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以为陶身体已经解散了。
事实上,在计划解散公告的两年后,
这个中国最受瞩目的独立舞团
仍在跳舞,演出,努力生存。
今年,他们已经走过了16年,
两部新作即将在上海进行世界首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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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陶身体因现实问题计划解散,引起圈内外的巨大关注。渡过危机后,于当年8月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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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的数位系列平均一年一部,用数字来命名,穷尽想法探索“身体还能怎么动”。
8月24/25日,新作《16》《17》将在上音歌剧院进行世界首演
创始人、艺术总监陶冶透露,
两部作品都是极致的拉扯。
《16》第一次尝试头部跳舞,
像年轻人在“理性蹦迪”;
《17》则是“创团以来能量最强的一部作品”。
重启的两年里,挑战依然不断,
创始人陶冶和段妮,
依然每件事都全力以赴。
创作之外,他们办陶身体教室,
带领大众感知失联已久的身体;
面向各行业的普通人招募舞者,成立“二团”,
报名的有医生、家政工、图书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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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和段妮接受一条采访
8月,我们在北京见到了
正在排练新作的陶冶和段妮。
两人认识20年、相恋19年、结婚12年,
“每天25个小时待在一起”,
每一天都相互给彼此打气。
他们希望把对舞蹈的热忱释放出来,
“因为舞蹈让更多人相连,
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编辑:马诗韵
责编:陈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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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排练中
北京8月的夏日,早上9点半过后,陶身体排练场门口的电动车渐渐多了起来。舞者们抵达,热身,排练即将首演的新作《16》《17》,舞团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开始了。这个空间位于东北五环外的艺术园区,自2011年搬来后,陶身体再没有离开过。陶冶和段妮夫妻俩也在这里安了家,与陶冶的爸爸,以及一只名为彩霞的柴犬同住。
“这儿的房租是北京的艺术园区中最便宜的,”陶冶说,选择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远离尘嚣的清净,让舞团专心练舞,低房租是更为主要的原因。但他和段妮没有想到,如此便宜的房租,也会有支付不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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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排练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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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们在排练《16》《17》,8月24/25日,两部新作将在上音歌剧院进行世界首演
2022年,国内演出市场停摆,陶身体超负荷运营了半年。“我们不仅仅欠了舞者的工资,连房租都没有交。”
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原计划的演出被取消了。4月28日,陶身体完成了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并在官方公众号宣布计划解散。“当时的现实问题已经超出了我和段妮的能力范畴,”陶冶回忆,“我们内心当然是不甘和困惑的,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舞者们得知消息后很沮丧,第一时间表示自愿留下,直到困境度过,在此期间不拿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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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在世界各地巡演的海报
推送发布后引发了圈内圈外的巨大关注,这是陶冶和段妮没有预料到的。“所有人都在转发,我们被吓到了。所有反馈都是特别期待我们复活。哪怕很多人不了解陶身体,也希望我们继续下去,还想看到我们的作品。”
四面八方的关切向他们涌来,最后,一位艺术家和一位匿名企业家的无偿捐赠,帮助舞团暂时渡过难关。三个月后,陶身体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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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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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14》
2023年1月,陶身体在国家大剧院进行新作《13》《14》的世界首演。一个月后,威尼斯双年展宣布,陶身体获得舞蹈银狮奖,成为史上第二位荣获狮奖的中国人,第一位是音乐家谭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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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妮和陶冶获得威尼斯双年展舞蹈银狮奖
然而种种挑战依然摆在陶冶和段妮面前。现代舞被称为“乞丐职业”,想让一个独立舞团生存下去并非易事。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直面对于舞者而言最残酷的事:年龄。“身体每一天都是速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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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和段妮同台演出
今年段妮47岁,陶冶39岁。他们相恋19年、结婚12年,“每天25个小时待在一起,”陶冶开玩笑。他们形容彼此是“一种相生的关系”。
“我们每一天都在对话,给彼此打气。她累的时候我帮她顶,我累的时候她帮我顶。这种力量不仅仅是来自舞蹈的,它变成了我们的生命观。”
以下是陶冶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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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16》在红砖美术馆表演,与托马斯·萨拉切诺的展览一起共创
《16》《17》是今年我们最新的作品,两部都是极致的拉扯。
《16》是探索头部运动的作品,头部跳舞很危险,对外界来说非常疯狂。会让人想到年轻人在舞厅蹦迪的状态,那种迸发激情又充满了理性的力量,理性蹦迪。
头部跳舞最初灵感来自于段妮。她曾经说,后脑勺都可以跳舞。20年前,她就是寸头的形象了。当你剪掉头发以后,脑袋后面的空间就通了。
《16》的空间队形,叫龙摆尾,像中国的舞龙,也有点像我们打游戏的贪吃蛇,1个舞者引导后面15个舞者。随着队形的差异,你能看到透视,展开一个空间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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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17》排练中
《17》是一个声音和形状的实验。现场没有音乐,是由舞者来发声、说话、唱歌,用声音来带动身体,声音有大小、长短、曲线,身体也有,声和形之间进行一个实验,非常开脑洞。你能听到大家共振的声音,每一个身体在地面摔、碰、撞的那种力量。
地面舞蹈是最难的舞蹈方式之一,你的全身都是支点,你要手、膝盖、屁股、背支撑,有的时候还要头支撑。把整个舞台当成画布,舞者躺在纸面上,像墨水一样不断流转,千变万化。
《17》其实是很危险的一个作品,我放弃了很多可控的部分,把决定权交给了舞者。由舞者来编舞,找到自己内在的节奏,然后驱动下一刻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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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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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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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9》
陶身体16年了,从2008年创团起,数位系列平均一年一部。用数字来命名,几个舞者来跳就是数字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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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作品《4》开始,陶身体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圆运动体系。用身上的每一个点想象出一支笔,用笔的笔尖在空间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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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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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10》
数位系列的每一部作品都在探索:身体还可以怎样动?我们曾经限制手和脚,只剩脊椎的律动;或者限制空间,舞者平躺在地面跳舞,成为一个二维的作品。身体是我们永恒的母题,我们可以无穷尽地探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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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陶身体与云门舞集合作,创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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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的作品《15》是陶身体跟荷兰舞蹈剧场NDT一团的合作,让西方的观众大开眼界,被评为巴黎城市剧院全年最佳演出
我们出国演出,经常听到观众的反馈就是“没见过”,我们的作品能在国际得到一些推崇,是因为我们在突破一些边界,减掉灯光、减掉音乐,减掉这个时代的多媒体,只剩身体。
让这种生命的纯粹本质的力量释放到观众面前,在21世纪是蛮难的一件事情。现在大家都习惯了手机成为自己身体的延伸器官,它代替我们去看、去听。但舞蹈是一种全感的艺术,没有任何AI技术可以替代现场。
我们希望作品可以对话所有时代,100年后的人再来看,也不会觉得过时落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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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教室里参与者们一起回归身体
靠着私人的捐赠,舞团渡过了2022年的难关,但是我们不能永远靠大家的捐赠,还是想要解决根本的问题。
在2020年之前,我们有80%的演出收入都来自于国际,现在重建国际巡演也比较困难,因为国际秩序被打乱了,更保守了。我们在不断尝试新的方式:成立陶身体教室,做自己的服装品牌。
舞蹈真的不是看懂的,很多人来陶教室跳过舞以后,就会理解我们在舞台上的表达是这么回事,一动他就明白了。
这个世界的问题源源不断,你甚至是无能为力的。但是你能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是某种自由。陶身体做到现在,我们还很珍惜这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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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和段妮的雕塑作品,由艺术家好友范西创作
我和段妮的生活方式很单纯,从家到排练厅两点一线,第三点就是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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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段妮与陶冶随金星舞蹈团于威尼斯
段妮比我大8岁,在金星舞团刚认识的时候,我还是个小白,而她是行业前辈,也是我的老师。我身体改变颠覆的那一刻,来自她的引导。我以前是长头发,后来也是她帮我剃的。
我们是互相仰视。我很喜欢外界认为陶身体就是段妮——她的身体代表舞团真正的图腾、力量和精神,所以我才能创作出这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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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作品《2》是陶冶和段妮的双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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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妮:“早期他编舞、我跳,用我的身体去完成他的想法。陶冶的创作颠覆了我对编舞的一些概念,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些年我们慢慢地去到幕后,我负责编舞,段妮负责排练,同时她还设计演出的服装,拍摄、剪辑部分舞团的视频。这么做的考虑是,只要我们上台,掌声和荣耀都给到我们俩了,但是我们不希望所有舞者围绕着我们去跳。接下来如何成就其他的舞者,这是非常重要的舞团的意义。
之前段妮坐在观众席看演出,她看到舞者在上面跳舞她都会哭的,因为又没了一场,人生又少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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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妮观看舞者排练
我们现在也是快40、50岁的人了。对舞者来说,30岁以后,身体的衰老和虚弱会断崖式地发生。我们每一天互相都给彼此打气,她累的时候我帮她顶,我累的时候她帮我顶。但我们没有过退休的想法,希望七八十岁还在那儿编舞、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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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创始人:王好、段妮、陶冶
20年前,段妮曾先后去伦敦和纽约,担任英国阿库·汉姆舞蹈团和美国纽约沈伟舞蹈艺术的舞者,那是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两个舞团。2008年,我和王好创立陶身体,段妮从纽约回北京加入我们。我们一无所有,开始了创业之路。
现代舞被戏称为“乞丐职业”,它更艰难,所以你的精神要更富足。我在全世界看到那么多舞者,他们的内在都是充盈而强大的。
我们做舞团不是为了变得成功,变得有名,买一套房子,或是有一个新的身份,而是希望把我们对于舞蹈的热忱释放出来,让更多人热爱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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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妮和陶冶在陶身体二团排练现场
前两天陶身体二团的报名现场来了300多人,有医生、图书管理员,还有做家政的。在跳舞过程中每个人好开心,最后所有人都忘了这是一场考试,给彼此加油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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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二团招募现场
我真的觉得跳舞很纯粹,所有人和人的隔阂跳一个舞就完事了。你出了汗,分泌了多巴胺,释放了能量,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就通透了。
而我们能用舞蹈让这么多人相连,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部分素材由陶身体剧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