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庐陵县,有一户人家,兄长甘玉,字璧人,性情友爱,父母早亡,独自抚养弟弟甘珏,字双璧。甘珏自幼在哥哥的呵护下长大,生得一表人才,才思敏捷,文章出众。甘玉对弟弟疼爱有加,常言:“我弟弟才貌双全,定要寻个好媳妇。” 然而,因他过分挑剔,始终未能如愿。
甘玉在匡山寺庙读书。一日夜,刚躺下,忽闻窗外有女子娇声笑语。他悄悄窥视,只见三四个女郎席地而坐,婢女们正摆酒上菜,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一女子道:“秦娘子,阿英怎未前来?” 下座女子应道:“昨日她从函谷关来,被恶人伤了右臂,不能同来,正为此遗憾呢。” 另一女子说:“我前夜做了个恶梦,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下座女子忙摇手:“莫说!莫说!今晚姐妹们欢聚,说这吓人之事徒增不快。” 那女子笑道:“瞧你那胆小模样!难道真有虎狼将你叼去不成?若不让我说,你须得唱一首歌,为我们助酒。” 女子遂低声吟唱:“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嘱咐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 歌声婉转,满座皆赞。
正说笑间,一个高大男子突然闯入,鹰目闪烁,相貌丑陋可怕。女郎们惊恐呼喊:“妖怪来了!” 如惊弓之鸟般一哄而散。唯有那唱歌女子体态柔弱,落在后面,被男子抓住。女子痛苦哭叫,拼命挣扎。男子怒吼一声,咬断她的手指,嚼了起来。女子倒地,似死了一般。甘玉怜悯之心顿起,再也忍耐不住,抽出宝剑,开门冲出去,一剑砍向那男子,砍掉其大腿。男子忍痛逃走。
甘玉扶女子进屋,见她面色惨白,衣袖满是鲜血。看她的手,右手拇指已断。甘玉撕下一块布,为她包扎好。女子呻吟道:“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甘玉自见她起,心中便为弟弟盘算,于是将心意告知女子。女子说:“我如今残疾,不能操持家务。当为令弟另寻佳偶。” 甘玉问其姓氏,女子答曰:“姓秦。” 甘玉为她铺好被褥,让她暂在此休养,自己抱铺盖去别处睡了。
次日清晨,甘玉来看女子,床上却已空无一人。他想她定是自行回去了。可访遍邻近村子,并无姓秦之人。又托亲戚朋友打听,也无确切消息。回去与弟弟说起此事,悔恨不已,如失珍宝。
一日,甘珏偶然到野外游玩,遇一十五六岁少女,风姿绰约,对他微笑,似有话说。她环顾四周,问甘珏:“你可是甘家二郎?” 甘珏答:“是。” 少女道:“令尊曾为你我订下婚约,你今日为何违背婚约,另与秦家订婚?” 甘珏道:“小生幼年失怙,家中亲戚朋友一概不知。请告知你的家世,我回去问兄长。” 少女说:“无需细说,只要你一句话,我自会去你家。” 甘珏以未禀告兄长为由推辞。少女道:“呆郎君!你就如此怕你哥哥?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日之内,等你回信。” 言罢告辞而去。
甘珏回家,将此事告知哥嫂。哥哥甘玉道:“简直胡说八道!父亲去世时,我已二十多岁,若有此事,我岂能不知?” 又觉那女子独自在野外行走,还与男子随意搭话,更加看不起她。甘玉又问起女子相貌,甘珏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嫂子笑道:“想来定是位美人?” 甘玉说:“小孩子哪分得出美丑?就算美,也肯定比不上秦姑娘。等秦姑娘之事不成,再考虑她也不晚。” 甘珏默默退下。
几日后,甘玉在路上见一女子边哭边走,便垂下马鞭,按住缰绳,微微侧目,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丽少女。他叫仆人去问女子为何如此伤心。女子答道:“我曾许给甘家老二,因家贫搬到远方,与甘家断了音信。近日归来,听闻甘家欲背弃前约。我想去问问大伯子甘璧人,如何安置我?” 甘玉惊喜道:“甘璧人就是我。先父在世时订的婚约,我实不知。此处离家不远,请你到家中再商议。” 于是下马,将缰绳交给少女,让她骑着,自己牵马步行,一同回家。少女自称:“我小名叫阿英,家中无兄弟,只有表姐秦氏与我同住。” 甘玉此时方知阿英就是弟弟遇见的美人。甘玉欲告知家人,阿英再三阻止。甘玉暗喜弟弟得此俊媳,又怕她轻浮不庄重,招人非议。但相处许久,阿英矜持端庄,温柔聪慧,对嫂子如母亲般孝顺,嫂子也极喜欢她。
中秋佳节,甘玉夫妻俩正在吃酒说笑,嫂子让人来叫阿英。甘珏心中不悦。阿英让来人先回,说自己马上就到。可她与甘珏说笑良久,仍无去意。甘珏怕嫂子久等,连连催促。阿英只是笑,不去。
次日清晨,阿英梳妆完毕,嫂子亲自过来问候:“昨夜相聚,为何闷闷不乐?” 阿英微笑,不语。甘珏奇怪,再三询问,发现破绽。嫂子大惊:“若不是妖怪,怎会有分身术!” 甘玉也害怕起来,隔着帘子对阿英说:“我家世代积德行善,从未与人结怨。若你真是妖怪,请速速离去,莫伤我弟弟!” 阿英羞愧道:“我本非人,只因老公公在世时订的婚约,秦家表姐也劝我来完婚。我自知不能生男育女,曾想离开;只因兄嫂待我太好,恋恋不舍。如今既被怀疑,就此永别吧!” 说完,瞬间变成一只鹦鹉,翩翩飞走。
原来,甘父在世时,养了一只鹦鹉,极为聪明,甘父常亲自喂食。那时甘珏才四五岁,问父亲:“养鸟何为?” 甘父开玩笑说:“给你作媳妇啊。” 有时鹦鹉无食,甘父就喊甘珏:“还不拿吃的给鹦鹉?要饿煞你媳妇了!” 家人也以此取笑甘珏。后来,鹦鹉挣断锁链,不知去向。甘玉至此方悟女子所说婚约指的便是此事。可甘珏明知她不是人,仍思念不已。嫂子更是思念,整日伤心落泪。甘玉后悔,却也无可奈何。
两年后,甘玉为弟弟聘娶姜氏女,可甘珏始终不如意。甘氏兄弟有个表兄在广东当司李。甘玉前往探望,久未归来。恰此时,家乡遭土匪作乱,附近村落多半成废墟。甘珏惊恐,带领全家躲入山谷。山谷中避难之人众多,互不相识。甘珏忽闻一女子小声说话,声音极似阿英。嫂子催促他去看,甘珏走近,果然是阿英。甘珏欣喜若狂,紧紧抓住阿英手臂不放。阿英对同行之人说:“姐姐先走吧,我看看嫂子就来。”
阿英来到嫂子跟前,嫂子见她,伤心落泪。阿英再三劝说,又道:“此处非安全之地。” 劝他们回家。甘珏怕土匪去村里,阿英再三说无妨。便一同回去。阿英撮土拦在门外,嘱咐家人安心在家,勿出门。坐了一会儿,阿英欲走。嫂子急忙握住她的手腕,又叫两个婢女捉住她的双脚。阿英无奈,只好留下。但她不到甘珏房里去,甘珏约她三四次,她才去一次。
嫂子常对阿英说新娶的姜氏媳妇不能让小叔子满意。阿英便每天早上为姜氏梳妆打扮,梳理好头发,又细心搽匀脂粉。众人再看姜氏,比往日漂亮几倍。如此三日,姜氏竟变成美人。嫂子觉得奇怪,就对阿英说:“我无儿子,想买个小妾,暂无空去买。不知婢女是否也能变美?” 阿英说:“无人不可变美,只是本质好的容易些。” 嫂子便把所有婢女叫来,让阿英相看。只有一个又黑又丑的婢女,有生男孩的相貌。阿英叫来她,给她洗澡洗脸,然后用浓浓的粉和药末给她抹上。过了三天,婢女的脸渐渐由黑变黄;又过几日,粉脂光泽慢慢沁入肌肤,竟变得很好看了。
阿英他们每天关着门在房里说笑,毫不理会土匪之事。一日夜里,村里突然一片吵嚷声,全家人惊慌失措。不一会儿,听到门外人喊马叫,土匪纷纷离去。天亮后,才知村里已被烧光抢尽。强盗四处搜寻,藏在山谷洞穴里的人,或被杀,或被抓走。甘家众人更加感激阿英,视她如神仙。
阿英忽然对嫂子说:“我此次来,是因忘不了嫂子情义,暂为你们分担离乱之忧。哥哥不久将归,我在此,如非李非桃,不伦不类,惹人笑话。我要走了,有时间会再来探望。” 嫂子问:“你哥哥在路上可安好?” 阿英说:“最近有大难。但这不关别人的事,秦家姐姐受过哥哥恩惠,定会报答,所以不会有事。” 嫂子留她过夜,天不亮阿英就走了。
甘玉从广东回来,听说家乡闹土匪,日夜兼程赶路。路上遇贼寇,主仆二人弃马,将银子扎在腰间,钻进棘丛躲避。一只秦吉了鸟飞落荆棘上,展开翅膀遮盖他们。甘玉见它脚缺一指,心中奇怪。不一会儿,贼寇四面包围过来,在荒草丛棘中搜寻。主仆二人吓得不敢出气。直到盗寇走光,鸟才飞走。甘玉回家后,一家人各自述说了见闻,甘玉才知那秦吉了鸟就是自己曾救过的秦姑娘。
此后,每当甘玉外出未归,阿英晚上必来。估计甘玉要回来,次日便早早离去。甘珏有时在嫂子房里遇到阿英,邀她到自己屋,阿英只答应,却不去。
一日夜里,甘玉出门。甘珏想阿英定会来,便藏起来等她。不久,阿英果然来了,甘珏突然出现,拦住她,硬要她到自己房里去。阿英说:“我与你的情缘已尽,强合恐遭天谴。不如留些余地,以后还可常见面。” 甘珏不听,又与她做起夫妻之事。天亮后,阿英去见嫂子,嫂子怪她昨夜未到,阿英笑着说:“半路上被强盗劫了去,让嫂子白等一晚。” 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
不多久,一只大狸猫叼着一只鹦鹉从嫂子卧室门前经过。嫂子一见,惊骇至极,怀疑那鹦鹉是阿英。当时嫂子正在洗头发,赶忙住手大声呼叫。家里人一起连打带喊,才把它救下来。鹦鹉的左翅膀沾满了血,奄奄一息。嫂子把它放在膝盖上,抚摩良久,它才渐渐苏醒,自己用嘴整理翅膀。一会儿,鹦鹉在房子里转着圈子飞起来,大声说:“嫂子,告别了!我怨甘珏呀!” 振动着翅膀飞走了,从此再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