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29日,在吉林省长春市公安局局长的案头,摆着一封还没有来得及装封的书信。
字迹清秀,潇洒,很惹人注意。从全篇充满自责、悔恨和期望的话语中看得出,这是写信人在极其冷静的情况下,从心底向亲人发出的倾述:“亲爱的爸爸、妈妈、爱妻:你们好!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诚恳的问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纸别言当你们看到之时,我早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显然,只有知道自己是将要从世间离去的人,才会这样肯定自己的未来。
写信人正是这样一个将要伏法的死囚。
1984年9月,迎接建国三十五周年的喜庆气氛,已笼罩着大街小巷,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与新中国同龄的人,却伏在阴冷的审讯室里,在纸上与亲人告别。
人生到了最后时刻,也许会更清醒、更理智。他终于从迷梦中醒来。他清楚地了解,犯了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现在纵然悔恨千万遍,也无济于事了。
“此刻,……我内疚、悔恨交织,是无法言喻的。我抛下了年迈的父母、妻儿,带着罪过而走,哎!可叹!路是自己走的……”
“回首往事,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对,路是自己走的。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也许曾发现过自己的失足,然而,侥幸心理反而驱使他在泥潭里越陷越深。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开始了对人生的检讨。
“我有过金色的童年和美好的少年,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三好学生、班级干部,下乡到农村后,一直拚命干活,得到了农村社员的赞扬。抽调回城参加工作后,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有老实忠厚的父亲,善良慈祥的母亲,温柔贤慧的妻子,天真可爱的女儿……”
“三十五岁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好的年龄啊!正是发挥才能努力工作,为党和人民做贡献的时候,可惜在这个时候,自己变了,思想变了,走了下坡路……”
1983年春,长春市某某路小学发生了一起女教师失踪案,失踪教师名叫王爱军,26岁,长相一般,但身体健壮,是这个学校的体育教员。
“去年五月,听说她挨了流氓一刀,在家养伤,之后就没来上班。”
“八月份,一个大雨天,她来学校要工资,之后再没有见到她的面。”
省有关部门来调查时,学校教职员工介绍着有关王爱军的情况。问题的严重性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开始了查找王爱军下落的工作。但是,几个月过去了,王爱军的去向,就像被风吹散的云雾,无影无踪。
生活在这个社会上,谁也不会孤立存在;离开这个社会,更不能完全避开人的耳目。经过长时间周密调查,终于发现了重大线索——王爱军失踪前,曾在一姓杨的家里住过。
王爱军是有家的,她曾和她弟弟住在一起,为什么到了杨家?
问题很快找到答案:“是张健群把她送来的,他说是他表妹,爱人是部队的,在外地,借房暂住几日。6月初来的,8月初,又是张健群接走的。”房主杨某某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
张健群!侦查员是多么熟悉这个名字啊!他怎会与王爱军失踪有关呢?
1972年秋,在长春市南关区一个不起眼的胡同里,许多拆迁户在这里搭起简易房。张健群家是这里的老户,因为王爱军家也来这里临时居住,两家从此相识。当时张健群还是汽车厂的工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王爱军当时还是个学生,十六、七岁。他俩因两家常常来往,处的很熟。
1975年,王爱军中学毕业,下乡插队到榆树县,处境使她心灰意冷,思想上开始退坡。
1977年秋,她考进了榆树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某某路小学,任体育教员。这个在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姑娘,虽说也曾有过曲折的生活经历,如今有了这样的工作,应该说是很幸运的。但是,由于她在少女时就从社会阴暗角落里接受了许多丑恶的影响,思想开始畸形发展。黄色手抄本和糜烂透顶的录像,使这个刚刚成熟的少女,对异性爱产生了错误的理解和不顾一切的追求。
就在这个时候,张健群闯进了少女毫不设防的禁区。她不顾横在已婚男人与少女之间不可逾越的道德屏障,两人不谋而合,步入泥潭。
张健群是1975年结婚的。但婚后不久,因工作关系,爱人去外地,不得不过着两地生活。这样,张健群便趁爱人不在之机,从1980年开始,与王爱军过上了事实上的夫妻生活。
当时,张健群做着令人羡慕的工作,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违法的,然而,为一时快乐,他听任了罪恶的发展。精神空虚的王爱军,渐渐把与张健群的接近,作为精神上依托,几乎像对待“丈夫”一样对待他。
她常对他说:“二哥,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吧,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性生活!”这样腐朽的人生哲学,也感染了张健群。
当王爱军提出要和他结婚时,张健群不仅答应了,而且立下“等我妈死了,我就离婚”的字据。
当然,无论处在什么情况的人,也都会有清醒的时候。张健群对自己的行为也有过自责的隐痛。他在写给王爱军的“诗”中,记录了他曾有过的悔悟:“我的心怎能平静,我害了一个多情的女子,我是一个可恶的害人精,见到你我更觉心痛,我对不起你呀,可怜的姑娘!”
然而,他已陷入一个不能自拔的泥坑。当他良心发现的一瞬间过去后,侥幸的心理又占了上风,支配着他在岐途上越走越远。
1982年初,满足这个美妙的乐章,终于被一个正在孕育着的小生命打乱了它的和谐。张健群被这个恼人的消息弄得六神无主。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孩子出生,他反复做着王爱军的工作:做人工流产。
但是,王爱军却执意要这个孩子。两个人常常为此争论不休。
“我看透了,人生不过那么回事,我将来也不结婚了,领着孩子过,给我找个房子就行!”
女性,不管是圣洁的,还是有污点的,母爱这个本性一般是不会改变的。堕落了的王爱军,此时更一切都不在乎了。
张健群思想激烈地斗争着,他担心事情败露出来,不好收拾。因而不得不搜索刮肠,考虑着退路。他知道拗不过她,不让孩子生下来是办不到的了,可怎样安排,才会既生孩子又不暴露呢?他决定先借一处房子,让逐渐显怀的王爱军从家里搬出来,避开热人的视线。
费了很大力气,总算借到杨家的房子。1982年6月初,张健群以安排表妹为名,把王爱军送到杨家。无疑,王爱军的一切生活开销,都要由张健群供给了。
一个本来就很沉重的包袱,更加沉重了。
审讯室里的张健群,清楚地知道明天就要从世界上消失,而且是作为罪人,带着耻辱,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中死去,他痛苦万分,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亲人。
“我前半生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可给亲人们留下了辛酸、痛苦,留下了耻辱,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爸爸更痛苦的呢!由于我的罪过,才使你们吞食人生最难咽的苦果,我太无情了……”
是啊,“罪过”这个东西似乎有一种魔力,有时竟会引着或逼着你,进入它的陷阱。着了这种魔的人,想摆脱掉困境往往是很难的、有时明知前面就是火坑,也要往里跳。现在的张健群就是这样,无法挣脱“罪过”这条绳索的束缚,只有让它牵着朝前走去。
王爱军从家里搬出来,只不过解决了燃眉之急。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临产期就要到来,杨家已把王爱军看成是不受欢迎的人了。这时,王爱军又给张健群下了死令:“孩子不能生在别人家!快找房子!”
张健群无奈,只好四处托人去找。但在房于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要想短期内找到房子,那只能是一种空想。
产期一天天临近,还有20多天了,张健群爱人返籍的调动已有头绪,过不了几天就要回来办手续……
眼看着这一天就要到来:张健群让王爱军这个大姑娘生了孩子——成了街坊邻居、同志的笑料;组织上发现自己的问题——一切都完了;返籍的妻子发现自己的不轨——无法交待;王爱军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这些问题尖锐地摆在张健群的面前。他无法排解,无法作答,但也不甘让自己垮下去,怎么办?难道就没有一个万全之策了吗?仍然被侥幸心理支配着的张健群,不会听信理智的告诫。
经过反复思考,终于想出一个在当时自以为是唯一的“万全之策”。殊不知,只不过是向罪恶的深渊又迈了一步,掘下毁灭自己的坟基。
1982年8月10日,张健群来到杨家,佯说房子借到了,表妹就要搬走。杨家看到王爱军那种样子,巴不得快点搬出去。经过商量,杨家同意将王爱军的东西暂时放在这里。于是,王爱军带着身边的衣物,跟着张健群高兴地走了。
其实,张健群根本没有房子给王爱军住,只不过把她带到了自己家的小仓房。这个小仓房在张家房后,是在半年前盖起来的,里面装着煤等破烂东西。
张健群告诉她:“房子正在借,暂时在这里住几天。”
就这样,王爱军像个幽灵一样,白天起早到街上去溜达,晚间回到仓房睡觉。张健群怕出现意外,晚间也陪她睡在小仓房。
几天过去了,王爱军手头钱没有了,房子更无着落,她有些疑虑:“你房子借不到,钱也借不到,是不是在推我?”
面对着这咄咄逼人的形势,张健群真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恨不得一下子从这个困境挣脱出去,他想了想,决心实施最后的计划。
8月16日夜,深沉,寂静。暑天的小仓房,闷热又潮湿。张健群仍不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向这个被自己占有二年即将临产的“姑娘”发泄着兽欲。但他仍以好言相劝:“明天就可借钱,房子也有希望。”
痴情的姑娘,此时也许正在想着做母亲的幸福。也许正思索着“及时行乐”的信条到底对不对,也许什么也没想。
夜,更静了,小仓房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突然,“砰”的一声,打破了小仓房的沉寂。王爱军倒在血泊中,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杀她的凶手竟是她心里倾慕的情人。
张健群在一瞬间解决了所有的难题,他庆幸。在一阵心慌之后,他立即将王爱军的尸体扔到仓房早挖好的地槽中,用土掩埋好。
从此,王爱军便失踪了。
应该说,张健群在实行犯罪的时候,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所干的勾当是多么残忍,多么可恶,可他仍怀着侥幸。
查找王爱军失踪一案,差不多进行了一年时间。这期间,王爱军家人也有所察觉,以为与张健群有关,但由于没有抓到把柄,也就不好深究了。结果还是应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王爱军的失踪,终于追到张健群的头上。
1984年5月,张健群被依法逮捕。开始他还想狡赖,但事实真相已大白于天下。从张建群家小仓房水泥地面下边,挖出了王爱军的尸骨和剖出未出生的已有三十六周的胎儿尸体。事实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张健群残害妇女儿童的罪行。
张健群在诀别信中写道:“我走的是自绝之路,但给人们留下了血的教训。做人难,走出一条笔直的路更难。我是夭折在这条路上的罪人。”
在被押上刑场之前,张健群从自己设下的雾障中走出来,反省着自己半生走过的路,虽然为时已晚,但可以反面给人以教训:非份的东西,万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