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发表了一篇长文,对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及其顾问进行了深度访谈,详细阐述了奥巴马作为美国总统如何看待美国与世界的关系。
文中显而易见的是,所谓的“奥巴马主义”对沙特这个美国在中东地区的传统盟友并不友好。
其中有一些细节。比如,奥巴马曾在与澳大利亚总理马尔科姆·特恩布尔(Malcolm Turnbull)小范围会见时抱怨,称正是沙特和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提供的资金让印尼当地的社会氛围变得越来越伊斯兰教化。众所周知,奥巴马的童年正是在印尼度过的。
特恩布尔略显不解地问:“沙特人不是你的朋友吗?”
奥巴马说:“这很复杂。”
的确很复杂。奥巴马曾不止一次批评沙特对国内女性的诸多不公做法,称“一个国家如果强行限制和压迫其一半的人口,就无法在现代世界中正常运转。”
如果说这番话算是良药苦口的话,显然还不是最苦的。最令沙特难以接受的是,奥巴马曾建议沙特应接受“与伊朗共享中东”,以平息发生在叙利亚、伊拉克和也门的代理人冲突。在美国看来,沙特坚持认为伊朗是中东地区所有问题的根源,但这种观点只会让冲突持续不断,并引发美国的军事干预,将美国拖入地区冲突延宕不断的泥潭中。
奥巴马表示:“这既不符合美国的利益,也不符合中东的利益。”
问题在于,沙特人接受不了这样一种颠覆性的政治立场。对沙特而言,伊朗就是“毒蛇的蛇头”。小萨勒曼甚至会将伊朗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Ali Khamenei)比作德国纳粹领导人阿道夫·希特勒。因此,沙特高层将奥巴马将他们与伊朗相提并论视为一种侮辱。
2016年,小萨勒曼本人对奥巴马政府的看法越来越糟糕。尽管双方仍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继续合作,比如美国支持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沙特则参与了打击伊拉克和叙利亚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的联军,但沙特将美国单方面与伊朗达成核协议和奥巴马拒绝出兵推翻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行为视为一种背叛。
与此同时,美国国内一股反沙特的情绪正在不断累积。国会推动解密关于9·11恐袭事件的28页国会报告,据悉报告种的内容涉及沙特多位高官。国会还准备对《对恐怖主义资助者实行法律制裁法案》(JASTA)进行表决投票,该法案将允许美国人就沙特政府在9·11恐袭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发起诉讼。
2016年4月,奥巴马搭乘“空军一号”飞往沙特首都利雅得,这是他作为美国在任总统的最后一次访沙。但由于上述引发两国关系龃龉不断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奥巴马在抵达利雅得的第一刻起就从礼宾方面的冷遇感受到了东道主的不满。
不仅是国王萨勒曼没有亲自到机场迎接他,就连时任王储穆罕默德·本·纳伊夫(MBN)和王储继承人小萨勒曼也都没有现身。相反,沙特国家电视台播出了国王萨勒曼热情接待阿拉伯国家领导人的画面,而奥巴马则交由利雅得省长迎接。这显然是一种冷落,但美沙双方对外都极力否认了这一点。
有传言称,小萨勒曼对奥巴马总统的副国家安全顾问本·罗兹(Ben Rhodes)在一个播客中发表的关于沙特支持极端主义的言论感到出离愤怒。
事实上,那期播客发生在9·11恐袭事件发生之前。当时,罗兹表示,资助像“基地”组织(al-Qaeda)这样的恐怖组织并非沙特的官方行为,但一些富有的沙特人确实给他们提供了资金。这样的看法在美国官员中很普遍,但小萨勒曼却觉得受到了冒犯。
对此,罗兹表示:“这不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也没显示出自我意识的觉醒,只能表明他脸皮很薄。”
奥巴马总统与萨勒曼国王的正式会面安排在沙特皇宫的一个豪华会议厅里举行,会场布置呈U型排列。总统和国王坐在一端的两张扶手椅上,身后竖立着两国的国旗。双方陪同人员共计20余人分坐两侧。
会谈时,美国人的注意力被摆放在国王面前的iPad所吸引。这个iPad就放在国王面前的咖啡桌上,旁边则摆放着黄绿色的花朵和糖果巧克力。整场会谈期间,年迈的萨勒曼国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iPad的屏幕,只是偶尔才与奥巴马有目光交流。
类似的场景以前也曾发生过。美方官员曾看到小萨勒曼或是他的助手会在陪同萨勒曼国王会见过程中不停地在另一台iPad上打字。大概率,他们是把iPad用作了提词器,向老国王输送谈话要点和回应口径。
不过,这套操作在白宫就派不上用场了。美国总统会见外国领导人的椭圆办公室(Oval Office)是不允许外宾携带电子设备进入其中的。所以,当小萨勒曼此前到访白宫时,他和他的手下不得不改用递纸条这种显眼的方式来互相交流。
长久以来,美国政府一直向沙特领导人提出人权方面的关切,但这些言辞通常只是例行公事,往往是在更重要的议题,如武器交易、石油和反恐等问题之外的附带任务。然而,奥巴马此次将人权议题的重要性提升了。他详细阐述了沙特为何需要在提升其人民(包括女性和记者)权利方面做出更多努力。
奥巴马认为,处决知名什叶派学者并不会缓解沙特国内的宗派紧张,反而使沙特政府为自己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他强调,赋予公民更多权利不仅是道义上的正确选择,也是沙特实现长期发展目标的必要条件。
萨勒曼国王对此予以反驳,但奥巴马坚持自己的立场。
这时,坐在国王下手的小萨勒曼突然站起身来,语气十分激烈地对奥巴马的观点进行一一回应。他表示,奥巴马及其幕僚们并不了解沙特的司法体系,也不了解沙特领导人在应对社会保守派压力时的困境,更不理解民众对罪犯的报复心理。小萨勒曼还不忘提出建议,如果总统有兴趣了解更多,他可以安排一次专题简报会。
会议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沙方团队随即提起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篇《大西洋月刊》上的文章,而奥巴马则抱怨自己常常看到来自海湾阿拉伯国家的某些匿名官员批评指责美国的外交政策,并暗示这大概率是在场的沙特外交大臣阿德尔·朱拜尔(Adel al-Jubeir)的手笔。
罗兹后来回忆称:“这可能是我们与沙特人最坦诚的一次会谈。”
这次会谈的剩余时间里,双方都试图缓和以修补关系。但真正给美国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位不过30岁出头的沙特王子竟敢站起身来给美国总统上一课。这在两国交往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头一遭。
话说回来,尽管小萨勒曼对奥巴马心存不满,但他本人十分热爱美国,始终认为维持好与美国的深厚关系是沙特实现其所有目标的关键。2016年6月,他怀揣着这一想法前往华盛顿。此举既是为了争取美方支持他的改革计划,也是为了展开一场盛大的公关,将自己打造成为沙特的未来。
在白宫,小萨勒曼的到访引发了礼宾安排上的争议:他既不是国王也不是王储,安排他与总统会面或许并不合适。直到他抵达华盛顿后的第二天,白宫外事活动的日程表上都还没有出现小萨勒曼的名字。而他已经先后与时任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共进了晚餐,并与一些国会议员和中央情报局局长举行了会晤。
最终,小萨勒曼还是如愿见到了奥巴马,美国政府还“贴心”地召集了顶尖的经济专家来讨论沙特“2030愿景(Vision 2030)”。来自沙特的团队在路演环节向美国的经济专家们展示了拟议中的宏伟改革方案,但美国人看后则抛出了不少问题:沙特国家石油公司(Saudi Aramco)将如何满足首次公开募股(IPO)的透明度要求?旅游业或采矿业的商业模式是什么?
“2030愿景”在美国政商界获得了褒贬不一的评价。一些人认为,当沙特人被问及超出其主动推介宣传要点的问题时,便会显得手足无措,因此觉得该计划“华而不实”。另一些人则对小萨勒曼和团队间的默契合作予以高度评价。在小萨勒曼身边,许多人的简历都令人印象深刻。通过路演,人们能够感知到小萨勒曼本人在“2030愿景”上投入的巨大精力。
问题在于,他似乎觉得仅凭他投入了如此之多的精力就足以保证改革能够取得成功,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沙特过往历次改革失败的教训。他或许低估了沙特社会中隐藏着的重重阻碍。仅从“人”这个关键要素来看,小萨勒曼手下有不少颇为能干的精英人才,有些成为了他的私人助理,有些则进入沙特内阁担任主要经济部门的主管官员。但再向下探一两个层级,沙特国内的人才水平就会呈现断崖式地下降。而且沙特的一些政府机构的确需要进行大幅整改。以司法系统为例,宗教人士占比过高很难让外国投资者放心。
离开华盛顿后,小萨勒曼专程前往硅谷,谒见他的一众科技界偶像,并试图调动起这些大佬们对沙特的热情,就好像他对他们一样。
对于这次硅谷之行,美国媒体报道较为简略,但沙特媒体却对小萨勒曼的一举一动都进行了跟踪报道并实时传回了沙特国内,对达成的每一项非约束性协议都大书特书,暗示美国的科技巨头们钟爱“2030愿景”。六旗(Six Flags)首席执行官表示将考虑在沙特开设主题公园,思科系统公司(Cisco)签署了一项初步协议以升级沙特的数字基础设施,微软加入了一个沙特青年培训项目。陶氏化学公司还获得了一张投资许可证,据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张允许在没有沙特合伙人的情况下在该国经营的许可证。
小萨勒曼还先后会见了苹果公司的蒂姆·库克(Tim Cook)和脸书(Facebook)的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举行了会谈。小萨勒曼本人在脸书总部试戴虚拟现实装备的照片在沙特社交媒体上迅速爆红,许多沙特年轻人因此确信这位年轻的王子与众不同。
硅谷之行中,小萨勒曼对外描绘了沙特的光明未来,并认为沙特国内的君主制专制政体有助于实现这一目标。
“快速决策有其优势,绝对君主制可以在一步之内实现的快速变革,传统民主国家需要十步才能完成,”他在硅谷的一次会议上说道。
小萨勒曼的访美之旅以纽约之行画上句号,但他对联合国总部的访问却因一份联合国年度报告而蒙上一层阴霾。该报告将沙特及其盟友列入黑名单,指控他们在也门杀害儿童。
这份报告让沙特极为尴尬,利雅得方面威胁要暂停对联合国项目的资助,借此向秘书长潘基文施压。在纽约,小萨勒曼刻意地在与潘基文的会晤中迟到了45分钟,完全打乱了联合国秘书长当天的剩余日程安排,让后者的助理们陷入一片慌乱。但潘基文在会晤中告诉小萨勒曼,他虽然在报告中删掉了沙特的名字,但他本人坚持报告的原始结论。对此,小萨勒曼只是微微笑了笑,未做任何回应。
同年晚些时候,奥巴马力推的一项价值11.5亿美元的对沙军售案在参议院成功避免了被否决的命运。但不久后,国会又推翻了奥巴马对JASTA法案的否决。这两个事件反映出的自相矛盾让一些美国国会议员也感到手足无措。
肯塔基州共和党参议员兰德·保罗(Rand Paul)在反对军售案时曾问道:“国会曾一致投票同意让9·11恐袭的受害者去起诉他们(沙特政府),而现在却又想向他们出售武器,难道没有人觉得讽刺吗?”
在奥巴马卸任前一个月,鉴于沙特在萨那一场葬礼上制造的灾难性伤亡事件,美国政府以沙特在目标识别上存在“系统性、普遍性”问题为由,中止了向沙特交付精确制导炸弹。
但当时,美国刚刚结束了一场引人瞩目的总统大选,而沙特方面已开始着眼于下一届美国政府,希望新政府能给他们带来更有利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