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英国诗人,人称“疯狂的狄兰”,代表作《死亡与出场》《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当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见》等。托马斯很早就表现出对于文学的特殊兴趣,中学的时候曾担任学校刊物的主编,并发表了一些诗作。1946年发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诗集《死亡和出场》,评论界普遍认为他是继奥登以后英国的又一位重要诗人。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 此诗作于诗人的父亲逝世前病危期间。
“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也催动我的绿色年华;使树根枯死的力
也是我的毁灭者。
我也无言可告佝偻的玫瑰
我的青春也为同样的寒冬热病所压弯。
催动着水穿透岩石的力
也催动我红色的血液;使喧哗的水流干涸的力
也使我的血液凝结。
我也无言可告我的血管
在高山的水泉也是同一张嘴在嘬吸。
搅动池塘里的水的那只手
也搅动流沙;拉着风前进的手
也拖曳着我的衾布船帆。
我也无言可告那绞死的人
绞刑吏的石灰是用我的泥土制成。
时间的嘴唇像水蛭紧贴泉源;
爱情滴下又积聚,但是流下血液
一定会抚慰她的伤痛。
我也无言可告一个天气的风
时间已经在群星的周围记下一个天堂。
我也无言可告情人的墓穴
我的衾枕上也爬动着同样的蛆虫。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赤条条的死人一定会
和风中的人西天的月合为一体;
等他们的骨头被剔净而干净的骨头又消滅,
他们的臂肘和脚下一定会有星星;
他们虽然发瘋却一定会清醒,
他们虽然沉沦沧海却一定会复生,
虽然情人会泯灭爱情却一定长存;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在大海的曲折迂回下面久卧
他们决不会象风一样消逝;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他们却一定不会屈服;
信仰在他们手中一定会折断,
雙角兽般的邪恶也一定会把他们刺穿;
纵使四分五裂他们也决不會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海鸥不会再在他们耳边啼
波涛也不会再在海岸上喧哗冲击;
一朵花开处也不会再有
一朵花迎着风雨招展;
虽然他们又疯又僵死,
人物的头角将从雏菊中崭露;
在太阳中碎裂直到太阳崩溃,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那只签署文件的手”
那只签署文件的手毁了一座城市;
五个大权在握的手指扼杀生机,
把死者的世界扩大一倍又把一个国家分两半,
这五个王置一个王于死地。
那只有权势的手通向倾斜的肩膀,
手指关节由于石灰质而僵硬;
一支鹅毛笔结束了一场
结束过谈判的屠杀。
那只签署条约的手制造瘟疫,
又发生饑谨,飞来蝗灾,
那只用一个潦草的签名
统治人类的手多了不起。
五个王数死人但不安慰
结疤的伤口也不抚摸额头;
一只手统治怜悯一只手统治天;
手没有眼泪可流。
“当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见”
当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见,
手指将忘记园艺技能而注意
通过半月形的植物眼,
年轻的星星的外壳和黄道十二宫,
霜冻中的爱情怎样像水果一样在冬天贮藏,
低语的耳朵将注视着爱情被鼓声送走
沿着微风和贝壳走向不谐的海滩,
犀利的舌头将用零落的音节呼喊
爱情的钟爱的创伤已痛苦地治愈。
我的鼻孔将看见爱情的呼吸像灌木林一样燃烧。
我唯一的高贵的心在所有爱情的国土上
都有见证人,他们将在黑暗中摸索着醒来;
等盲目的睡眠降临于窥视的感官,
心还是有情的,虽然五只眼睛都毁灭。
(巫宁坤 译)
狄兰·托马斯(1914-1953)
托马斯是二十世纪威尔士地区的诗歌天才,二十岁成名,如彗星一样划过英美文坛,三十九岁就死去了,留下了许多诗篇、短篇小说、广播剧、朗诵唱片。
《死亡与出场》(1946)是他的一本重要集子的名称,也可以用来概括他所关注的题材:生与死,但都不是平平淡淡的,而是充满了神秘和戏剧性的,因此死如跌入难测的黑夜,生如挑幕出场。在这两者之间,则是血液、本能、欲望、潜意识连同想象和梦幻混杂在一起,产生了神奇的色彩和符咒般的音乐,读者未必全懂,但凭直觉和联想也会大体了解他在说些什么。
但是托马斯不是一个像布莱克那样的“神启派”,他是执著于现世生活的。《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和《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两诗都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怒斥(这是诗人自己用的字眼)死亡,而“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这首最早也最受欢迎的诗则是用新鲜的形象和奇异的组合表达了人同自然之间有着内在的、动态的、力的联系一真所谓荣枯与共,生死同命,而另一方面,他却又不曾像别的西方诗人在类似场合会做的那样,暗示有一个上帝一一更不必说基督教的上帝——在主宰一切。五年后写的《当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见》则从身体感官的纷纭印象中看出了“高贵的心”的重要性,比仅仅着眼情感和本能进一步。
托马斯也关心时局。在那法西斯横行、英国统治阶级对德、意搞绥靖政策的年代里,他有感而写下了《那只签署文件的手》一诗。这是对于慕尼黑协定之类的“文件”的抗议,但是用了他独特的方式:靠形象,靠猝然的拼合——“手没有眼泪可流”——靠特殊的节奏和韵律。
托马斯在艺术上是用心的,也致力于诗篇的色彩美,但他所继承的是古老的口头朗诵传统,其先辈是行吟诗人,因此他的诗更以音乐性著,有一种特殊的诉诸听觉的力量,所以说近乎符咒。他自己的朗诵也非常富于感染力。他的短篇小说、广播剧、游记也写得精彩,原因之一也在他运用了口语文学的许多手法。五十年代之初,他写了广播剧《在牛奶林下》,得到了很大成功。在这里,古老的口头文学传统找到了一种新的传达工具,靠这位作家的才能而打动了千百万不常读书的听众的心。
王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