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刺鹅锥
从辽代陈国公主墓“刺鹅锥”说起
老赵闲聊契丹刺鹅锥上篇
作者 老赵
一、何为刺鹅锥辽代有四时捺钵之制,“捺钵”为契丹语,本义为行营、行宫、行帐,后引申为帝王的四季渔猎活动。也就是辽主行帐四时在不同地区迁移,既狩猎,也议政。成为风俗。《辽史·营卫志》记载春捺钵云:
皇帝每至,侍御皆服墨绿色衣,各备连锤一柄,鹰食一器,刺鹅锥一枚,于泺周围相去各五七步排立。
有鹅之处举旗,探旗驰报,远泊鸣鼓。鹅惊腾起,左右围骑皆举帜麾之。五坊擎进海东青鹘,拜授皇帝放之。鹘擒鹅坠,势力不加。排立近者举锥刺鹅,取脑以饲鹘。救鹘人例赏银、绢。皇帝得头鹅荐庙,群臣各献酒果,举乐,更相酬酢,致贺语。
每年冰消雪融之时,就会有迁徙的天鹅在此地栖息。皇帝及随行王公贵族们都随身带几件东西,其中就有刺鹅锥一枚。海冬青大致为矛隼,体量虽小,但是飞行速度快,从高空高速下击,可以击伤天鹅,但是天鹅毕竟体量很大,被海冬青闪击之后坠地,很可能恢复体力而逃逸,所以,这个时候,站立成排的皇上随从,就要就近举刺鹅锥将天鹅刺死。而且将锥子取出天鹅脑喂海冬青。皇上得将第一个捕获的天鹅供奉祖庙。完成礼仪。《燕山杂录》记述现场情景说:“打鼓惊天鹅飞起,纵海东青擒之,得一头鹅,左右皆呼万岁。”
《契丹国志》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惊鹅飞起,乃纵海东青击之”,“国主皆配金玉锥,号杀鹅杀鸭锥。每初获,即拔毛插之”。
《辽史 •地理志》则云:“恐鹘力不胜,在列者以佩锥刺鹅,急取其脑饲鹘。”
辽帝对捕天鹅极为重视。据《辽史》载,辽道宗耶律洪基时期,负责饲养、训练“海东青”的鹰坊使耶律杨六,因捕鹅有功,被提拔为“工部尚书”;“加鹰坊使耶律掦六工部尚书“、“射鹿赤山,加围场使为静江军节度使”,《辽史·萧乐音奴传》载护卫太保耶律音奴因“监障海东青鹘,获白花者十三、赐榾柮犀并玉吐鹘,拜五藩部节度使”,一跃成为封疆大臣;宰相张仁杰,由于捕获到头鹅,被加升为“侍中”。辽穆宗耶律璟时期,因为侦查天鹅群不利,延误了捕鹅时机,侍从沙剌迭受到“炮烙”、“铁梳”酷刑。得鹅,则重赏,不惜以国家名器,失鹅,则重罚,不惜酷刑臭名,可见,捕鹅确乃大辽国之大事。因为要得鹅,所以所倚仗的海东青也就地位大大上升。
那么,头鹅宴的头鹅又是什么意思呢,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昔宝赤”条的解释是:“每岁以所养海青获头鹅者,赏黄金壹锭。头鹅,天鹅也,以首得之,又重过三十余斤,且以进御膳,故曰‘头’。”《山居新语》云:“每岁以初按海青,获头鹅者,即天鹅也,赏黄金一定。”《草木子》也称“能得头鹅者,元朝官里赏钞五十锭”。所以头鹅之俗,延至蒙元,但是刺鹅锥的风俗,到后代似乎没有那么浓烈了。
由此可见:
1、刺鹅锥的用途是有具体场景的,那就是放海冬青击天鹅。
2、佩带者身份尊贵。皇上也佩带。能随驾而在列,已经是凤毛麟角。
3、在随驾捕鹅的情景下,大臣与亲随,获得携锥机会,等于获得了官场鸿运中奖的入场券。
海东青擒天鹅铜件 徐开宏藏品
海东青擒天鹅玉器
元代春水玉件 上海博物馆藏品国博藏品 无极斋拍摄
无锡博物院藏元“春水”玉带扣二、陈国公主驸马所佩是刺鹅锥吗?辽代刺鹅锥的实物最著名者,系大家所指称的辽代陈国公主墓所出土者。陈国公主在《辽史》中无载。据墓志,陈国公主死于开泰七年(1018年),时年18岁。据墓志,公主为辽景宗皇帝孙女,秦晋国王圣宗皇太弟(耶律隆庆)正妃萧氏之女。秦晋国王是是景宗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圣宗的同母弟,死后追封皇太弟。公主也曾“自太平进封越国公主”,公主驸马萧绍矩《辽史》也无记载。据墓志,驸马都尉萧绍矩即皇后之兄,为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师。
陈国公主与驸马合葬墓是迄今为止出土辽墓中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出土文物最多的墓葬,是中国首次发现的辽代未经盗扰的皇族墓。陈国公主墓出土的刺鹅锥,附在驸马腰间的蹀躞带上。所以大家所指称的刺鹅锥,乃驸马都尉萧绍矩所佩之物。无极斋拍摄乐艺会艺术图像资料
陈国公主墓所出驸马所佩玉柄银制刺鹅锥,通长17.8厘米,锥鞘长14.8厘米,链长23厘米,1986年在通辽市奈曼旗青龙山镇辽代陈国公主及驸马合葬墓中出土,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这件玉柄银锥是驸马萧绍矩随葬珍宝之一,出土时悬挂在驸马腰间。专家推定此物为刺鹅锥。孙机先生曾经写过刺鹅锥的专文。孙机先生断为刺鹅锥的理据是,由于驸马腰间同时佩着刀具与锥子,而他判断如此尺寸之刀子并非兵器,而是餐刀,所以,既然锥子与餐刀同列,该与饮食有关,所以推导为刺鹅锥。其实,就算这把就的确是刺鹅锥,他未必与饮食方面有关联路径。刺鹅锥与饮宴有关大致也就是头鹅宴。有关我们推测驸马腰间的锥子可能为刺鹅锥的理据则是:第一,驸马是显贵,出于身份,可能佩有与捺钵有关的刺鹅锥,也就是说,假设到了海东青捕鹅的具体场景中,作为皇后之兄、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师的萧绍矩,也理应随驾参与捕鹅刺鹅,也理应手持刺鹅锥,跃跃欲试。希望自己刺鹅成功,攫取荣华富贵。第二,墓葬所出的刺鹅锥,鞘外鎏金。似乎与《契丹国志》所记载的金玉锥的表述有涉。同时,孙机先生也提到,鞘上部系银链,可随身佩带,也可以符合游猎时刺杀猎物的要求。(陈国公主与驸马的多种刀锥用具多带系链)。驸马所配银锥为锻制。锥体尖锐,锥柄为青玉磨制,圆柱形,银锥末端圆形中空,锥体末端嵌入玉柄中。玉柄银锥配有鎏金银鞘。鞘用长条薄银片打制卷曲成筒形,合缝处焊接。鞘上部系银链,可随身佩带。银鞘外表通体鎏金。但是,大家要知道,刺鹅锥是有具体场景的,也就是只有在捺钵捕杀天鹅的时候才成立。所以,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1、刺鹅锥是否特制专属也就是说,是否存在一种辽代的在捺钵活动时,为了帮助海东青,专门用于刺天鹅脑子的锥子,并且,由于其形制特殊,功能特殊而专一,所以辽代的人们一看这种特制锥子,就能马上意识到此乃刺鹅锥而非其他锥。假设如此,则驸马腰间的玉柄银锥,虽然外鞘鎏金,但是与史料中所记载的金玉锥,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大致只能称为银玉锥。所以,假设,辽代的确存在特制的,大家都熟悉其定制的专属刺鹅锥,而这种刺鹅锥都是金玉锥的话,则驸马腰间的锥子就不是刺鹅锥,除非辽代的刺鹅锥也分等级,国君用金玉锥,驸马这样的只能用银玉锥。而这,也需要有待更多的资料证据支持。
青玉柄包鎏金饰刺鹅锥 观复博物馆藏品资料
2、刺鹅锥是否一物多名也就是说,同样是锥子,同样是这把锥子,只有在捺钵活动帮助海东青去刺天鹅脑子的时候,才叫刺鹅锥,而在平时,做其它用途的时候,他不叫刺鹅锥,就叫金玉锥或者其他称呼都行。假设如此,则所有的符合金玉锥、或符合可以刺鹅的不丢份的锥子都可能是刺鹅锥,也就是说,所有锥子只要能跟着主人随驾进入捺钵刺鹅场景的那一刻,它就是刺鹅锥。它也才是刺鹅锥。一锥因情景之别而多名,是完全可能的,就仿佛南宋初年逼仄的朝廷殿堂空间,举行何类活动,就变成新的对应的空间称呼一样。对于这种假设,《契丹国志》中说得分明:“国主皆配金玉锥,号杀鹅杀鸭锥“。也就是说,辽国人自己都没有把刺鹅的锥说成是专用的,就算在记载捺钵杀鹅这样隆重具体情景的时候,还顺带去说了杀鸭。可见,刺鹅锥大体上并非是特制专用之器,只要符合要求,他啥都可以刺。也可见,刺鹅锥并非严格的专称,而是一种不太严谨的俗称。也许就是因为捺钵活动中的海东青与天鹅都太重要,国君太重视,成为了国事,所以用来刺鹅的这种小锥子,也因此被带了节奏,蹭了热度,而以刺鹅锥之名,更为社会接受,而广为人知,从而遮盖了平时的其他的称名。当然,能进入捺钵活动随驾的人员也非等闲人,既然侍驾,又是国事,还有贵人之间的攀比,你腰间别着一把粗陋的木柄铁锥,就想去刺天鹅,博取高官显爵,也是不体面而或辱国体的,所以锥子本身也必然是有起跑线,有大家公认默认的某种名贵的材质、工艺门槛。3、刺鹅锥的指认场景
我们反复强调,刺鹅锥是有特定场景的,一年也用不上几回,比如,假设我们在手持海东青的人物的身上发现了实用状态的锥子,则非常可能是刺鹅锥,反之,假设我们在没有海东青、天鹅要素的人物图像中,发现了锥子,则不能一定推导出这就一定是刺鹅锥。除非我们有扎实的证据去证明辽代的这种锥子就只专指刺鹅锥,或者该锥的形制符合特定的刺鹅锥的特质,而与其它锥子迥然有别。
综上所述,陈国公主墓葬中驸马腰间的玉柄银锥,就目前的材料支持而言,可以去猜测推测可能为刺鹅锥,但是其实没有充分理据去证实它一定就是。就是因为缺乏场景。
一般辽墓固然被破坏得很厉害,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孙金松在2024年初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曾经说,截止目前全国范围内辽代墓葬的发掘已逾千座。在这些被发掘的辽墓中,墓主身份比萧驸马尊贵的人不一而足,但是目前就是极少发现其他墓葬出土刺鹅锥器具的情形。
可见,对于陈国公主驸马腰间的锥子而言,在捺钵的具体场景应用之外,用曾经可能随驾,曾经可能佩戴过刺鹅锥的荣光的理由,去推导解释墓葬主人佩戴刺鹅锥入殓习惯,也是不一定可靠的:
因为第一,假设驸马你生前曾用刺鹅锥成功杀鹅,所以佩戴入殓,则生前应该像张仁杰等人一样被封高爵,书入正史,大书特书,在墓志铭中也该去体现,在墓葬壁画、以及其他艺术图像中,也该多多呈现墓主人如何随驾护鹰,杀鹅建功的荣光。可是,没有。
第二,连诸如庆陵这样的契丹皇陵壁画中真正随驾的人物,艺术家都没有给他们腰间给顺手画上个刺鹅锥,况且壁画中的人物,还有契丹小字的题记,学者认为大致就是真实具体的辽国重臣亲随,比驸马位高权重的有的是,你驸马都没进得了辽史,都没进入决赛。假设刺鹅锥如此要紧,可以呈现尊贵,为何也未必去强调显示?
赤峰市巴林右旗索布日嘎苏木 辽庆陵之东陵壁画赤峰市巴林右旗岗根苏木床金沟5号辽墓 辽代怀陵陪葬墓可见刺鹅锥,要么在无海东青场景中无法具备说服力,也就是说这种既可刺鹅,也可刺鸭的工具,单独挂在腰间,让旁人去意会这是刺鹅锥,缺乏路径。要么刺鹅锥再荣耀,也不过是一个一年才使用几次的工具,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伟岸要紧。
第三,之前我们已经阐述,既然刺鹅锥大致并非专用,则假设用以入殓而不作任何说明,则大概率地说明,这至少并非是专用的刺鹅锥。至少属于可刺鹅,可刺鸭,可刺其他禽类的一种常态化的贵族随身工具。
第四,陈国公主墓中驸马的锥子之所以有刺鹅锥的可能,也是因为存世不多,材质珍贵,具有特殊性,所以才有价值去推测比附为刺鹅锥。或者说,此锥可以在特定场合特定情景,去成为刺鹅之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