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学上《世界历史》九年级上册第1课“古代埃及”，发现教材最后一句写道：“随着社会矛盾的激化，王权受到多方面的挑战。胡夫金字塔之后，古王国时代的金字塔越修越小，反映了王权的逐渐衰落。”同学问我：“为什么金字塔变小反映了王权的衰落？”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答起，因为这里的证据链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按照常识和逻辑来推论，我们可以跟学生说，王权强大意味着可以集中更多的资源来建造金字塔，反之则无法集中资源来建造金字塔。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教材提到：“在新王国时代法老图特摩斯三世统治时期，埃及成为强大的军事帝国。”依照上述的逻辑，图特摩斯三世统治时期王权的力量最强大，应该更加有实力来建造金字塔，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如果真的有学生以教材的内容进行反驳，我们就无法自圆其说，也可见金字塔变小甚至停建不完全是因为王权的衰落。这引发了我的反思——教材中的许多内容通常都只有结论，而没有证据和推导的过程，如果学生不问，老师通常也不会去琢磨的，一旦学生提出了，就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不好回答。
教材的表述是依据传统的学术观点。过去大多数高校教材和学术专著都是把金字塔变小跟王权的衰落联系在一起的，如刘文鹏著的《古代埃及史》（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就有明确的表述：
金字塔建筑的衰落
金字塔的建筑到第4王朝时达到顶峰，但是在第4王朝末舍普塞斯卡夫王统治时，他放弃了传统的金字塔的建筑……
第5-6王朝时期，随着中央集权势力的削弱，金字塔建筑也开始衰落。（第253页）
值得注意的是，刘文鹏的《古代埃及史》并没有把王权的衰落视为金字塔变小的唯一原因，其提到的首要原因是法老对传统的金字塔建筑不再重视。
我再翻阅了其他是书籍，大多数都持类似的观点，但都缺乏有力的证据来论证“王权衰落——金字塔变小”之间的关系。我个人感觉多数论证属于先入为主式的、认为理应如此的主观判断。对传统观点有重大颠覆的是新近翻译出版的《古埃及史Ⅱ：从大金字塔到中王国的衰亡》（[英]约翰·罗默著，刘依晨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年版）。
约翰·罗默是英国知名埃及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是一个对埃及历史痴迷到着魔的学者。他花了半个世纪的时间蹲点考古现场进行研究工作，因此这套巨著基本是依据考古材料来撰写的。与古代中国不同，古代埃及并没有留下系统详尽的政治史记录，要了解权力中枢发生了什么变化不是容易的事情。“传统史观下有关古王国的资料十分稀少。尽管那个时代留下了许多壮观的视觉上的证据，但存留下来的书面信息却极端贫乏”。（第17页）埃及王权到底如何衰落？王权衰落与金字塔变小是否存在必然联系？这些问题都没有太多的书面材料来证实。作者的思路还是着力依据考古材料来进行论证。换言之，本套埃及史巨著的思维方法更接近于我们当前所强调的史料实证素养。下面这段话，我认为是全书方法论的总结概括：
我们在这里面临着选择：是接受历史学家对所有国家的本质以及原始的、东方的政府的传统假设，并基于这些有限的参数构建出那个已失落的社会的另一部历史呢，还是从头开始，心怀感激地接受商博良及其后继者耐心收集的数据，带着它们再次走上吉萨高原，同时思考那些古人究竟认为他们自己在做什么呢？（第72页）
这段话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对古代埃及的理解，很大程度上都是根据近代以来西方的政治学理论臆想出来的，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在一个宗教色彩浓厚、神权至上的国家里，其政治运作的原理跟我们今天所熟悉的那一套完全不同。书中的许多观点结论都是对教材的颠覆。例如：
对着重于讲述事件与发展的西方历史学来说，学者们很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早期那些巨大而有创新性的金字塔建造完成之后，古埃及的历史发展变缓了。但实际上，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是法老及其廷臣看重的东西有所改变。（第4页）
到了公元前2500年前后，虽然王室金字塔变小了，但其中对圣书文字的运用却增加了。（第7页）
不管拉美西斯雕像中的战马看起来有多熟悉，我们都不应该假定画中战斗的法老与带领着军队保家卫国或开疆拓土的欧君主是类似的。（第70页）
几乎没有证据表明法老控制着一个与现代国家类似的高度结构化的官僚体系。（第349页）
该地区发现的动物和昆虫的尸骸也证明，由于尼罗河水位下降，孟斐斯大墓地的生态在建造了金字塔的诸位国王的时代中一直在发生变化。（第351页）
因此老话中所说的“对通用汽车有好处的就是对美国有好处的”并非普遍真理。就像汽车一样，金字塔在繁荣程度上只是有限的表征。就法老的埃及而言，国家建筑计划所需的大规模石材开采活动的停止，似乎是喂养建造这些建筑的工人们所必需的资源供应——国家盈余——的短缺导致的。（第356页）
约翰·罗默的《古埃及史》篇幅浩大，阅读过程并不轻松。就金字塔为什么越建越小甚至停建这个问题而言，书中起码提供了三方面的观点：一是环境原因——土地沙漠化和洪水泛滥影响了经济的发展；二是经济原因——经济的衰退导致无力再支撑大规模的工程建设；三是宗教原因——法老不再认为修建金字塔是重要的。我个人认为，这些解释比王权的衰落更加有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