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帝后恩爱不疑。
为了我,萧宿散尽后宫,使天下无妃。
我愧疚多年来没能为他生下子嗣,偷偷寻了宫外神医诊脉。
可在独自出宫的小道上,我却亲眼看见他与宫女紧紧交缠,眼底是我熟悉的情动。
「今日,皇后宫中的欢颜香可点了?」
那宫女柔若无骨地缠上他的劲腰,娇笑道:「陛下放心,柔儿一日都未曾落下。」
「倒是陛下,何时才能给柔儿一个名分呢?」
萧宿微微皱眉,将那宫女抵在梧桐树下。
「不急,这刚上贡的东珠你先拿去,日后朕再补偿你。」
「对了,那香你需注意用量,切不可伤了皇后的身子,否则朕定不轻饶。」
柔儿娇笑出声,轻咬他的喉结:「陛下舍得吗?」
梧桐树下很快传来声声娇吟,我再也看不下去,仓惶逃离。
我从没想过,那个曾经力排众议为我散尽后宫的人,竟是害我多年无子的元凶!
当他又一次弃我而去时,我折断了定情的凤簪,一把火烧空了凤栖宫。
从此我与他,山南海北,再不相见。
1
我从御花园匆匆离开后,失魂落魄地在皇宫里徘徊。
路过的宫女们都向我恭敬行礼,眼眸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艳羡。
待我走远,仍能听到她们低声议论:「真羡慕咱们皇后娘娘,皇上对她真真是独一无二的好,不仅为她散尽后宫,还能容忍她多年无子。当真是世间罕有的痴情郎啊!」
若换作从前,我定会骄傲地挺直脊背,为自己觅得良人而自得。
然而今日,当我亲眼看见梧桐树下的那一幕后,这些夸赞的话反倒犹如一根根利刺,深深地刺痛着我的五脏六腑。
曾经视我如珍宝的萧宿,不仅将皇后御用的东珠赐予他人,更是亲手剥夺了我身为母亲的权利。
无尽的委屈与愤恨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我眼前骤然一黑,直直地向后栽倒。
再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雕栏玉砌的凤栖宫中。
而萧宿正红着双眼,满脸忧色地坐在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
「莹华,你终于醒了!」
想起刚刚他就是用这双手探入柔儿的小衣,我不由一阵心酸,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萧宿正全神贯注地听太医说话,并未留意到我的异样。
一旁的太医战战兢兢地说道:「娘娘这是一时受了刺激,心绪难平,才会晕厥。」
萧宿眉头紧锁,面露疑惑之色:「好端端的怎会受了刺激……」
话没说完,他突然止住,略带心虚地看向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莹华,你方才在御花园旁的宫道上昏厥,可是因为在园中瞧见了什么?」
他目光深深地看向我,试图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紧紧握住被子底下的拳头,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淡淡道:「没有,我还没踏进御花园,就被一只突然窜出的黑猫吓到,这才晕倒的。」
见我神色如常,不像说谎,萧宿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冷峻的目光逐一扫过跪在地上的宫人们。
「你们怎么当的差?怎能让皇后单独离开凤栖宫?没用的东西,全去慎刑司,各领二十大板!」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并未开口帮这些宫人们求情。
从前,我只当他们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如影随形地紧跟着我。
如今想来,他们怕是都在替萧宿监视我,以防我搅扰了他的好事。
今日若非我托娘亲为我寻了一位民间神医,想暗中调理好身体,怀上子嗣给萧宿一个惊喜,也不会撇下宫人,独自偷溜出宫。
谁知,这个决定却让我在无意间撞破了萧宿的好事,也知道了自己不孕的秘密。
2
如今,这神医也无需看了,整整七年,这毒早就渗透肌理,侵蚀骨骼,无药可救。
见我面色惨白地怔忡出神,萧宿心痛地将我揽入怀中。
「莹华,今日你受惊了,朕命人给你点上欢颜香,你安心睡一觉可好?」
我转头看向殿中那座精巧别致的镂金香炉,顿时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那是萧宿特意为我寻来的大师遗作,举世无双的无价宝。
我曾为他的用心所感动,却没料到,天下最美的香炉里燃着的却是毁我身心的毒香。
见我落泪,萧宿顿时慌了手脚,他如从前一样俯身吻去我眼角的泪痕。
「怎么突然哭了?」
「可是朕说错了什么?」
他温柔依旧,让我恍惚以为今日所见,只是我的幻觉。
我满怀希冀地望向他:「那香味我已经闻腻了,以后都不想点了行吗?」
可是,向来对我千依百顺的萧宿却轻笑着摇了摇头。
「莹华乖,那香是朕特意请人为你调制的,最是宁心安神,你难道忍心辜负朕的一片心意吗?」
「乖,朕亲自为你点上可好?」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相爱七年,他对我的性情了若指掌。
只要他深情款款地哄着我,我便不忍心回绝他的任何要求。
可是萧宿啊萧宿,你怎能对我如此狠心!
明知我为了怀上孩子,尝试了无数种苦药,受了不知多少苦楚。
可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仍旧日复一日地给我下毒。
吹了一路冷风,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原因。
这些年来,兄长屡建战功,在民间威望颇高。
我宋国公府更是炙手可热,封无可封。
他担心我宋家功高震主,我若生下嫡子,怕是会有外戚弄权之祸。
这才断了我生育之路,从根源解决此事。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若他实在不放心,我不要这皇后之位便是。
他也可以违背诺言,广纳妃嫔,为皇家延绵子嗣。
毕竟他是天子,无人敢有微词。
对上萧宿的目光,我麻木地点了点头。
漠然看他走向那座镂金香炉,娴熟地点燃了欢颜香……
3
欢颜香的安神之效确实极佳,我酣眠至子时方醒。
背后是熟悉的温暖怀抱,我本能想靠近,却在念头燃起的刹那顿住。
是了,心冷了,在温暖的怀抱也暖不了我分毫。
我心中暗叹,准备转身与他拉开距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开门声,萧宿先我一步坐起身。
我连忙顿住动作,佯装还在熟睡。
只听头顶传来他的低声呵斥:「你疯了吗?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做什么?若是被莹华察觉,朕绝不饶你!」
说完,他匆匆下床,拉过那人便往屏风后走去。
「陛下息怒,柔儿并非有意,只是今日腹中胎儿动得格外频繁,柔儿也甚是思念陛下,这才情不自禁来找陛下的。」
「况且今日多点了一次香,皇后娘娘肯定没这么快醒来的。」
透过屏风上的影子,我看见柔儿伸出手臂勾住萧宿的脖子,快速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萧宿的身影顿了顿,再出声,嗓音染上了一丝欲望:「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柔儿满意地娇笑出声,故意把头埋进萧宿怀中,牵起他的手探入自己的衣衫中。
「柔儿还没在这凤栖宫中侍奉过陛下呢,陛下不想试试吗?」
萧宿的呼吸明显加重,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屏风后的美人榻上。
「小妖精,身怀六甲还如此不安分……」
柔儿一边低喘一边娇笑道:「难道皇上不喜欢吗?」
「喜欢,朕喜欢死了……」
萧宿急切地探索着她的唇,将她的低吟浅笑尽数吞进了唇齿之间。
殿中烛火摇曳,屏风后人影绰绰,起起伏伏。
不知是夜色渐浓,还是我泪眼迷蒙,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娇吟在殿内久久回荡。
4
直至天色微亮,柔儿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凤栖宫,萧宿也喊人入内,侍奉更衣,准备上朝。
临走前,他特意绕到内室,俯身在我额前落下一吻。
我紧闭双眼,指甲掐进肉里才强压下胸口的不适,佯装沉睡未醒的模样。
直到房门开了又关,我才缓缓睁开双眼,起身将箱子里所有的欢颜香全部扔进了火盆中。
不止欢颜香,那箱子里还珍藏着我与萧宿的点点滴滴。
他亲手为我作的画,写的诗……
我给他做的香囊、外袍,还有那双缝了一半的朝靴……
每一件都被我投入火盆之中,化为灰烬。
火舌嚣张地跳窜着,往事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想起曾经的缱绻爱意,我心痛得难以自抑,捂着心口无声啜泣。
直至所有物品都被烧成灰烬,殿门口忽然闯入一道娇小的身影。
在凤栖宫中,无人胆敢擅闯我的内殿。
我抬眼望去,果然看见柔儿身姿婀娜地朝我走来。
「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为何将陛下送您的东西尽数烧毁?」
她既未请安,也未行礼,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哦!我知道了,娘娘定是伤透了心吧。」
见她笑得猖狂,我猛的起身,冷声喝道:「你是何身份?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身为宫女,不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竟敢来本宫面前造次!」
柔儿不怒反笑,双手扶着腰,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我。
「娘娘此言差矣,奴婢的职责便是每日为娘娘添香,奴婢此刻不正是在尽忠职守吗?」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欢颜香,点燃插进香炉中。
我这才惊觉她竟是我宫中的侍香宫女,眉眼间与我有三分相似,而我从前却不曾留意过她。
见我不说话,柔儿继续得意道:「娘娘昨夜应该都看到了吧?皇上他……很是喜欢我呢。」
「我初次侍奉皇上是在三年前,那时皇上酒醉,误将我当作娘娘你……」
「只可惜,终究是我更年轻,皇上对我这副身子迷恋的很呢。」
明知她是有意卖弄,我仍旧难以遏制心头绞痛。
原来萧宿,三年前就背叛我了。
按下心中翻涌的酸涩,我冷笑道:「迷恋又如何?还不是任由你无名无份,做一只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
轻飘飘一句话,立即把柔儿激得面色通红。
她收敛笑容,怨毒地瞪向我:「你别得意,皇上说了,待我诞下皇子,他便立为太子,届时,我就是皇后,还会成为太后!」
「而你,就是个冷宫废后!」
闻言,我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哦?是吗?」
见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柔儿更加怒不可遏:「不信你等着瞧!两日后就是七夕,你且看皇上是会陪你,还是来陪伴我与腹中的孩子!」
说罢,她愤然转身离开。
我端坐在原地,微微失神。
七夕啊,是萧宿与我定情的日子。
我忽然也很想知道,在我与柔儿之间,他会作何选择。
5
七夕那天,萧宿一下朝便来了凤栖宫。
他如献宝般亲手捧来一副东珠头面,面带微笑道:「莹华,你看,这是前几日琉球进贡的东珠,朕特意为你留着,制成了这副头面,作为七夕礼,你可喜欢?」
我浅笑着端详那副东珠头面,正中最大的那颗东珠都比他送柔儿的要小上几分。
不知何时起,宫中的好东西已经不是先紧着我了。
更别说这还是皇后御用的东珠,他却将最好的给了别人。
我默默转头。
这东珠,我不要了。
这个人,我也不要了。
见我意兴阑珊,萧宿放下东珠头面,将我拥入怀中:「怎么了?是谁惹朕的莹华不快了?」
「你只管说,朕一定帮你做主。」
我苦笑着摇摇头,取出一个锦盒递给萧宿:「臣妾也有一物送给皇上。」
「哦?是何物?」
萧宿笑着接过,正欲开启,却见门口匆匆走来一个小太监。
「皇上……」
那小太监先是焦急地看向萧宿,随后又欲言又止地瞥了我一眼。
见状,萧宿瞬间明了,他放下锦盒,快步走到小太监跟前。
那小太监连忙低声耳语,而萧宿的眉头也随之越皱越紧。
直到那小太监行礼退下,萧宿才犹豫着走到我面前,歉疚道:「莹华,前朝有紧急奏报,朕得赶去处理。」
「今夜恐怕不能陪你了,改日……改日朕必定加倍补偿你。」
我刚点了下头,萧宿便急不可耐地转身离去。
广袖不慎拂落了桌边的锦盒,他也浑然不觉。
我苦笑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锦盒,起身从妆匣底部取出一枚黑色药丸,仰头吞服。
母亲的叮咛犹在耳畔。
「这假死药仅此一枚,服下两个时辰后便会生效。届时爹娘会为你妥善安排后续之事。」
「但是莹华,你当真考虑清楚了吗?」
考虑清楚了吗?自然是考虑清楚了的。
以前,萧宿从未因前朝事务繁忙冷落过我。
他会不嫌麻烦地将奏折搬到凤栖宫处理,也不忍让我独守空闺。
而如今,他竟为了柔儿编出这样一个借口,弃我而去。
6
服下药后,我端坐在铜镜前,缓缓数着铜漏声声。
快了,再有两个时辰,我就能离开了。
我与萧宿,既无改日,也无来世。
等待的时光,分外难捱。
一个时辰后,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
「快去看看皇后娘娘歇下了没?我们也好一起去凑个热闹。」
「是啊是啊,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就算受罚,我也要瞧上一瞧。」
闻言,我不由一阵好奇,连忙躺到床上佯装熟睡。
殿门轻轻地开了又关,外头风平浪静后,我才起身,裹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披风,悄悄尾随在众人身后。
只见几个胆大的宫人鬼鬼祟祟地围在萧宿寝殿外面探头探脑。
肃穆了七年的帝王寝殿,此时挂满了红绸,一派喜气。
殿门前,萧宿身着红衣,正与柔儿行夫妻对拜之礼。
而柔儿身上的喜服,竟是我大婚那天穿过的凤冠霞帔。
虽然已经决意离开,我心中依旧忍不住一阵酸楚。
曾经发誓爱我一辈子的人,终究还是负了我。
大庭广众之下,萧宿亲手揭开柔儿的盖头,沉声道:「如此,可满意了?」
柔儿撅着嘴扑入萧宿怀中:「陛下,并非柔儿贪图富贵。而是大师说我身份不正,承不住龙恩,恐怕难以保住腹中龙子。只有与陛下拜过天地,成为您的妻,才能守得住这福分。」
听得「龙子」二字,萧宿脸色稍缓。
「罢了,左右莹华也不会知晓。」
随后,他一脸冷峻地转向众人吩咐道:「今日之事,若有谁敢在皇后面前多嘴半句,朕必严惩不贷!」
说完,他不安地望了一眼凤栖宫的方向。
我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冷笑连连。
曾几何时,萧宿居然糊涂至此,连如此蹩脚的理由都会信。
7
趁着夜色浓重,我步履蹒跚地跑开了。
回到凤栖宫,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我慢条斯理地锁上门窗,用油灯点燃了床边的鲛纱帐。
火势迅速蔓延,转瞬间便烧到了房梁上。
我不慌不忙地拿起那只没送出去的锦盒,紧紧抱在怀中,寻了一处墙角缓缓坐下。
药效逐渐发作,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
朦胧间,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莹华!你在哪!」
「莹华!你快出来——」
「皇上,您不能去啊,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皇上!」
一声声更响亮的劝阻很快淹没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我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手中的锦盒也随之掉落在地。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被完全扑灭。
萧宿失魂落魄地坐在废墟前,眼底满是血丝。
他怒不可遏地扯掉身上没来得及换下的红色喜服,模样狼狈不堪,神色几近癫狂。
一个小太监抱着锦盒,战战兢兢地上前禀报。
「启……启禀皇上,凤栖宫火势凶猛,娘娘……娘娘她……尸骨无存……」
「唯有这锦盒不惧水火,尚且完好。」
看到那熟悉的锦盒,萧宿猛地伸手夺过,颤抖着双手缓缓打开。
只见里面躺着一根断裂的凤簪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往后勿相思,相思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