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冬阳总裹着青草气息。我蹲在河岸边的石阶上，母亲递来的竹篓还带着露水的湿意。那些年月的清晨，我们总要在上学前完成这项重要任务——割足当日喂猪的芦蒿。谁曾想，这片青翠如今竟成了城里人追捧的金贵时蔬，年节时节的菜场里，裹着红绳的芦蒿扎得比鲜花还要讲究。
苏北平原的水网交织处，藏着这种植物的前世密码。早春的河滩还凝着薄霜，深褐色的淤泥里已钻出星星点点的绿意。老辈人称之为"水艾"，取其形似艾草又生水泽的特性。明代《救荒本草》早有记载："蒌蒿，生陂泽中，苗高二尺余，茎似艾，其叶细长锯齿。"这般古老的文字，倒与如今植物志上的描述不谋而合。
河岸边劳作的老农最懂时令的玄机。雨水节气刚过，他们便揣着特制的月牙镰下滩。这种长柄弯刀专为收割芦蒿设计，刀刃轻贴地面三寸，既保嫩茎完整，又不伤根系。晨光里翻飞的银刃与青茎相映，恰似宋人笔下的《蒌蒿图》活了过来。
二十年前的光景却大不相同。彼时家家户户的猪圈前，总堆着小山似的芦蒿。孩子们放学归来，竹篓往地上一扣，青翠的茎叶便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铺满晒场。我至今记得隔壁王阿婆的绝活——将芦蒿与米糠混煮，那特殊的清香气味能让最挑食的猪崽都埋头猛吃。
转变始于千禧年后的某个春天。省农科院的专家带着仪器进驻村落，他们在河滩取样时，老村长还当是来查污染。直到那份检测报告在村委会传阅：每百克嫩茎含钙量达730毫克，这个数字让见惯世面的会计都扶了扶眼镜——竟是牛奶的七倍有余。
汪曾祺先生写故乡野菜时曾说："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蔬菜所缺少的清香。"这话放在芦蒿身上再贴切不过。农历腊月的菜场里，捆扎整齐的芦蒿总被码在显眼处，青玉般的茎秆透着水灵，顶端两三片嫩叶蜷如雀舌。主妇们挑选时必要屈指轻弹，听那"铮铮"脆响方肯罢休。
最妙的当属腊肉与芦蒿的相逢。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描述的火腿煨笋，若遇上这水泽精灵怕也要逊色三分。肥瘦相间的徽州刀板香，需切作透光的薄片，热锅冷油爆出琥珀色，这时才下寸段芦蒿。猛火快攻间，腊味的醇厚与青蒿的凛冽在铁锅里翻腾交融，恰似黄公望笔下富春江的云山雾绕。
如今返乡，总能在河堤遇见采蒿人。他们不再背着旧时的竹篓，改用保鲜箱盛放这娇贵的时蔬。无人机在滩涂上空盘旋，监控着每株芦蒿的生长周期。村里的年轻人开发出真空锁鲜技术，让这曾经喂猪的野草，能乘着冷链货车直抵北上广的精品超市。
暮色里的滩涂别有一番景致。晚风掠过成片的芦蒿，翻起层层青浪，恍惚间似见旧时光影重叠：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蹲在岸边，镰刀割破的指尖染绿了衣襟；穿的确良衬衫的技术员捧着记录本，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系围裙的厨娘守着灶台，蒸汽里浮动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鲜香。
寒露时节再访故地，遇见承包百亩滩涂的老周。他正指挥工人铺设智能滴灌系统，沟渠间新立的标识牌写着"富硒种植区"。聊起往事，他摸出包皱巴巴的大前门："九八年发大水，这滩上的芦蒿救过半个村的牲口。"烟圈袅袅升起，模糊了墙上"地理标志产品"的铜牌。
临别时他塞给我袋速冻芦蒿饺子："尝尝这个，我家丫头研发的新品。"咬破面皮的刹那，二十年前的河风裹着青草香扑面而来。这株水边的野草，终究在时光流转中完成了从猪草到金蔬的蜕变，就像那些躬耕于土地的人们，在时代浪潮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