人在教室走廊并肩站着聊天,说到兴起时,刘梦纯拍着刘商胳膊,咯咯笑得像是娇俏的布谷鸟。
班里流行起了扔粉笔头。
课间时候,男生们在二楼走廊的围栏上向女生们扔粉笔头。
学校的厕所是独立在外面的,女生们成群结队结伴上厕所的路上,总会迎来粉笔头的袭击。
楼上哈哈的笑,楼下嘻嘻的逃。
刘梦纯中招的次数最多。
喜欢她的男生们幻想粉笔头就是一封封小情书,传递着他们的关注。
她娇嗔抱怨,「男生真是讨厌,扔人有什么意思嘛。」
我没被别人扔过。
别人的评论总是:「只会学习的木头疙瘩,装拽装酷的瘦竹竿。」
深层意思就是,不讨人喜欢。
那日,一个小粉笔头不偏不倚在我脑袋弹过。
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我抬头一看,刘商倚着围栏居高临下的冲我神秘的笑。
他伸开手,松开手掌,一手的粉笔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同桌,你要感谢我不扔之恩吧,我可攒了这么多!」
「啪嗒,啪嗒,啪嗒。」
是粉笔敲击地面的声音。
7
高中校园,从来不缺恋情、绯闻和八卦。
女生宿舍里突然流传着刘梦纯和刘商恋爱的种种细节。
比如说,她总是去看他的篮球赛,哪怕是旷课。
比如说,她经常课间和他聊天,两人在走廊的样子就是热恋男女状态。
还有人说,刘商下了晚自习还去过女生宿舍楼下,向她告白。
你看,世人眼里,公主和王子才是绝配。
高二调整座位,老师拆散了数对男男女女的同桌情缘。
唯独我们还是安全的同桌关系,成了班里唯一一对异性同桌。
「同桌,我们真是太有缘了!」他敲敲桌子,有点半带遗憾,「班主任这也太、太、太迟钝了……」
这天,晚自习时间,刘梦洁娇羞的在门口。
「刘商,你出来一下好吗?」
班里瞬间沸腾了,好事的男生吹起口哨。
刘商回来的时候晚自习已结束,我正收拾课本准备回宿舍。
「刘参,和我去操场走走吗?」
「我喜欢你……你一直知道的。」
年轻男孩的告白这么局促和真诚。
黑漆漆的操场,月光已经竭尽所能地去点缀。
我看见他想去抓我的双手,犹豫着停在了半空中,尴尬着整整衣角,匆匆落下。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怎么样?
你很好,你相当好,全校的女生都觉得你好,包括我。
我沉默不语,他愈发急躁。
「刘梦纯和我说了你妈的情况,我不在乎的!」
我深深叹了口气,果然。
单纯的男孩啊,你还没有长出鉴赏绿茶的本领。
「刘商,如你所知,我只有学习一条路。」
「一切高考后再说吧。」
他言语一下子雀跃了。
「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咱们一起去北京吧!」
「你知道杜甫的诗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之前就想告诉你,我们好有缘,我们的名字出现在同一首诗歌里!」
是的,我知道。
自从你告诉我参星在西,我就恶补了所有星座的知识。
参星在西,商星在东。
西边沉垂,东方烁现。
那个晚上,我们就这样并肩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身边偶尔跑过晚间锻炼的体育生,带来一阵风,把笼罩在月亮上的云纱轻轻带走,月光愈发的亮了。
等我回宿舍的时候,大家都已洗刷。
我蹑手蹑脚的准备上床,刘梦纯猛地推门而入,脸涨得通红。
「刘参,你凭什么和我争!」
我冷着脸,盯着她。
「背后小动作请到此为止吧。」
8
旧的流言已经渐渐散去。
校园八卦,像一层层不停歇的潮水。
迎来高三最后一届运动会。
操场满满的青春荷尔蒙气息。
王老师动员,孩子们,青春不散场,拼吧。
4×100项目,和专业体育生比,刘商是一根慢得比较明显的箭。
赛后,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操场跑道一边。
看他埋头久久不动,我走过去拍了拍他。
「兄弟,别哭……」
他仰脸龇牙苦笑。
「同桌,需要援助,拉伤了。很严重……」
我扶着他,他托着夕阳,一蹦一蹦向医务室挪去,背影老长老长。
我走得慢,他蹦得慢,半倚半靠在我的肩膀上,龇牙咧嘴。
「哎呀,疼!」
我走得快,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像兔子一样急促地蹦。
「刘商,你就继续装哈。」
傍晚的风一吹,他的笑就化在校园里。
他义正言辞。
「刘参!真的疼,拜托怜香惜玉一下吧!」
他半靠向我的肩膀,我局促成了木头。
「我们这样算不算互相扶持。」
「你借我的肩膀,我以后一定会还!」
他向我狡黠一笑。
9
各种模拟考接踵而至。
声嘶力竭的蝉鸣是高考前最后的鸣笛。
刘商早早就交卷了。
走过我身旁,他响亮的打了个响指,像大公鸡一样昂首挺胸。
无奈那个响指一不小心打得太响,满考场的人都抬头看他。
监考老师甚是不满。
「刘商,不要影响别人,交卷就快出去!」
他冲我一吐舌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就窜出门去。
过了一会,班主任急匆匆从后门叫我,神情说不出的难堪。
「刘参,你妈妈来了,大家拦不住,你快去劝劝。」
我心一麻,慌乱的跑出去,几个男生也跟着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