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灰姑娘

モルガンお雪

多数时候，那些曾经堕入娼门的女子并不追求正式婚姻。

尽管也有杜十娘这样对爱情依然充满幻想，性情激烈的女子。但更多沦落风尘的女人，她们只求片瓦遮身，生活温饱，平安度过下半生。

日本艺伎也是如此，婚姻并不总是关于爱情。

多数是为了经济自由、离开腌臜的环境，最好能在富人的庇护下过上舒适富足的生活。

摩根大雪

摩根大雪，日本灰姑娘，这位前艺伎将飞上枝头变凤凰做到了极致，令无数同行倾羡不已。

时也运也，总有那么些人运气比别人要好上一些，普罗大众羡慕不来。

人们只会羡慕她的好运而忽略背后的故事，我们倒是可以将属于她那段曲折的往事说上一说。

日本的历史文化中，艺伎是很特别的存在。

尽管我们脑海中的艺伎形象都是面敷白粉，衣着考究、发型精致，举止优雅的女性，但最早的艺伎是男性。江户时代，“艺伎”一词意为艺人和表演艺术家，不指性别。

早期的男性艺伎

到了18世纪，女性接管了大部分艺伎“工作”，艺伎的培训逐渐正规化，行业也开始拢在云山雾罩中。

艺伎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单独的空间，与日常社会隔绝。她们需要接受长期的艺伎训练，一般5-6岁入行，歌舞、三味线或拟太鼓精熟，算是“艺人”，但同时又需要陪聊陪酒，大抵与公关类似。待到年满20 岁，被称为“水扬”的成年礼上，大多数会失去贞操……

浮世绘风格艺伎

关于破处是否真的是“水扬”的一部分，直到今日人们依然争论不休，艺伎们的秘密藏在她们的世界里，不为外人所知。但显而易见，大多数艺伎绝不是清高自持的艺术家。穷人家的女儿通常在年幼时吃不饱穿不暖，6岁左右被卖入艺伎馆，艺伎馆会在女孩儿们接受训练期间为之提供伙食、住房、衣服和配饰、乐器以及其他生活费用。但是，训练也极为严苛，受罚是平常之事。

艺伎图片

艺伎馆的“母亲”并非慈善家，待到这些女孩儿们长大成为艺伎学徒之后，赚到的所有钱都属于艺伎馆，女孩儿们只能得到少量的津贴。

直到学徒成为正式的艺伎，她才拥有更多的财务自由，理论上来说，还完所欠艺伎馆的债务，她便能脱离这里。一部分人离开，另一部分人留下，极少数继承艺馆，当上“母亲”。

故事说回到本文的女主人公加藤由纪吧！这个艺名叫作由纪香的女孩子是19世纪末京都祗园一家名为“小野亭”的茶馆（艺馆）的普通艺伎。

加藤由纪出生于明治14年，也就是1881年，是京都寺町的剑客平介的女儿，母亲名叫加藤江东。

由纪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在女孩儿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

加藤由纪（存疑）

明治维新后，武士阶级迅速衰落。对于加藤家来说，一家之主的死亡令本就艰难的生活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年幼的兄长无法支撑起原本的刀剑商生意，在京都三条富小路理发店当个学徒糊口。两位姐姐继香和苏弥先后投入祗园成为艺伎。

由纪14岁那年，母亲病了一场，家里实在无米下锅，她抹去眼泪，走进姐姐所在的名为小野亭的艺馆。

东京艺伎演奏三味线（弦乐器），约 1870 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14岁入行着实已经算晚了，好在由纪肯吃苦，而且本来就能歌善舞，尤其擅长三味线。因在传统古弓乐器上精湛的演奏，由纪被客人送了一个雅号：“胡弓の雪香”。

艺伎这个行当很传统，一般而言，客人不经邀请或者没有熟客陪伴是不许上门的。但由于小野亭的顾客大多是外国人，接待方式并不那么遵循传统，故而这里的艺伎在同行中永远排不上前列。

艺伎肖像，1904 年，国会图书馆

1901 年，由纪应邀去宫古大通艺伎剧院表演。宫古大通是一项歌舞活动，每年四月，祗园甲部的艺妓和舞妓都会表演一次，由纪也在其中。

彼时，20岁的女孩儿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由纪个子不高，好在比例不错，腰肢纤细，肌肤如同雪般细腻。但不得不说，祗园中这般的姑娘不在少数，她算不得显眼。

舞蹈表演结束后，由纪又被叫去私人会客厅“陪聊”，在这里，她遇到了人生的转折点。

乔治·丹尼森·摩根，约翰·皮尔庞特·摩根的侄子。

关于乔治本人，除了他与由纪的这段传奇爱情，其他经历皆不为人所知。所以我们只能从他的家庭入手，稍微窥探一二。

约翰·皮尔庞特·摩根

约翰·皮尔庞特·摩根，美国金融家和投资银行家，他在整个镀金时代和进步时代主导着华尔街的公司金融。没错，他就是摩根大通那个“摩根”。

1900 年，JP 摩根一手主导的公司已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银行之一，主要专注于重组和合并。美国炙手可热富豪家族出生的乔治·摩根，即便能力普通，不是家族核心成员，他的背景经历也与由纪的境遇天差地别。

乔治·丹尼森·摩根

1901年，30岁的乔治·摩根因为与女友分手，踏上了前往东方的旅程。当他在宫古大通看到绽放的樱花，四处飞舞的五彩纸屑和雅致的表演时，心中的沮丧一扫而光。

随后，他在私人会客厅中遇到了由纪，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头发，乔治忽然想起来之前看过的一本书中写到的“大和抚子”，他觉得由纪就是这样的美人。

“那个外国人请您去赏枫叶呢！”小野亭的女服务员艳羡地对由纪说道。

加藤由纪

由纪低下头，一言不发。

女服务员继续道：“摩根先生好像出身于富豪家庭呢。”

由纪面上没有轻浮的笑意，她微微蹇着眉头，如果出卖身体无可避免，也不代表她会出卖自己的心。

没几日，乔治就热切的向由纪表白，女孩子微笑着岔开话题，并没有应承，也没有严肃的拒绝。她受过多年教育，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客人不开心。

乔治没有气馁，正待再接再厉，却被家族的一通电报招了回去。

现代艺伎们表演樱花舞‍

“由纪小姐，请等我。”乔治离开的时候郑重的对由纪道。

“好的，祝您行程安全。”由纪展开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由纪心中并不在意，男人们来来去去，他们不过是浮萍相聚，她从未想过长久。然而心中也并非全然不在意，那种炽热的眼神，直白的话语让她心中有些酸涩，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了呢。

不多久，由纪21岁的时候，乔治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并且再度表达了自己的爱意。

出乎意料的重逢，惊讶、窃喜、忧伤、无奈……种种复杂情绪占据了由纪的心田。

依然圆滑地将话题岔开，没有给予乔治任何回应。

加藤由纪

由纪回避的态度并没有浇灭乔治的热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乔治总会来到小野亭，静静地聆听着由纪演奏的“Kokyu”曲。

和服领口外那一截修长细白的颈项，由纪跪坐在那里拨弄琴弦，仿佛一只漂亮的天鹅独自游荡在冰天雪地当中。乔治觉得自己愿意沉溺在这古典优雅的气氛中不再醒来。

“大雪！你应该叫大雪才对！”乔治几乎是失态地呼喊出声。

艺伎们

对于由纪无声的拒绝，乔治坚持不懈。他四年内三次访问日本并数次求婚，热切地就连其他艺伎都羡慕不已。

“跨国婚姻很艰难呢！”不少人或是酸溜溜或是认真的对由纪道。

由纪的心思却不在嫁给外国人生活多有不便上，她一再拒绝乔治，实在是因为早就心有所属。

由纪的心上人叫做川上俊介，是居住在东京的低级政府官员。彼时他来京都出差，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由纪。第二次见面是在街头，由纪穿得很朴素，俊介差点没认出来。

川上俊介

俊介来自鹿儿岛，毕业于熊本市第五高中，但由于经济原因未能继续读大学。

“即便现在已经30岁了，还是想报考大学！”俊介摸着头，带着几分羞赧对由纪道。

“太好了，您的理想太棒了。”由纪脸上露出真挚的笑意。

既然决心将终身托付，由纪开始削减自己的开支支持俊介读书。乔治赠送给由纪的零用钱，也被女孩儿花在了俊介身上。即便乔治的热情四年来一如既往，但由纪的一颗心早就落在了俊介身上，无法回应乔治的热情。

Taka-makura 枕头，艺伎专用，支撑颈部和头部底部

乔治似乎完全不介意由纪的冷淡，他一次又一次的求婚，由纪却始终不愿意点头。

再一次的求婚后，由纪忍不住向好友牧野翔三吐露心声。

“摩根先生的感情是真挚且强烈的，我为无法回应感到内疚。”

牧野翔三给由纪出了个馊主意：“你向他要钱，就说需要4万日元‘赎身费’才能离开。”

牧野翔三

当时的日元还不似今天这么不值钱，资料显示，1904年的4万日元，在2018年相当于8亿日币，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两人本来是想乔治·摩根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乔治满口答应，他回国一趟，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4万日元。

自己说出口的条件达成，由纪无法再找借口推脱，但她心中所爱并非乔治，顿时陷入两难之地。

加藤一家世代信仰神道和佛教，只要有时间，全家都会前往京都各家神社和寺庙参拜。 传说不动明王是行业保护神，由纪对其家寺道寿院的不动明王格外虔诚。

道寿院的祈祷卡

道寿院主持见由纪憔悴可怜，建议她在供奉不动明王的五大道隐居一段时间，籍此看清自己的内心。

正当由纪躲在寺院中避世不出之际，朝日新闻大肆报道美国富豪乔治·摩根对艺伎加藤由纪的热切追求，乔治给由纪取的雅号：“摩根大雪”四处传扬。

人们以嫉妒和好奇的口吻谈论起“幸运”的由纪，当这个名声传到远在鹿儿岛的俊介的父母耳边的时候，一切早就失去了最初的模样。

加藤家奉献的鸟居

“日本灰姑娘！”

“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女人！”

“我绝不会允许这种女人进川上家的大门。”俊介的父亲严厉地说道。

而川上俊介也早已无法忍受由纪身边的喧嚣，他瞒着由纪与家乡的女子订了婚，从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政治学系毕业后悄无声息地前往大阪，进入浪速银行工作。

当由纪再次去探望俊介的时候，面对的是紧闭的门扉和一封信。

加藤由纪

“我感激您对我的奉献，但我无法跟您在一起……”

多年来寄托情感的男人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由纪觉得自己的心像破了一个大洞，冬日冰寒的鸭川河水从中穿行而过。

由纪对乔治道：

“我将会是您的妾室吗？”

“当然不是，大雪，你是我的妻子，合法妻子。”

在那一瞬间，由纪真切地感受到了乔治·摩根的爱。他真诚而专一地看着她，并且真心实意地打算娶她为妻。

1904年1月，他们在美国驻横滨领事馆举行了婚礼。

“你听说了吗？摩根家的乔治先生娶了一个日本人。”

在20世纪初，这可是件大新闻。

顶着四面八方投注而来的各色目光，两人在纽约安家。

美国报纸对摩根大雪的报道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多么甜蜜，新生的美国并不真的那么包容，尤其是“上流社会”。有钱的家族要么相互联姻，要么娶/嫁欧洲贵族，搏一个头衔，迎娶日本艺伎？闻所未闻。

大家表面上维持着所谓“绅士行为”，实际上，拥有400名成员的金曼克协会驱逐了乔治·摩根，摩根家族内部也没有接纳乔治妻子的意思。

摩根大雪躲藏在丈夫身后

如今，我们应该称呼加藤由纪为摩根大雪了。她鼓足勇气跟随丈夫踏上了一块陌生的土地，不认识任何人，语言也不通，只能根据丈夫的表情来猜测其他人所说的内容。

“您的朋友刚才说了什么？”大雪忍不住问道。

“也没什么，不过是确认一下大雪的身份。”乔治回答的有些漫不经心，随后他又握住了大雪的手：“今天不开心吗？”

大雪温柔的笑道：“走到哪里，都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不过回到家就释然了。”

摩根大雪

更加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即便大雪已经嫁给乔治为妻，但因为美国的移民法案，摩根大雪迟迟无法获得美国国籍。

亚洲移民涌入美国始于1848 年的淘金热，大量亚裔体力劳动者进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从事采矿和铁路建设工作。

1870年的美国联邦移民和归化法案规定：“自由的白人和非洲人及其后裔的外国人”可以入籍。请注意，这条法案已经将亚裔排除在外。

摩根大雪

“高加索人种”可以自由入籍，而来自东方移民人数限制在1890年人口普查时居住在美国的各国人数的2%以下。1924年出台的移民法案被我国称为：“排华法案”，日本则将至之称为：“反日本移民法案”。

大雪迟迟无法入籍，又从乔治的言谈举止中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艺伎们

乔治确实有些心烦，总是有人在他耳边满怀恶意地询问：

“听说你的老婆是艺伎出身?”

"您的妻子为什么总是穿着日本服装？"

乔治对大雪道：“大雪，我们去法国吧，那边安静。”

大雪静静依偎在他怀中：“好的。”

两人定居在布洛涅森林附近的一所大宅里，远离美国的“亲戚朋友”。

不久后，乔治继承了父亲的巨额遗产，大雪也学会了法语，她终于可以在平等、尊重的目光中一展才华，夫妻二人在当地的社交圈中获得了很高的声誉，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

摩根大雪

但幸福并不长久，1915年初，纽约有公务急需处理，当时大雪身体有恙，乔治一个人前往。

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乔治担心独自留在巴黎的妻子，办完事后立即返回，他登上了卢西塔尼亚号。

卢西塔尼亚号

也不知是得到了内幕消息，还是心有所感，乔治选择在直布罗陀登陆，从陆路前往巴黎。在他离开船后的几天，准确来说是1915年5月7日，卢西塔尼亚号行驶在爱尔兰外海之际，一枚鱼雷击中舰桥下面的船身，紧接着，弥漫的煤炭粉尘引起了猛烈的爆炸。卢西塔尼亚号带着1195名乘客和船员沉入了大海……

摩根大雪

你以为乔治幸运躲过了一劫？并非如此，后面的故事就像是死神来了，谁也逃不过命运安排。当乔治进入西班牙塞维利亚之后不久，忽感身体不适，医生还没来，乔治·摩根先生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因：心脏病突发。

这一年，乔治·摩根43岁，摩根大雪34岁。

无论如何，乔治依然遵守了结婚誓言：“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关于摩根大雪的报道

随后，大雪与摩根家族的人打起了官司，以她获得了60万美元的巨额财产，搬至法国乡村生活告终。

1916年，大雪搬到了马赛，与军官兼语言学家桑杜尔夫·坦达特同居。他们是彼此的唯一，却从未结婚，因为如果再婚，大雪获得的遗产将会被摩根家族没收。

昭和6年，也就是1931年，桑杜尔夫因心力衰竭去世，大雪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摩根大雪

昭和13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云笼罩在欧洲上方，大雪决心离开法国回到日本照顾家人。此时的她日语已经生疏，自称“三味线和口打的声调都已经忘记了。”，但回到熟悉的环境，回到家人身边，大雪的心重新平静了下来。

随着战争局势的不断恶化，摩根家族的汇款停止，大雪被日本特别高级警察（ SHP ）注意到， 她的资产被军政府没收。

老年的摩根大雪

直到日本战败后，世界秩序逐渐恢复，摩根大雪拿回了她的继承权。

她晚年受洗成为基督徒，隐居在紫野（京都市北区）大德寺前的一间小房子里。收养了一个名叫加藤奈美惠的女孩儿，过着平静的生活。

摩根大雪死亡讣告

1963年5月18日，大雪因急性肺炎去世，享年81岁。她将大部分遗产捐赠给了衣笠的一座教堂，遗骨则埋葬在鹿园寺（金阁寺）后面的天主教墓地中。

摩根大雪（加藤由纪）的经历就像是童话故事，现实生活中，没有人会背负她们的人生，艺伎想要得到善终需要多方策划才行。

二战时期，在表演领域训练了一辈子的艺伎们不得不收起和服，涌向工厂寻找稳定的工作。战后，美军占领岛国，传统的艺伎形象不再满足新的审美需求，她们不得不抛弃旧传统，用鸡尾酒代替清酒，以求继续生存……

艺伎们

还有一些被生活所苦的女性，她们顶着仿冒艺伎的发型和妆容，做的却是性工作者的事情，彻底混淆了“艺伎”这一名称……

活着都不容易，童话故事让人保留做梦的权利，但现实也不得不理会啊！

老年的摩根大雪

而且，摩根大雪的故事在旁人眼中是童话，在她自己看来，不过是一场强取豪夺，她的想法，她的情感并不重要。倾尽全副感情的男人抛下她，口口声声爱她的人将她逼到绝境；当她抛弃过往决心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丈夫却被死神带走；回到故土安稳度日，被“爱情”赠予的东西又被强权夺走……大雪的一生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前进，孤零零一人来，依旧孤零零一人离开。

老年的摩根大雪与养女

顺便说一句，川上俊介的职业生涯在《摩根大雪：生于爱，死于信仰》（作者：小坂井纯）中有所描述。他在大阪浪速银行工作了一辈子，以日本东京分公司经理头衔退休，于1922年（大正11年）去世，享年61岁。

如果由纪嫁给了这个人，她的故事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