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皇说,做皇帝难,难在朝政繁多,难在国库虚空,最难是在后宫不宁。
她说,舜仪,日后你得为自己寻个识大体、能容人的皇夫。
我低头不语,不敢说,我钟意的恰恰是那个最善妒的。
“陛下,求您快去救救我家小主吧!薛将军今晨天没亮就冲到钟粹宫将我家小主拉去了校场操练,现在日头都快落山了还不放人回宫。
“陛下,陛下救命啊,我家小主月前才替陛下挡下刺客的一刀,重伤未愈,可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陛下,陛下,求陛下救命啊,我家小主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啊,哪里能同那群武夫比力气……”
御书房外一阵鬼哭狼嚎,成功把朕吓得一哆嗦,这一激灵就摔下了书桌。
朕的随侍女官棠宁把朕从成堆的奏折中搀起,有些无奈。
朕羞愧,初次做皇帝没什么经验,批个奏折也能打瞌睡。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做了噩梦。
“棠宁啊,朕方才打了个盹,梦见薛昱要把朕新纳的答应晒成人干,朕不许,他一脚就把朕踹得摔了个屁股墩,好可怕!幸亏只是个梦!”
朕揉了揉摔得不轻的臀部,心有余悸。
棠宁苦着一张脸,指指门外,哀怨道:“恐怕不是梦。陛下再不去救人,恐怕不止是您的钟答应遭殃,奴婢们的耳朵也实在是受不了了!”
外头的小黄门嚎得更凄厉了。
“陛下……”
朕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彻底醒了,不是梦,居然是真的。
朕就知道,该来的迟早是会来的。
薛昱这个醋坛子是不会放过朕的。
可朕有什么错?
上个月,朕在皇家别苑狩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群功夫卓绝的刺客,刀刀往朕心口上戳。千钧一发之际,是河内钟家的庶长公子钟怀瑾挺身而出,替朕挡下最致命的那一刀。
朕被吓得不轻,抱着重伤的钟公子许诺,救命之恩,朕定会重赏。
那钟公子在钟鸣鼎食的钟家因着嫡庶不受器重,长年累月泡在书塾染了一身的书卷气,窝在朕怀里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还担心血迹弄脏了朕的袍子。
待刺客伏诛后,煞白的一张脸对朕挤出一个安心的笑。
他说,“只要陛下无恙便好。”
思及此,朕的心一揪一揪的疼,催促轿夫道:“再快些!”
校场是薛家的天下。黄沙漫天,日头西沉,似给身披铠甲的少年将军镀了一层金光,薛昱持缰绳驾驭高头大马,手中的长枪肆意在空中挥舞。
若是忽略他枪尖直逼钟答应的喉头,朕倒确实愿意驻足观赏这幅俊逸将军策马图。
长枪划过苍穹,枪头红缨敲打在钟怀瑾的喉结,带走几滴额上落下的汗珠。
薛昱轻蔑道:“钟答应就这点本事?才扎了三个时辰的马步就晃成这样了?这样虚弱的身子如何能伺候得好陛下?”
钟怀瑾双腿都在打颤,声音更是抖得厉害,眼神却是坚韧的。
“呵,不劳薛贵人费心,陛下说臣让她很满意。”
“是吗?”薛昱收了脸上的笑,一张笑意全无的脸上毫无遮掩的是要将人挫骨扬灰的狠劲。
不好,要出事。朕叫停了轿撵,下轿跑得飞快。
后头的宫人急促地唤:“陛下,慢些,如此疾跑,于礼不合啊!”
朕哪里还顾得上仪态,救人要紧。
薛昱这个莽夫究竟是要做什么?快放开朕的柔弱小白花。他和你不一样!
“陛下喜欢你什么?扭扭捏捏、阴阳怪气的拿腔拿调?还是这张毫无男子气概的脸?我倒要看看若是毁了你这张脸,你还拿什么勾引陛下!”
薛昱弃了长枪,从侍从手中接过弓箭,对准钟怀瑾蓄势待发。
“住手,”朕跑得气喘吁吁,在最后关头拦在二人之间,将摇摇欲坠的钟答应搀扶住,勒令道:“薛昱,你给朕住手。”
薛昱没料到朕会出现在此处,瞳孔一滞。
蓄满的弓箭在快要射出的那瞬被他用蛮力遏住,有鲜血从他的掌心冒出。
朕欲上前查看,可刚迈出一步,虚弱的钟答应便失了力气晕倒在了朕怀里。
“陛下,”他气若游丝,一张本来就白皙的俊脸因剧烈的呼吸染上了些许红晕,有发丝粘在他的脸颊处,衬得整个人更加的楚楚可怜,“臣失态了,请陛下见谅。让陛下忧心,是臣的罪过。”
朕握着他的手,宽慰道:“无碍,怀瑾,这不是你的错。”
随行的太医上前诊治,对朕说:“回禀陛下,钟答应因着旧伤未愈本就身子亏空,不宜大动。如今反其道行之,怕是彻底伤了根本,得有一段时间卧床静养了。日后恢复得如何,老臣也不能保证了。”
朕心下一紧:“怎么会这么严重?可有能痊愈的法子?多少名贵的药材朕都想办法弄来。”
身后传来一道轻飘飘的讥笑:“陛下何故如此忧心?人这不是还没死吗?总归书生百无一用,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京城上下无人不知道,骠骑将军薛昱是朕的贵人。撇去有天下武将做他薛家的靠山不说,他一入宫便独得恩宠也足够让太医三缄其口了。
太医默默退至一旁,不敢招惹这位嚣张跋扈的薛贵人。
朕气得不轻,怒道:“薛昱,你放肆!无故伤人在前,阻挡太医救治在后。薛家便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吗?”
薛昱攥紧粗略缠上白布的右掌,难以置信道:“你凶我?为了这么一个白面书生,你居然凶我?”
靠在朕肩头的钟答应虚弱地劝和:“咳咳,是臣不好,让陛下犯难了。若是臣再中用些,完成薛贵人的无理要求,也不会惹得薛将军与陛下争吵。”
薛昱磋磨了一下后槽牙,骂了句脏话,撸起袖子就把钟答应从朕的怀中提了起来。
“钟怀瑾,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小人……”
朕实在忍无可忍了,架在两人中间,对薛昱斥道:“你不要说他!”
薛昱被朕吼得发蒙,朕冷声道:“是朕惯坏了你,害得你成了如今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搅得后宫不宁。朕今日就贬你为昭仪,幽禁十天,以示惩戒。给朕滚回你的承乾宫面壁思过去。”
薛昱迟钝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不相信朕会这般吼他,一瞬间,什么情绪都从他脸上消失了,经久战场的少年将军眼中只剩不解和迷茫。
日落西山,他独身一人留在黑夜里,像被抛弃的大狗,整个人缩着肩膀,垂着头,光看背影都让人感受到了他的委屈。
“陛下真的不把薛昭仪一同叫上吗?轿子空间很大,薛昭仪上来也能容纳的。”钟答应枕在朕的膝上问着,见朕真的开始思考,又说道:“只是薛昭仪恐怕不喜与臣同乘。那也无妨的,臣可以下轿。明日子时之前臣定可以步行回到宫中,咳咳……”
“罢了,走吧!”朕狠心落下轿帘,不再看外头一眼。
恐怕今日一过,朝野内外都会知道薛昱失了圣宠。
朕晚上歇在御书房,同奏折为伍。
成堆的折子批薛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其中有一份参的是薛老将军常以国丈自居,驾马横穿闹市,冲撞了钟丞相的马车,害得钟相年逾古稀还破了相。
参薛老将军的是钟相的门生,言辞激烈。若言辞有形,朕的这位好家公早就被伤得面目全非了。
母皇在世时常说,后宫同前朝密不可分。朕奉为圭臬。在后宫,薛昱一人独宠太久了。
棠宁端着安神茶进来劝朕喝些:“陛下今日还不去承乾宫吗?陛下登基后每日都是宿在薛昭仪那处的。自打皇家别院遭刺后,陛下就冷落了薛昭仪,加之今日还在众人面前这般训斥他,宫中的流言蜚语挡都挡不住,薛昭仪该伤心了。”
朕冷哼一声:“你究竟是朕的女官还是他的女官?”
棠宁跪下告罪:“陛下恕罪,棠宁是牵挂陛下不歇在承乾宫便夜不能寐,这安神茶也用得勤快了。可陛下,是药三分毒,还请陛下保佑龙体啊。”
朕端起那碗安神茶一饮而尽,茶苦,心更苦。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少看些霸道女帝独宠少年将军之类的话本子,朕和他不是你看的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
朕与薛昱之间隔着的是江山和朝局。朕比谁都知道,无论是朝政还是后宫都最忌讳一家独大。
棠宁默默垂头,大有看了本悲情结局的话本子的伤感。
“陛下,巡逻的禁军来报,薛二公子进宫探望薛昭仪的伤势,两人起了口角争执起来,大打出手,砸了半个宫殿。陛下要去看看吗?”
棠宁打量着朕的神色,问道:“陛下,咱们还去吗?”
“咳,”朕掩唇假意咳嗽,低声道:“自然要去,偷偷去。”
未着人通报,朕着常服,溜进承乾宫的偏殿,鬼鬼祟祟地趴在墙角处偷听。
棠宁小声问:“皇家别院行刺的刺客至今没有捉拿归案,陛下是不是担心薛二公子深夜入宫,恐他行刺陛下?”
“笨,朕怕他行刺怎会亲自送到他跟前?”朕摇摇头,惊讶棠宁的呆愣:“薛家两兄弟自小便是如手足般亲密,平日谁若讲了薛昱半点不好,薛绍把礼义廉耻都抛了也要去撕了那人的嘴。今日承乾宫闹这么一出,无非是薛昱把朕引过来的一点小把戏罢了。”
“请君入瓮?那陛下还来?小心被瓮中捉鳖。”
“嘘,低声些,难道光彩吗?朕白日那般训斥他,晚上要是堂而皇之到此处,岂不是落人口舌,给天下人说朕色令智昏的机会?”朕赏了棠宁一个脑瓜崩:“可朕要是不来哄,薛昱指不定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朕今日驳了他的面子,他便拆了朕半座宫殿。这男人小心眼得很,棠宁啊,你还是不懂男人!”
一墙之隔,薛家两兄弟喘着粗气开怀大笑。
“子敬啊,你还得再练练,跟哥比,差远了。”
薛绍承认:“爹常说兄长是薛家这一辈中习武天份最高的,我哪里能同兄长相提并论。只是……”
薛绍话锋一转:“兄长难道甘心留在京都,只为陛下一人保驾护航吗?我早说过陛下并非良人。兄长当初违抗父命,关键时刻弃表姐于不顾,力保陛下登基。可听说陛下现如今又有了新宠,冷落兄长有一阵了。兄长做这一切还值得吗?当初若是听从族中长辈的,全力支持表姐为帝,有薛家的兵力加持,如今的天下还不是李姓与薛姓共享吗?哪里还需要兄长画地为牢,把自己圈禁在这京城。”
“住口,子敬,我不许你说她。”
“兄长不让我说,那兄长心里可想过吗?”薛绍义愤填膺:“有二叔的前车之鉴,兄长难道想走二叔的老路吗?当年二叔便是自以为与先皇两心相许,卸甲入宫成了先皇的妃子。表姐出生,先皇对她宠爱有加,让薛家甚至于全天下都以为将来做皇帝的定是流着薛家血脉的表姐。可是最后呢?先皇表面厌恶陛下,将陛下送去蜀地,可最后居然还是把皇位留给了她。可怜表姐夺嫡失败后至今下落不明。帝心难测啊,兄长,你得为自己早谋出路啊!我不想看到兄长最后像二叔这般被伤了心,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兄长是林间的虎,不是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雀。”
“够了,”薛昱冷声打断薛绍的话:“子敬,我且问你,皇家别院那场行刺,有没有你的份?”
一墙之隔,棠宁顿时机警起来。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摇摇头示意她放松。
薛绍惊讶又委屈的声音响起:“兄长是怀疑我?不得兄长首肯,我怎敢打陛下的主意?更何况,若要弑帝,父亲何不来劝说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的兄长?兄长近水楼台先得月,薛家哪里还用得着花重金雇那帮无用的酒囊饭袋?”
“不是薛家便好,”薛昱的声音有些沉重:“可我至今仍未找到行刺的主谋,连半点往下查的线索都没有。就像是有人故意匿去了痕迹,不让我找到……”
子时的更声响起,朕又是一激灵。最近事情太多,朕睡得总不安稳,坐得久了便开始打盹。朕打了个呵欠,下意识去拍身边的棠宁,可掌心触到的是一只精壮的胳膊。
男人的胳膊!
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方才鬼祟的偏殿。朕正躺在薛昱的塌上,被他拍小孩似的哄睡呢!
“又做噩梦了吗?怎么吓得一身的冷汗?”宫灯昏暗,照不明薛昱的脸,可他声音显然是放柔了,比训练士兵时温柔许多。
朕摇摇头,合上了眼,枕着他的胳膊,乱撞的心多了几分安定。
“你都听到了,子敬在我面前不会说谎。这次行刺的主谋,不是薛家。”
“朕知道。”
“你知道?”薛昱晃着朕不让朕入睡:“你给我说清楚,你知道你还把那钟怀瑾带进宫气我?还为了他吼我?”
朕有点心虚,可还是清咳两声佯装镇定:“那怎么了?想朕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为国事操碎了心,上个月还遭受了一场刺杀,差点提前去见母皇。朕如此勤勉,不过就是新封了个答应,又怎么了呢?”
“又怎么了?”薛昱被朕气笑了:“陛下当初娶我入宫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他学着朕的口吻说道:“朕刚继位,朝局不稳。薛家势大,贸贸然就给你皇夫之位怕引得百官不满。朕不想你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你放心,虽然名份上只是个贵人,但朕心中认定的夫君只有你一个。”
他咬牙将朕逼至墙角:“这些是不是你说过的话?李舜仪你认不认?”
朕心虚地背过身去故意不看他,没想到面壁思过的人成了朕。
朕嘴硬道:“是朕说的没错。你身为朕的后宫唯一的男人,难道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你瞧瞧谁家郎婿像你这般蛮横不讲理,一言不合就要伤人?你这般善妒,哪有儿半点正室气度?叫朕如何放心让你做朕的皇夫?”
薛昱扳过朕的肩膀,要面对面同朕讲话,朕固执地背过身去,不让他看朕的脸。
“我没有善妒。”
“你哪里没有?朕早就发现你这个毛病了。朕被先皇发配到蜀地之时,公主府外有一个鳏夫挑着担子卖豆腐。朕不过多同人家说了几句话,你倒好,甩给人家一袋钱,叫了几个小兵就把人连人带豆腐摊丢到山脚下。山下的村民不明所以,见那鳏夫赚了一笔好钱,还以为山上来了个爱吃豆腐的公主。家家户户为了生计都开始做豆腐。棠宁脸皮薄,对特意上山卖豆腐的村民总不会拒绝。你拍拍屁股回军营了,那个月整个公主府的菜都只有豆腐。看家护院的狗看了豆腐都直摇头。你敢说你没有善妒?”
“咳,哈哈哈!”往事重提,薛昱终于被逗乐。
他背后抱着朕,脑袋蹭着朕的颈窝,近乎贪婪地索取:“要是我们还在蜀地就好了,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你也只喜欢我一个人。”
“你是在怪朕吗?”
他没有说话,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一个人冷不丁开始通情达理,有种违和的委屈。
朕有些不忍地解释道:“钟怀瑾他为了救朕,差点命都没了,那是救命之恩。朕问他要什么?他说只求常伴君侧。”
薛昱又气又怨:“所以你心软了?那狐媚子惯会耍手段!这样,你砍我一刀,用我的命还他一命,还清了就把他赶出宫去,赶得远远的。你是我的,我不要同别人分享你的目光,一丝一毫都不许。”
他抱朕的力道很重,朕顾忌他手上的伤,没有乱动,只是安抚的吻上他滚烫的唇。
“还说你没有怪朕,这分明是在怪朕。”
他的气息浓烈,把朕紧紧包围在其中。
“我没有怪你,是他狐媚子勾引你。你一个山野里长大的小姑娘哪里见过京都男子这般的勾栏做派,都怪他。我是害怕,我怕你不要我了。你都一个月没来看我了,是我不够好吗?是我不如那个狐媚子吗?你说,我哪里不好,我改。你喜欢他那样的?我可以学。我不能没有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死后也要葬在一个棺椁里,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呸呸呸,我们大将军要长命百岁。”
“哈,你惯会哄我,我可还没有消气!”
他拉过我的手按在健壮的胸膛上,坦荡的眼中半点不含勾引,独独映着我的脸庞。可越是这样,越叫人心潮澎湃。
“那让朕伺候我们大将军就寝好不好?”
他轻咬我的耳垂,带着重重的喘息。
“劳烦陛下了。”
“朕乐意至极。”
沐浴之时,朕得意地朝棠宁挑眉。
“看吧,朕哄男人还不是手拿把掐。”
棠宁点头,对朕默默比了个大拇指。
今晚的薛昱格外黏人,热气把头发蒸湿,黏在后背上。更黏糊的是从背后抱着我的薛昱。
“我与那钟怀瑾谁更俊俏?谁更让陛下满意?”
“自然是你,都是你,只是抱着朕的力道再轻些,朕有些喘不过气了。”朕信心满满以为朕回答得万无一失,正当朕暗自赞赏朕的滴水不漏之时。回头一看,身后的薛昱一脸阴沉,咬着牙看上去恨不得嚼碎些什么。
朕不明所以。
薛昱冷笑一声,不知在懊恼什么。自言自语道:“怪我,我不该只顾着追杀刺客,没先杀了钟怀瑾那个贱人。”
薛昱将朕脸上的发丝拨开,温柔得叫人可怕:“从前从不会觉得我抱得重了,这是在外头有人抱得轻了才有了比较,对吗?”
朕心下一骇,意识到说漏嘴了。
“陛下是让那个贱人侍寝了,所以才有了高低之分对吗?所以,陛下是真的宠幸过那个贱人了吗?”
薛昱整个人阴沉得可怕,眼尾红得快要滴血。
“陛下当真好生薄情啊!还差棠女官来骗我,说你二人在皇家别院只是养伤,就算彻夜共处一室,也不过痴迷棋局。多么拙劣的谎言啊,我居然信了。陛下也觉得可笑吧?”
我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回头看向门口的棠宁。是朕错了,原来不懂男人的是朕。
“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什么百年清流,半朝廷的钟家门生,我都不管,他敢碰他不该碰的人,他就要付出代价,我要他死。”
我急忙拉住薛昱:“薛昱,不可以。你,你听我解释。”
薛昱站在池边,半蹲着居高临下托起朕的下巴,两指按在朕的唇上。
“不要解释,李舜仪,你最好一个字都别再替他说了。否则我不保证他能在我手下留个全尸。”
他松开朕,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朕想追上去,可泡了太久热水,头重脚轻,竟一脚踩空,摔进了池子。
“陛下,陛下,薛昭仪不好了,陛下她……”
“李舜仪……”
失去意识的最后,我在水下看到的是一脸焦急的棠宁和不顾一切回头跳下水捞我的薛昱。
朕的头好疼,曾几何时,朕也这般疼过。
耳边围绕着许多人的声音,忽远忽近。
父亲拿着戒尺一字一句的教我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我一字一句的小声跟念,听见廊外有脚步声,便慌忙去捂父亲的嘴。
父亲疯了,这是皇宫里的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母皇是倾世族之力推举出来的皇帝,她继位后废除了科举制,改以官员察举选拔贤能。从此朝廷上薛、钟两大世族分庭抗礼。
而父亲,是最后一位由科举选拔出来的状元。
寒窗苦读,满身才华,可最后人们只记得他是母皇后宫里一个疯了的贵人。
彼时,薛贵妃在后宫中风头无两,他同母皇生的六皇姐当之无愧是整个大齐的明珠公主。
大齐唯有皇帝与继承人有游街的尊荣,虽未册封皇太女,可母皇早早的允了六皇姐皇太女的尊贵。
那年,皇姐十六,我方及笄。我的生辰与六皇姐是同一天,游街那日,郁姑姑给我换上新衣,跟在队伍的最后,许是想我沾沾六皇姐的福气,不至于及笄后还做宫里人人都嫌的“疯子的女儿”。
街市人头攒动,为明珠公主庆生的焰火璀璨胜过日光。而我人群被挤到脏乱的巷子里,在那巷尾禁军镇压着一群流民,重兵看守,以防他们冲撞了游行队伍。
巷子外人声鼎沸,可声声恭贺明珠公主生辰的的背后,我听见无数的流民喊着饿,而他们的唇舌被强权捂住,发不出一点声响。他们的冷暖无人问津。
“九公主怎么在此处?是与宫人走散了吗?九公主为何这样看我?是不记得我了吗?在学宫里我们见过的,明珠公主是我表姐,我是薛家大郎,薛昱。我长你几岁,不如你同子敬一样,唤我一句兄长。九公主是累了吗?为何脸色煞白?我送公主回宫可好?”
我的头开始疼起来,流民的呜咽声在我脑海中放大,我快要喘不过气。朦胧间似乎懂得了父亲说的民声,国之根本,在民。
母皇知道吗?她的子民在挨饿。而她的明珠公主却在花车上随意抛洒着寿糕,把百姓的哄抢当做笑话。
变故发生得突然,成群的流民冲破禁军的阻拦,爬上花车去争抢食盒中的糕点。女人和孩童力气不济,跪趴在地上,把碎成残渣的糕点和泥土塞进嘴里。
六皇姐气愤的勒令禁军:“下贱的流民敢冲撞本公主,传本公主令,即刻绞杀。”
“不要,不要!”我在人群中拼命呼喊:“不要杀他们,他们只是太饿了,还有女人和孩子,她们只是想要口吃的。皇姐,不要啊!”
微弱的呼喊和不被看见的流民一样,无人在意。我太弱小了,我压根保护不了任何人。
尖叫和鲜血充斥在我的周围,我亲眼所见,百姓只是想活着,就已经如此艰难。
薛昱扫开人群朝我靠近,捂住我的耳朵,我茫然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
他说:“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家。”
那场事故史称长街事变,从此京城不再允许流民进入。
无人在意那场事故中的流民最后如何了,可我却无法心安理得的置之不理。我头上还缠着绷带,趁太医不备溜出了太医院,跌跌撞撞跪在御书房外,哀求母皇开恩,饶流民一条生路。
她们不是生来就是流民的,黄河水患,冀州大旱,是天灾让她们无家可归。她们到京城只是想捡些世族人家的剩菜剩饭过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们有什么错?她们只是错在没有投生到世族权贵之家。
她们也是别人的妻子,同样也是别人的孩子。她们不该被无声无息的抹杀,作为万民的主宰,母皇更不应该冷眼旁观。
嗓子已经喊得嘶哑了,可是御书房的门始终没有打开。
郁姑姑说:“回去吧,陛下不会见你的。”
我嘶哑地喊:“母皇,求你饶她们一命。父亲临死之前都在念着民为贵,您不能让百姓寒心啊!”
“吱呀”一声,我抬头,御书房的开了。母皇逆着光站在我面前,她说:“利益之下,百姓最不值钱。”
头上的绷带掉在我膝上,伤口因不停磕头裂开,鲜血混着尘土流进我的眼泪,让我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太监尖利的嗓音宣告着母皇的裁决:“九公主冥顽不灵,冲撞陛下,幽禁于蜀地自省,无诏不得入京。”
“母皇,我没有错,我不认。”
同我的狼狈相比,六皇姐站在母皇身侧,一身的绫罗绸缎尤嫌不够奢华,还缠着母皇举全国巧匠之力为她造金缕衣。母皇没有拒绝。
我木然的起身,六皇姐欢快的凑到我耳边笑道:“你同哪些流民有什么区别?一个疯子的女儿才不配做我的姊妹。好好待在蜀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吧,要是敢动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我就将你和那群低贱的流民一样,五马分尸,再丢去乱葬岗喂乌鸦。”
封闭的马车出了京城,往少有人烟的蜀地去。
马车外有村妇的议论,说朝廷来了大官,昨夜在林子里徒手杀了一只老虎。
有脸生的宫女领着我下了马车歇息,我接过她手中的杯盏小口喝着水。
她说:“九公主还不知道吧?蜀地林子多,山匪也多,林中猛兽更多。幸好薛小将军奉命去蜀地驻扎,先我们一步上路,将路上的障碍都清理干净了。”
原来是有薛昱开道,怪不得一路如此太平。我默默点头,记着又欠了薛昱一次。
耳中嗡鸣作响,头又开始疼了。天旋地转间,宫女手中的杯盏变成了利刃,狠狠扎向我胸口。
我抓住她的手,拼尽全力将刀刃移开。力竭之际,我开始后悔轻信于人。
刀尖对准我的瞳孔那刻,一道阴影出现在宫女背后。剑影划过我的眼睛,鲜血从宫女的喉间喷涌而出。
郁姑姑跪倒在我跟前:“臣郁何南,奉陛下之命,于蜀地教习九公主。今日是第一日。公主要学会的第一课,是对身边的一切都抱有怀疑。”
宫中不会出现有这样身手的姑姑,而郁姑姑偏偏是母皇派在我身边的。脑海中的蛛丝马迹开始串连起来,为何父亲每每提及母皇时,都是一脸的欣赏和仰慕。为何母皇每每对我总是欲言又止。
对世族谄媚的母皇得不到出身寒门的父亲的爱慕,父亲敬仰的是被母皇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渴望将世族根骨打碎的女帝。
我问:“姑姑名讳是郁何南?敢问帝师何太傅是郁姑姑的什么人?”
郁姑姑一贯清冷的眼中多了几分肯定:“如公主所想,臣的祖父,是天下闻名的何太傅,曾任陛下的太傅。”
原来如此,母皇果然没有放弃那群势单力薄的百姓,更没有放弃我。
“陛下为何还不醒?都两日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治不好陛下,我薛昱定要让你们全太医院陪葬!”
“昱儿不得放肆。陛下突发恶疾,为今之计该派人先将皇陵……”
薛昱气急败坏地把话打断:“阿爹行事妥帖,不如也为你儿子打副棺材。陛下醒不过来,我薛昱第一个给她陪葬。”
薛老将军气得不轻:“孽子,你!!!”
脑海中回想着母皇的遗言,母皇说:“你的一颗如你父亲般的仁心和薛昱对你的痴心,将会是你日后稳坐皇位最大的筹码。”
另一道声音响起,郁姑姑说:“公主要学会的第一课,是对身边的一切都抱有怀疑。”
一道清冷的男声夹杂其中:“陛下容秉,臣得到消息,陛下身边有人有意欲对陛下不轨。臣愿为陛下清君侧!”
“疼,咳咳,好疼!朕的头好疼!”朕挥舞着的手被人抓住,落进一个宽大的手掌心。
棠宁担忧的脸在朕面前放大:“陛下醒了?陛下终于醒了!”
紧绷的鬓角被揉开,薛昱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终于舍得醒了?还以为你这般狠心要丢下我一个人了。”
未等朕享受这片温情片刻,他转头对太医厉声道:“还不滚过来给陛下请平安脉!”
太医搭上脉,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嘶……老臣本来还有些疑虑。可陛下昏睡多日,又头疼欲裂,如此症状叫老臣肯定了几分,陛下不是寻常病症发作,是中毒了。”
“中毒?”薛昱惊得站起:“什么毒?谁敢毒害陛下?”
有铁甲的摩挲声由远及近,朕定睛一看,钟相带着钟怀瑾到了殿内。
..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