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前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现在外婆不在了, 外公不在了,舅舅们也老了,表弟们成家后也都搬到了县城居住。这次回老家,特意去了一趟外婆家,发现那个小山村越发冷清了。
外婆家离我家有七里地,一个叫蒙童湾的地方。
小时候在蒙童湾学会了一种土话,离开了那里也改不了口音,总是被同乡人取笑。
我是不到一岁就被送到了外婆家的,说是要“隔奶”,只有离开了妈妈才不会想奶吃,其实是我家太穷,把我放外婆家蹭吃蹭喝去了。
那时候两个姨还小,大姨已经在生产队干活了,小姨在镇里的学校上学。
没有了奶吃的孩子,大人都要想办法哄住不哭可不容易,那时候又没有奶粉。
大姨整天就给我弄些红薯干吃,红薯干被烤的金黄金黄香喷喷的,吃了大姨烤的红薯干我就不会哭了。
又趴在门槛石上,盼望着小姨早点回来,因为小姨也会给我带好吃的。
小姨在学校读书,一个星期才带两斤米,不够吃就加一些红薯掺和着吃。
但每个星小姨都会想办法省出来二两米,给我在镇里换一种叫做“乌龟糍粑”的零食吃。
“乌龟糍粑”是外婆那里的一种特产,磨的很细的米浆,里面包裹着一点隔夜剩饭,用一个小圆勺子放到烧的滚烫的油锅里面炸,不一会就油炸出一个类似和氏璧那样形状,外圆中空的糍粑来。
小姨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二两米,只够换两个“乌龟糍粑”,自己舍不得吃,用油纸包着带回来给我吃。
到了秋天,生产队的梨树都摘完了,但总会落下一些没有人看到的。
小舅那时候才16岁吧,每天在生产队干完活,不是给我去河里摸鱼抓虾,就是爬上老梨树去摘那些落下的梨子。
有一回从一棵老梨树上摔了下来,脚跟手都摔断了,上了夹板躺床上动弹不得,我问舅舅想吃什么,我去帮他买。
舅舅也笑了,就跟我开玩笑说想吃冰棒。
拿了外婆给我的一个五分钱硬币,去到村里的代销点,结果别人都笑我傻孩子,哪里有秋天买冰棒的,你舅舅是在跟你开玩笑呢。
我外婆是个童养媳。
前面已经有三个姐姐了,她娘家人觉得女儿太多带不来弟弟,才两岁就被送到了蒙童湾,跟着我老外公外婆长大的。
打小就什么都会干,村里几家媳妇磨豆腐的,我外婆磨的豆腐,一斤豆子总能比别人多出二两豆腐来,养猪养鸡也是一样,一起买的小猪,到了年底总能比别人家的多一二十斤肉出来。
人人都夸我外婆是巧媳妇,说我外公好福气。
外婆生了7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我妈妈是最大的一个,大舅属龙的,12岁的时候到水库里面去游泳,下去了就没有上来了,村里的老人讲属龙的孩子不好带,是被龙王收走了。
二舅80年代一个人提着个麻袋,爬火车走了几千里的路,去到建设兵团找四爷,四爷在建设兵团开拖拉机的,也没有什么好关照他,二舅在外面娶了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后又回到老家了。
三舅是个木匠,爱喝酒脾气还不好。
生了四个女儿非要生一个儿子,不生就要跟我舅妈离婚,还好第五个是个儿子,四个女儿有三个已经出来工作了,一个教书,一个当护士,还有一个在读研究生。
小舅就是从树上摘梨摔下来那个,脑袋瓜子从小就灵活,二十来岁的时候跟人做贩牛的生意,后来回到村里当了村支书。
大姨人长得漂亮,是公社剧团的台柱,在镇里演出的时候,被一个在邮电所上班的看上了。
那时候我还住在外婆家,天天傍晚时分,就看到有个帅小伙骑着自行车来我外婆家帮干活,还给我带好多的“乌龟糍粑”吃。
后来才知道大姨要离开我们跟他结婚了,想着再也吃不到大姨烤的红薯干,我哇的一声就哭了,拉住大姨,不让大姨嫁人。
大姨没有办法,为了哄住我,回门后就带我去她家住了一段时间。
她家的红砖屋子建的高高的,人待在里面好冷的感觉,一点都不如外婆家的矮房子暖和。
小姨嫁到对门那户人家。
小姨父是个厨师,做什么菜都要放辣椒,连白菜都要放辣椒,不过还挺好吃的,我每年去给几个舅舅拜年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我小姨父做的菜。
印象中,外公沉默寡言。
小时候外婆总是冲他发脾气,外公也不会回嘴,就做着自己手上的事,任由外婆的喋喋不休。
外公年轻的时候承包生产队里的梨子销售,还叫上我爸爸跟着他挑着箩筐,到处去卖梨子,后来我妈妈说起,才知道外公为什么要跟我爸爸搭档去卖梨子。
因为是自己人,价格卖高点,别人不知道,多出来的钱可以放自己口袋。
外公六十多岁还养着几头大水牛,到处去承包水稻田给人耕田,有一户人家欠了他一千多块的工钱没有给,外公让我爸爸去帮忙要。
我爸爸怕事不敢去。
那一年我二弟刚高中毕业,听到连老人耕田的辛苦钱都敢欠,火气也挺大,去到那家欠债的老板家,把人家的锅碗瓢盆全砸烂了。
后面那个村子里的人知道外公有一个脾气挺大的外甥,再也不敢欠他耕地的工钱了。
外公外婆过世的时候,我去送他们上山。
也有村里人讲,外孙来送老人上山不好,我几个舅舅让我别搭理那些说闲话的,什么分福气走的事情他们不在乎,亲人之间的情份比什么都更可贵。
外婆家的老房子,现在都已经倒塌了。
这次回去,站在老房子地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望着满地的断砖碎瓦,总觉得昨天很近,又很遥远,往日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可能是听到有人的响动。
邻居家的大娘,拄着拐杖出了门来。
打量了我一番,惊喜的喊到:“原来是你啊,满伢子,老房子没有人住就自己倒塌了,年轻人也都搬走喽,等我们这些老人走完,村子就彻底没有人住喽…………”
大娘絮絮叨叨的讲了好多话,临走还要硬塞给我一些糖果吃,说都是孙子给她的,她一个老人了,吃不完。
接过大娘递过来的糖果,我转过身去,努力的不让眼泪流出来。
心里默念着,回不去了,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