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的秘密》
作者:韫枝
简介:
嫁入沈家一旬,郦酥衣发现了夫君的不对劲。
她那明面上清润儒雅、稳重有礼的丈夫,黄昏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闺阁之中,他那双眼阴冷而狠厉,望向她时,处处透露着贪婪。
每每醒来,回想起那张脸,郦酥衣都瑟缩不止。
去敬茶时,沈顷却态度温和,叮嘱她注意身子。
……
沈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
每到深夜,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便会觉醒,如豺狼虎豹,令人胆寒。
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时,他正在妻子房中,一清醒,便看见这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他心有不忍,伸出手,郦酥衣害怕地躲开。
后来,他每每克制,情况却愈演愈烈。
他不知道深夜里,自己是怎样勾着妻子的下巴,看着她瑟瑟发抖的双肩,是如何低哑着声音:“若你明日再敢跟他告状,便是如今这般下场。”
后来,我那温柔有礼的夫君,在白天写信给晚上的自己,骂他王八蛋。
道德感极高的第一人格vs没有道德的第二人格
精彩节选:
雨是方及酉时落下来的。
一夕轻雷落了万丝,雨珠如银线般淅沥沥地往下坠着。初冬的风一吹,雨水便溶了金粉色的霞光,淌过国公府的朱甍碧瓦,落在那满堂的喜色上。
郦酥衣一身火红的嫁衣,在新房里坐得端正。
“这屋里坐着的,就是能给咱们老夫人延命的新娘子?”
院墙另一头传来丫鬟的议论。
“是啊。那是郦家的千金,先前算过了八字的,恰逢二爷归京,这门婚事正巧能给咱们老夫人冲冲喜。这不,婚贴刚一落下,老夫人的病立马就见转了好。……不过郦家也真是的,明明算的是他们家大女儿的生辰八字,对方竟还想着将二女儿送进咱们国公府,还好及时发现了去,真是丢人现眼啊丢人现眼……”
一提起那件事,郦酥衣脸上就挂不住光。
半个月前,沈家向郦家下了封婚贴,以重金求聘郦家长女郦酥衣,嫁与沈家二公子沈顷为妻。
那沈顷,何许人也?
镇国公府二公子,皇上亲封的定元将军,沈世子沈兰蘅。
并非沈家嫡长子,却靠着赫赫战功独得圣上青睐,他是武将出身,偏偏又生了一副斯文极了的儒士相。
郦酥衣并未见过沈顷,却在京都时常听见有关乎他的传闻。说他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实乃大凛不可多得的清雅之士。
父亲喜极,登时便收了沈家的聘礼,姨娘孙氏却不乐意了。
郦酥衣明明是郦家嫡女,母亲明明是父亲的正妻。可这么多年以来,父亲宠爱极了孙氏这一房小妾。郦府吃穿用度,一贯是先讨了庶妹的好、再将剩余的分些给她。
白捡了这样一位好女婿,又能攀上镇国公府这样一棵大树,孙氏自然不甘心让郦酥衣嫁过去。
她巧言哄骗郦老爷,沈家只说要娶郦家嫡女,可又未曾见过郦家的大女儿,不若偷梁换柱……
父亲极疼孙氏与庶妹。
孙氏这么一闹,庶妹这么一哭,花轿上的新妇陡然便换了一人。而沈家似乎早有所防备,当着众人的面戳穿这桩“狸猫换太子”的丑事,一时之间,整个郦府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但郦酥衣却不在乎这些。
她心里头只想,自己到底是有些福分的,嫁进了镇国公府,母亲在郦家总归也能好受些。
这些年,母亲为了她在郦家忍气吞声,过得太苦。
自从外祖父离世后,父亲便赶忙抬了孙氏过门。与之一同迈进郦家的,还有那位原本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她的庶妹,郦知绫。
那时候郦酥衣还年幼,并不知晓屋里头多添两双筷子的含义。她只知那孙氏和庶妹搬进来后,父亲的目光就再没有落在她与母亲身上。
她们被赶到侧院,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如墙头草般变了脸。
母亲日日哭,夜夜哭。
后来母亲终于不哭了,可身子与眼睛都不大好了。
郦酥衣正思量着,雨势忽然落大了些。
她仿佛能听见,嘈乱的雨声里混杂的宾客们的恭贺声。
今日明明是镇国公府大婚。
可来往宾客恭贺最多的,却不是沈郦两家的婚事,而是老夫人病情初愈,是沈世子班师回京。
他们好像都忘了她。
郦酥衣垂下浓黑的睫,心想,沈顷应当也不大喜欢她。
对方也是在半个月前,才得知要迎娶她过门。
他是个孝顺的,父母之命,八字之合,让沈顷并未做出任何反对。对方与她一样,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喜服、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场婚事。今夜洞房花烛一过,或许二人剩下的交集,便是少之又少。
沈顷应该是讨厌她的。
譬如父亲那样不喜欢母亲。
既非门当户对,又非两情相悦。看似天作之合,实则一场孽缘。
如此想着,少女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雨珠子扑簌簌的,就要落入到她的眼眶。就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本乱哄哄的周遭忽然间安静下来。
雨声,脚步声,玉坠轻叩声。
“吱呀”一声响,喜房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郦酥衣蒙着大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形走到自己身前。他身姿颀长,步履却是温缓,随风飘来一阵极淡的香气,细细一闻,似有清雅的兰花香。
她不敢出声,只低着头,一张脸笼在通红的盖头中。
来沈府之前,嬷嬷曾教过酥衣,如何讨得夫君欢心。
“世子爷成日举枪上战场,是个蛮力大的,姑娘身子娇弱,到时候怕是要多担待些。不过姑娘也莫要惊惧,沈世子也并非生有三头六臂,只疼那头一下便好了……”
不等郦酥衣反应,面前已然落了一道身形。沈顷只一挑,揭了她的盖头。
对方的动作很轻。
迎面一道清淡的风,落在郦酥衣眼角的晶莹上,她下意识抬眸,撞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色的喜服。男人乌发高束着,戴着尊贵华丽的金冠,金冠之下,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他的面色清平似水,一双鸦睫浓密而纤长。唯有那对凤眸轻挑着,露出些探寻之意。
见了她眼角的泪痕,沈顷稍稍一怔。
这是……
哭了?
他攥住了盖头一角,有几分忐忑地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在下生得叫姑娘不欢喜?”
郦酥衣赶忙摇头。
她也原以为,沈顷常年征战,会生得五大三粗。如今凝望而去,只见他面容白皙,剑眉星目,不像是个将军,反倒像是位斯文矜贵的文官。
见她并未面露恶色,沈顷放下心来。
他知晓,郦姑娘与他一般,都是奉着父母之命成婚的。二人先前并未打过照面,也难免会生怯。于是他的动作愈发轻缓,结发、合卺……往后的每一项他都做得十分体贴而细致。
郦酥衣止住了哭,循着月色望去。
从前便听闻,这镇国公府是京中无数贵女就算挤破了头、也想嫁进去的地方。如今见着沈世子如此温柔小心,她的怯意不免消散了八九分。
郦酥衣在心中暗想,她的这位夫君,应当是个会善待她的好人。
饮完合卺酒,接下来便是洞房花烛。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沈顷的面上有些泛红,褪下最外层那一件嫁衣时,郦酥衣的整张脸更是红得不能自已。窗外大雨仍是淅沥,她的衣裳亦是窸窣窣地寸寸褪下,就在只剩最后那件里衣时,沈顷发觉了她身形的颤抖。
她在害怕。
从眼神、到嘴唇,再到浑圆的肩头,都在轻轻打着颤。
她害怕极了。
郦酥衣自幼被养在闺房中,从未与外男接触,更罔论这般不明不白地与人入了洞房花烛。可见对方不再解自己的衣裳时,她心中的惊惧又甚——世子爷只是在想什么,他怎么停下来了,他莫不是在嫌她矫揉造作、只褪一件嫁衣便瑟缩成这般模样?
她会不会令世子爷不喜?
倘若自己新婚第一日便遭到了沈顷厌恶,那母亲在郦家那边,又该如何自处?
见她一直出神,沈顷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世子爷可不可以,对酥衣好一点。”
闻言,沈顷便笑了:“你是我的妻子,夫君薄待正妻,实乃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我沈顷虽算不上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他又看出新娘子的局促,按住她的手。
“再者,你不必像嬷嬷们教的那般刻意讨好,我不喜欢。”
郦酥衣的手背上一烫,红着耳根子点头。
沈顷不知她心中思忖,见她瑟缩得厉害,犹豫了一下,缓声道:“你如若不喜欢,我们今夜可以不……”
不等他说完。
郦酥衣心中惦念着母亲,眼一闭,心一横,竟直接吻上沈顷的唇!
“唔……”
后半句话登时被人吞入腹中。
沈顷双眸微圆,只觉有津津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男人眸光微动,下一刻,已掐着少女的腰身将她回吻住。
这一场大雨倾盆。
不知是何人的心跳声剧烈。
怦怦声,簌簌声,还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声息。郦酥衣只感觉着男人的呼吸迎面落下,紧接着便是耳畔落下的那极轻柔的一句:
“夫人。”
他乃武将,行军打仗,舞刀练枪。
却将这刀口封住,如娇养一盆花儿般,以提刀的手温柔养护她。
鲛室琼瑰,银面仙泉。
就在这一场春雨将落欲落之际,就在郦酥衣放下浑身戒备之时。蓦地,原本正应搭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郦酥衣一惊,睁开眼。
“世子爷?!”
轰隆一道惊雷,窗外劈过白光,照在沈顷面上。
他本就白皙的一张脸,如今被那冷涔涔的月色映照得愈发煞白。仅一道雷劈下来的时间,男人身上原本的温存登时不见。他的一只手扼住郦酥衣的脖子,眼底闪过几分阴鸷之气,不过短短一瞬,不过短短一瞬。
郦酥衣的眼前,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此时此刻,郦酥衣却不能去多想,只因她此时被沈顷掐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世子……沈、沈世子……”
她一双手拍打着,想要将男人从自己身上拽开。
沈兰蘅垂下双目。
他微蹙着眉,看着自己身.下奋力挣扎的少女,以及这满室的红光喜色。
男人一贯阴冷凶狠的眸底,忽尔闪过一丝疑惑。
然,这疑惑只维持了须臾。
下一刻,有风自庭院间穿过。
夜风冰冷冷地扑在面上,郦酥衣艰难地张开口,那梗在自己颈间的力道却并未消减,甚至让她无法去换气。
虎口依旧恶狠狠地,钳制住她的细颈,不过顷刻,少女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多了一道鲜明的印痕。
沈……世子……
她开不了口。
她根本开不了口。
窒息感铺天盖地,将她瘦小的身形禁锢住,就这么一个瞬间,郦酥衣心底里猛地涌上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沈顷怕是要杀了她!!
他为何要杀她,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自己可是他的新婚妻子!
郦酥衣来不及多想,她的视线中尽是蒙蒙的水雾,终于在一片晕眩中,看清楚身前男人的那张脸。
那张本该是儒雅随和的脸。
如今却挂着几分阴鸷与狐疑。
看着这满堂的喜色,沈兰蘅彻底反应过来。
今日竟是他大婚。
男人面露嫌恶,冷笑了声。
晚雾渐浓,将月亮笼罩得雾蒙蒙的。沈兰蘅低垂下浓睫,浑不顾郦酥衣涨得发紫的脸颊,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新娘子。
是沈顷的新娘子,也是他沈兰蘅的新娘子。
少女发丝迤逦,散了满床。
她就这般瘫倒在这一方狭小的春色中,檀口微张,艰难地送出温热的吐息。她正挣扎着,像是被提溜住后颈的小鸡仔,奋力扑打着没有多少羽翼的翅膀。她的发尾被汗溽湿,颈下的褥子也多了道湿淋淋的水印。
惊惶,弱小,微不足道。
这是沈兰蘅被困在这具身体里,见到的第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
他如同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低下头审视着郦酥衣眼中的每一份求生欲。
她美丽柔软的乌眸浮上血丝,那双眼睛似乎在央求他:
沈世子,救救我……不要杀我,求您……
沈兰蘅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抚了抚少女汗珠流淌的脸廓。
他的手指很凉,那是昭示着死亡的温度。
郦酥衣瞪圆了眼眸,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与手指一寸寸落下,如打量一样从未见过的物件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对方每触摸她一寸,她的身子便颤一分。
郦酥衣不敢出声,她根本不敢出声。
就在郦酥衣将要昏死的前一瞬,那只手终于自她的脖颈,辗转到她的下颌。
沈顷声音微微泛冷,落在她耳边:“新进门的夫人?”
劫后余生,她眼前发晕。
然而不等她去应答,只闻耳畔又传来一道冷嗤,沈兰蘅轻轻“啧”了声:
“他倒是好艳福。”
他?
沈顷说的是谁?
她无力去思索,只知道自己如今身形瘫软,根本无力反抗。少女的青丝如瀑般散落在身形周遭,身上的被褥子微低,根本遮挡不住她圆润的玉肩。
夜风涔涔,送来温软的幽香。
沈兰蘅目光往下,喉舌竟不禁一阵热烫。
郦酥衣还未缓过气,又被男人抓了过去。
这一回,对方攥的不是她的脖子,而是她的腰身。
她心中惊惧,下意识地一缩,出手便要推他。
沈兰蘅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笑:
“怎么我就碰不得,难不成,我不是你夫君么?”
“……是。”
他漆黑的眸中笑意更甚。
“既如此,大婚之夜,洞房花烛,夫人这是想要推开我么?”
郦酥衣眸中蓄着水光,忙不迭摇头,“妾不敢。”
沈顷似乎这才满意。
他的手掌极宽大,死死掐稳了少女的腰际,毫不客气地倾身吻下来。月色与雨影交织着,落于他俊美的眉眼处。男人微眯着眸,“唰”地一声掀开被褥。
男人的声息与身形一道落下来。
对方兴致勃勃地捏着她的下巴,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郦、郦酥衣。”
雨水淅淅沥沥。
少女的气息与哭腔不绝,如缠缠绵绵的水雾。
萦绕在他的耳畔,浇得他心头那些蛮横的野草丛生。
……
婚房之外,立着守夜的下人。
夜色已深,那些女使本还犯着困,忽然听见自房内传来的哭声。那哭腔断断续续的,弥散在这清冷寂寥的深夜里,不过一瞬间,便听得人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有几个丫鬟站不住了,通红着一张脸,偷偷望向身旁年纪稍长的姑姑。
“芸姑姑……”
只见眼前这一袭雨帘扑簌,房内少女的声音溶于雨水,又化作一摊雨水。
风雨摇摆着,直将这无边的黑夜填满。
除了芸姑姑,这些个丫头都是未经人事的,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新夫人像是在哭,那声音却又不像是哭声。
只闻那娇泣声阵阵,伴着一句句求饶似的“世子爷”,传出暖帐。
闻声,芸姑姑便笑。
自家世子常年征战在外,从未流连这春闺之事,更从未听说过他身边出现过哪个女人。
她原以为世子爷一心只顾国事、是个清心寡欲的,老夫人甚至还为此操碎了心。
却不想……
“行了行了,都摸偷听墙角了。你们几个且先退下,这里有我一个守着便好。”
妇人转过身,对左右婢子悄声道。几个丫头赶忙福身,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句“是”。
雨还在下着。
狂风乱作,大雨倾盆。
芸姑姑一边听着房里的动静,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世子爷还是年轻气盛了些,他心中的燥火急,压抑不住。
莫管二爷明面上如何持重守节,可他总归还是个男人。新夫人生得如此美艳动人,他又不是神仙与和尚,如何能继续把持得住?
芸姑姑喜不自胜,拢了拢衣领子。
既如此,她与老夫人也不用再为此事多操一份心了。
……
郦酥衣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与其说她是自然睡醒的,倒不如说她是被吓醒的。乍一睁眼,她便惊惶地朝身侧望去,床榻的另一侧是空的,昨夜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
回想起昨天晚上,郦酥衣仍心有余悸。
她自幼养在闺阁,从未与外男亲近,更是从未与这般凶猛的男人亲近过。对方就像是一头身形庞大的猛兽,恶狠狠地蚕食着她的身形与神志,便如此,郦酥衣堪堪撑过了这大半个夜晚。
后半夜,沈顷终于叫水,这才放得她去休息。
可郦酥衣却不敢睡。
身侧躺了那样一头猛兽,一头随时便可将她撕成碎片的猛兽,叫她如何才能安眠?
少女蜷缩着身子,在被褥下瑟瑟发抖。
四肢百骸、身上无一处,不是酸胀的疼。
婢子们鱼贯而入时,郦酥衣正坐在榻上发呆。见状,丫头玉霜忙不迭唤她:
“二夫人,莫睡了。时辰不早了,您该去前堂为老夫人敬茶了。”
今日是她过门的第一天,循着规矩,她要前去为公婆敬茶。
沈顷的父亲在前些年已过世,而沈顷的母亲,也就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正是被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长襄夫人。
老国公病逝后,长襄夫人忧思成疾,病体缠绵,今年入秋时更是病得愈发厉害。沈家寻遍了名医也无济于事,直到请来的神婆提议,要二公子觅一位良人、为老夫人冲冲喜。
这才有了她与沈顷的这一桩婚事。
梳洗途中,玉霜简单地同她讲了一番国公府中的情况。
她的夫君,也就是那沈顷,表字兰蘅,如今正值弱冠之年。二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实则是一名武官,因战功赫赫被圣上亲封为定元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了不世之功。
沈顷上头还有一位庶兄,名为沈冀。沈冀有一妻一妾,也随着他一同住在镇国公府里。
对方说得仔细,郦酥衣心中藏事,囫囵听了个大概。眼前一面澄澈的黄铜镜,清楚地照出少女眼睑下疲惫的乌黑色,就在婢子小指无意划开她的衣领时,蓦地一下,镜中那片宛若凝脂的雪肤上赫然多了好几道鲜红。
指印、吻痕,还有……那些说不上来形状、到不清楚缘由的绯红的印渍。
玉霜心下微惊,赶忙从一侧取出桃花粉,“奴婢为夫人遮盖一下。”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有丫鬟伺候着,加之昨夜郦酥衣也没怎么睡好,她便闭上眼睛,趁此空隙休憩起来。就在一片朦朦胧胧间,有人于她耳畔唤了声“夫人”,少女下意识地睁眼。
恰在此时。
窗外仿若有电光雷鸣,照得铜镜一白,镜面上竟闪过那一双阴鸷的眼!
那一双虽是美艳,却阴气森森、甚至布满腾腾杀意的眼!
郦酥衣忙往后坐了坐,“啪嗒”一声,带得手边的骨梳坠落在地。
“夫人?”
新夫人面上这一片煞白,也将玉霜吓到了。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下子,竟跟被摄了魂儿似的?
好几声呼唤,才将郦酥衣自思绪中拉回来。
她的一颗心扑通通直跳,右眼皮也跳动得厉害。郦酥衣一睁眼闭眼,尽是昨天夜里的场景——那一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像是想要直接将她掐死。任凭她如何喊、如何唤,那力道始终分毫不松。
长夜漫漫,郦酥衣泪眼迷蒙,根本来不及细看那双眸中的表情……
站起身时,因是腿软,她还趔趄了一下。
玉霜将她扶住,带着她往屋子外走去。
芸姑姑在院子里候了她有些时候。
一见到郦酥衣,妇人面上立马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除此以外,芸姑姑身边还站了一名两手空空的女使,她叫秋芷,是郦酥衣的陪嫁丫鬟。
从前在郦家,秋芷是庶妹的人,故而在跟着郦酥衣嫁入沈府后,不怎么乐意伺候她。
还未走进前堂呢,郦酥衣便远远地望见座上坐了位很是有风韵的妇人。她梳着高高的发髻,一身华丽贵气的金丝绣花对襟袄,手里头正抱着个暖炉,听着脚步声、朝这边望了过来。
郦酥衣知道,她便是沈顷的母亲,长襄夫人。
少女声音平稳,毫不露怯,从一侧端过热茶,朝座上敬去。
“儿媳郦酥衣,见过母亲。”
清新的茶香随风飘来,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少女袖间幽幽的香气。
片刻之后,郦酥衣手上一空。
长襄夫人面色虽是和蔼,可目光中仍带着几分尖利的审视,一边呷了口热茶,一边将她上下打量了好一番后,才不紧不慢地唤她起身。
“入座罢。”
郦酥衣乖顺地应了声“是”,随着婢子的指引落了座。
长襄夫人虽说是上了年纪,可身材、样貌皆保养得很好。兴许是这一门亲事带来的喜色,也将老夫人面色衬得红润了些。与郦酥衣说话时,对方的言语还算平和,想到他们这一对夫妻还不算熟稔,长襄夫人便同她说起沈顷来。
她道:“老二常年在外征战,身边一直都没个体己人。此番归京,他不知何时再离家。趁着老二还在家时,你多与他亲近亲近,最好有上个一儿半女,你在家中也不会觉得孤单寂寞。”
老夫人声音缓缓,郦酥衣在一旁听着,还不等她开口应承呢,便又闻对方道:
“老二不像老大,他有本事,性子也好。我养了他这么多年,十分了解他。你们夫妻二人,虽然现在还没有多少情分,但你既已经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他便会好好待你。老二这个人脾气温和,最是持礼守节。连张太傅都说,兰蘅是他见过性情最好、最清雅端庄的君子。总归你好好跟着他,他便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闻言,郦酥衣面上应是,心中却不禁暗暗腹诽。
性子好,脾气温和,持礼守节。
她昨夜可是一点儿都没感受到。
他完全表里不一,令她愈发感到恐惧。
昨天夜里,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兴许是对这门婚事的不满,沈顷对她甚至还生起了几分杀意……
二人正交谈间,庭院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步履声平稳,引得前堂众人纷纷朝庭院门口望去。不等郦酥衣抬头看清楚,便听见极高兴的一句:
“老夫人,二夫人。二公子回来啦——”
几乎是不可控制的,郦酥衣身子一抖,手里头正攥着的帕子就这样被风一吹,迤迤飘落在地。
那是一方水青色的手帕。
帕子在地上摊开,恰恰露出其上那一棵素雅的兰草。待郦酥衣回过神,眼前已凭空多了一只手,那人手指匀称,将她的帕子捡起。
庭风幽幽,送来男人身上淡雅的香气。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郦酥衣双肩下意识颤了颤,她也顾不得沈顷面上的神色,近乎抢夺般飞快将帕子接了去。
沈顷微愣。
这般急躁……像是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接触。
男人的手指蜷了蜷,清澈的眸底闪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疑惑,好在长襄夫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她边笑边招呼着手:
“老二回来啦,这不巧了,我与你新媳妇正说起你呢。”
沈顷不再看她,垂下衣摆同座上恭顺道:“母亲。”
“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可有进宫面圣?”
“回母亲。圣上体恤,知晓儿子昨夜新婚,便允准了这一日的假。着我明日再进宫、觐见圣上。”
他的声音清越,声线干净温柔,就这样落入郦酥衣耳中。
她忍不住望向对方。
虽是冬季,可院内晨光正好,暖醺醺的日影倾洒下来,落于沈顷衣肩之上。他像是方下朝,那件湛蓝色的官袍尚未褪下,清冽的风一吹,衣袍簌簌间便传来一道兰花香。
兰花。
她最喜欢的花。
自郦酥衣记事起,母亲便同她讲,日后寻觅夫君时不必渴求大富大贵之辈,她日后要嫁,定要嫁一位如兰花般抱芳守节的君子。
沈顷在京中素有美名,她成婚那日,母亲难得地走出那一方窄小的庭院,头一回朝着一身嫁衣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郦酥衣暗暗叹惋。
只可惜母亲与京中那些人一样,都被沈顷面上的假象骗了。
什么君子如兰,分明是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斯文败类、阴险小人!
看着男人面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郦酥衣在心底里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一想起昨夜……她心中又是一阵惧怕,即便郦酥衣再如何腹诽,可实际上她却分毫不敢冲上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撕碎沈顷那一层伪善的皮囊。
正思量间,左右的目光忽然都朝她望了过来。
适才她一直出神,没有听见旁的话,见状,玉霜便在她耳边压下声音,提醒道:“老夫人唤您去为二公子敬茶。”
为二公子敬茶。
为沈、沈顷敬茶。
下一刻,丝毫不容她拒绝地,那盏茶已然奉在了郦酥衣手中。
而那个人一袭官袍加身,就坐在她正对面。
郦酥衣下意识想逃,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是无路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只见少女衣裙清丽,一张小脸儿更是生得美艳可人。她两手紧捧着茶杯,低垂着脸走至沈顷身前。
男人乃是一介武将,本就生得身量高大,如今这暖日高悬,对方硕大的影子更是如同一张大手,将她瘦小的身形恶狠狠地攥住。
她的呼吸也被一同扼住,大气不敢出。
微风徐徐,不知从何人身上送来兰花香气,清雅、舒适、宜人。
郦酥衣不敢看此刻沈顷面上的表情,更不敢看对方那双幽深莫测的眼。
“妾身……为夫君敬茶,望夫君身体康健,官途通达,万事顺遂——”
就在此时,指尖忽尔擦过一道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感觉不禁令郦酥衣回想起昨夜,电闪雷鸣之中,暗潮汹涌之下……那一只扼住她脖颈的大手。
郦酥衣的手一松。
手中的杯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倾落而下,撒在面前男子湛蓝色的衣袍上!
“二公子——”
左右下人微惊。
长襄夫人亦是大惊,站起身。
“兰蘅!快去看看你们二爷,有没有烫着身子。”
这么烫的水,这么热的茶。冬日里一头淋下来,“刺啦”一声,在地上冒出缕缕滚白的烟。
所幸有那厚实的衣裳护着,沈顷并无大碍。
见状,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侧的郦酥衣,言语间明显有责备之意:“这是怎么搞的,连端个茶水都断不稳,这般笨手笨脚的,以后还怎么伺候老二!”
郦酥衣惊魂未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沈顷迈步,侧身挡在她身前,同长襄夫人道:
“母亲,是儿子适才一时大意,自己没有接稳,怪不得她。”
对方本还欲追究,一听这话,只好作罢。沈顷转过身形,边唤下人将此处清扫干净,边关怀地问她:
“方才可有伤到手?”
没有。
郦酥衣怔怔地摇头。
沈顷松了一口气。
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双软眸中盈满了水雾,让人单单看上一眼,便凭空生了许多保护之欲。
沈顷很清楚,刚刚是自己突然出手吓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胆小怕事,甚至还有些惧怕他……
郦酥衣即便没有被烫伤,可身上也被热茶浇出些水渍。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轻.薄到她,沈顷从一侧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少女咬着唇,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的目光与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顿。
不因旁的,只因他看见——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庞上,那一对红肿的唇。
显然是他昨日的功绩。
反应过来后,沈顷不自然地别开脸,咳嗽了几声。
郦酥衣擦拭完衣摆,一抬头,便看见男人烫红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可疑的红晕。
敬完了茶,长襄夫人又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唤他们二人离开了。郦酥衣乖顺地跟在沈顷身后,低着头,踩着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对方顿住脚步,她“邦”地一头撞了上去。
“当心。”
沈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郦酥衣也动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兽。
这一回周围没有多少人,左右只余下婢女玉霜这一位闲人。
郦酥衣心惊胆战地想,他该原形毕露了罢。
自己在前堂用热水洒了他那样一遭,背地里,他又该如何惩罚自己?
是责罚她,是打骂他,还是像昨天那般将她死死按在床角?
郦酥衣的面色白了一白。
庭院的风吹得沈顷衣衫微动。
“夫人的帕子掉了。”
这是今日掉的第二次了。
郦酥衣匆匆弯身拾帕,而后又朝着沈顷所在的方向福了福身。她不愿与对方私下待着,步子迈得很快,逃也似的自男人身侧擦身而过。
“夫人。”
沈顷在身后唤住她。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沈顷昨夜……可有冒犯到夫人?”
郦酥衣背对着他,脊背生寒。
林径两侧是干突突的树,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于男人周遭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他步履平缓,伴着一缕兰花香气走至她的面前。不过顷刻,郦酥衣眼前便闯入一袭湛蓝色的衣。抬头间,只见对方正立在自己身侧,他垂下双目,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思量,朝着她望过来。
他的睫极长,极密。
恰恰遮住了眸底翕动的神色。
微风穿庭而过,廊檐下的积水倒映出二人身影。
衣香花香,相得益彰。
沈顷眉眼温润,看不出半分轻浮。
竟叫郦酥衣一时恍惚。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沈二公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今早在长襄夫人那边,沈顷一直在护着她。
即便自己将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对方的情绪依旧稳定,面上不见半点愠色。
是错觉吗?
是她的错觉吗?
他如今这般清润有礼,与昨日夜里出现的那名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隔着衣领子,郦酥衣摸了摸脖子。脖颈处隐隐有痛感,分明是在警戒着她自己:
——昨天夜里,沈顷就是想杀了她!!
他想亲手,将她扼死在床上!!
后面她虽然侥幸活命,却也是换了另一种“死”法,时至如今,郦酥衣仍觉得双腿发软,特别是再度看见沈顷那双眼,她依旧然不住遍体生寒。
她又怎么敢说“冒犯”。
郦酥衣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白着脸朝他摇了摇头,继而匆匆朝院外走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国公府冲刷得愈发清寒冷寂。
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沈顷轻拢起眉心。他不知晓自己的妻子为何这般害怕自己,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他确实记不太清了。
许是那喜酒太过烈、太过浓,将他昨夜的记忆尽数冲淡。
他醉得太过于厉害,以至于今早醒来时,头晕得发紧。
沈顷自幼习武,又常年在外征战,身体自然是十分强壮。可即便如此,就在今晨睁眼时,他隐约能感受到几分疲倦。
那倦意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正弥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间。
那种倦意,就好像……
他昨日一整夜未曾休眠。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能从这疲惫之间,隐隐察觉出几分兴奋。
但那时候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返京这一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又加之这几日马不停蹄地筹备婚事,才弄成这副样子。
……
京都多雨,到了黄昏,这场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沈顷坐在书房里,捧着一本卷宗,听着烦闷的雨水声,有些静不下心。
就在此时,有人叩了叩门。他放下书卷,温声唤了句:“进。”
“公子。”
侍从走进来。
“将入夜了,您该喝药了。”
对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摆在桌上,继而微弓着身、拉门离去了。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内又剩下沈顷一人,他睨了睨那热碗,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未曾服用这汤药。
他幼年曾有一劫。
约莫是五六岁时,他曾发过一场高烧,父亲几乎是请来了京中所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可他依旧是高烧不退。就在这场病将要了他的命时,母亲来了一名高僧。僧人要去了他的生辰八字,看了良久,终于给他开了一副药。
高僧说,他的命格不好,兴许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每日喝药、以驱邪体。
于是乎,这二十多年来,沈顷每日在入夜前都会喝上那一碗药羹。二十多年,无一例外。
除了昨夜。
昨天晚上,镇国公府大婚,他被人灌了喜酒,一时竟忘了喝那汤药。
幸好只有一日未喝,未曾惹出什么大麻烦。
如此想着,他端起碗,将黑黝黝的汤水一饮而尽。不过顷刻间,那苦涩之意便充斥了他整个唇齿,又缓缓地淌入他的喉腹之中。
放下药碗,沈顷想起来今早,在母亲那边与妻子相见时的场景。
她的神色怯怯,双唇红肿……每每望向他时,眼中总是闪烁着惊惧的碎光。
忽然,沈顷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满堂的红,满室的喜色,他压住郦姑娘的手,同她道:“你若不喜欢,我们今日可以先不做这个。”
不等他说完,少女通红着脸,直接吻住了他的双唇。
而后,他解开了她的衣裳。
再然后……
再然后。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
他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一贯清心寡欲,常年在外征战,从不近女色,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女色。可今日一见到妻子肿.胀的双唇,沈顷才惊觉,自己竟鲁莽到这种地步。
自己本就是一介武夫,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还这般上了头……
他忽然意识到,妻子为何这般惧怕自己了。
定是他昨夜做了一些混账事。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上万分的自责与羞愧,时至如今,自己理应去妻子那边,同她一赔昨日之罪。
但白日里,沈顷也能看出来,郦姑娘也许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要不这几日,他还是先与她避一避,待时机合适,再去安抚她的情绪?
不成。
沈顷攥了攥卷宗。
昨夜新婚,今日他便不去妻子的院中。这若是传了出去,会不会引得府里头其他人误会,会不会让旁人从此看低了她一眼?
听着雨声,沈顷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前去妻子所在的兰香院。这一回他前去,只是与妻子说说话,断不能再做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