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船长,去海上打一场必输的仗

振理娱记娱乐馆 2025-02-19 21:58:48



徐京坤在海上,遇到风浪时,他总会想起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徐京坤微博图)

徐京坤只身对着大海怒吼:

“来吧!怎么样吧!”

撰文 | 明雪菲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这是一个看起来不可能的上场。

一艘2007年的赛船,要参加地球上最残酷的旺代单人不间断环球帆船赛(Vendée Globe,下称“旺代环球”),3个月,1个人,绕4大洲3大洋,环地球一圈。

一个35岁的中国独臂船长,一个形容自己“起点离平凡都还差一大截距离”的人,要用垫底的预算,驾驶17岁船龄的旧船,完成这趟比登上太空的人还少的旅程。

徐京坤和他的赛船,像一只海燕,从欧洲西部直抵非洲好望角,然后在地球最寒冷的南极海画出一道完整的轨迹,再从南美洲合恩角飞回北方。截至本刊发稿时,这只燕子刚掠过好望角。

从策略上,他们并不考虑排名。“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我们会打一场注定会输的仗。”赛队经理肖姝瑶告诉我。

但是,每个人都无比享受这场必输的仗。因为,对他们来说,能够上场本身就是奇迹。

有人说,这孩子废了

奇迹总是在完成的那一刻,才让人看清它的必然。

就像一个慢镜头,在启航的浮桥上,徐京坤走向自己的赛船。

他听到呼喊的声音,来自岸边、树上、房顶上:“JingKun——JingKun——”在这个法国海滨小城莱萨布勒多洛讷,常住人口也就5万人,但现在1海里(约合1.8千米)的航道站满了40万人。

一路的艰辛被喊声和掌声唤起,徐京坤眼睛湿了,又立刻抹去了它们。他不能哭。“我必须清清楚楚地去看着这一刻、这些东西。”

无数的呼喊声似乎淡去了,只留下一个人声嘶力竭,近乎哀嚎:“京坤加油——京坤加油——”那是2012年,就像和命运赌气一样,徐京坤没钱、没船,却偏要去环中国海航行。他把一艘废船不分昼夜地改造了近1年,就这样出发了。当时,只有好友“猴子”为他送行,朋友甚至不确定徐京坤能否活着回到岸边。

“带着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心情,甚至也带着一些怨念,为什么我这个人一辈子要这么难?为什么我起航出发父母却不能来到现场?你们不相信我,我就拼死一搏!”他曾在《十三邀》里袒露那时的心情。

前来报道的媒体记录下来那一刻,标题是《独臂英雄出海》。独臂,是他12岁时自制礼花引发爆炸造成的。他还记得那天,自己被抬上救护车,有人说,这孩子废了。

这句话,他对抗了十几年。

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少了左臂,如同人生骤降暴雪,他要为自己找出路。一个医生随口建议,既然能跑,就去找残联,搞体育。还读高中的徐京坤独自乘车去了市残联,逢人鞠躬问好。他恳切地告诉对方,自己跑得很快,如果有比赛请叫上自己。过了几天,残联工作人员打电话,让他去体校试训。由此开始,他被选拔到省队,最后又去了国家帆船队。独臂的徐京坤拼了全力留下,备赛2008年的残奥会。

奥运会后,帆船队解散,没有可以上场的赛事了。他辗转来到青岛一个餐厅,白天做服务员,晚上睡在包厢里,没事的时候就想,要寻个办法拉赞助去环中国海。

徐京坤得到了一艘躺在崂山一个船厂废品堆里的船。之后,在漫长的修复工作中,他逐步找到了一些器材赞助。

徐京坤列了个表,把要做的事项挨个列上完成1项就打个钩。近1年的时间,钩终于打完了,他知道,明天可以走了。就这样,尽管后来的海上旅程九死一生,但环中国海之行成功了。

梦想实现了,他在圈内也有了名气。

徐京坤的赛船,Singchain中国梦之队海口号。(徐京坤微博图)

徐京坤从没有向世人道出自己的终极目标是旺代环球。那是全世界顶级,也是最凶险的离岸航海比赛,航线会经历“咆哮西风带”,那里常年被狂风席卷,无遮无挡的海浪可以高达十几米。

他只是一次次地挑战着自己的极限。2015年,他参加了单人横渡大西洋极限帆船赛,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完成该项挑战的独臂选手。2020年,他与妻子肖姝瑶、如今的赛事经理一起完成了双体帆船全球航行。

一切都有了,体面的生活、美满的家庭,他忽然宣布,要挑战旺代环球。

肖姝瑶说,徐京坤做事很少衡量可能性。“大部分人跟我是类似的,想到要做一件事,我会先评估一下可能性:我有什么资源?可以做什么?成功 概率有多少?如果成功率低于50%,这件事还要做吗?会不会是在浪费力气?”

“但船长不是。”肖姝瑶说,“开始旺代行程之前,我问他,你能接受做不成吗?这件事做不成的概率是极高的,甚至是一种必然。他说:我当然能接受,但我得试试。”

比遭遇风暴更可怕的事

旺代环球不是一章寻常故事,一人、一船、绕地球一圈,无间断,无补给。

自1989年旺代环球创办以来,全世界参赛船长人数加起来,正好是一个中国小型村庄的人数标准,200人。最终完成这项赛事的人数,只有84人。要知道,目前登上太空的宇航员,都超过了600人。

最出名的,是1996年一场飓风里逆向搜救的故事。80节(约合148公里/小时)的大风下,法国船长拉斐尔的船沉没,英国船长高斯逆风回头搜救这个陌生人。其间,几度濒临倾覆,他才最终找到几乎失温的拉斐尔。

今年的旺代环球,62岁的高斯也来到现场,他感慨自己仍渴望再挑战一次,但受到资金限制,“如果有人给我一艘船而且我不需要筹集任何资金,我肯定会再做一次。”

要拿到入场券,第一步是筹备资金。

这对于史上第一次打算参赛的中国队而言,尤其困难。尽管在欧洲,这是一项近乎与奥运会同样知名的赛事,但在国内,旺代环球至今还极为小众,商业化程度也不高。

“别的赛队组建过程中,先做预算去找赞助商。我们赛队无法做到这一点,完全是一步一步地,有多少钱办多少事,都不知道终点是什么样子,就先上路。”肖姝瑶说,“如果等待万事俱备,可能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

最后,几个几乎不问回报的投资人给了徐京坤帮助。他来到法国,买下了一艘IMOCA60。这是旺代环球的指定参赛船型。一艘新船高达900多万欧元(约合人民币6864.8万),他买不起,只能选了2007年的一艘二手船。买下IMOCA60后,为了省钱,他在车里睡了一个月。

2024年10月27日,旺代环球赛事村,在开赛前,已经挤满了前来参观这一国民赛事的游客。(徐京坤微博图)

这是此次旺代环球里,最“穷”的队伍。直到起航那天,他们筹到的钱,也只是最好赛队的1/10。德国赛队有50个人,而徐京坤团队,只有5个人。

即便预算问题解决,还有一系列积分赛事悬在前方。徐京坤得确保赛队积分能在所有报名者中排进全球前40名,才能拿到入场券。抵达旺代前的积分赛,都是超高难度的,比如2022年朗姆路单人跨大西洋帆船赛(下称“朗姆路”)、2023年咖啡路双人跨大西洋帆船赛等。

这种情况下,徐京坤究竟如何留在牌桌上?

肖姝瑶告诉我,“就是一场一场地拼,每一场比赛都必须完赛。”

2022年“朗姆路”上,徐京坤接连遭遇3个大风暴,风力飙升过70节(约合129.6公里/小时)。徐京坤后来告诉《南方人物周刊》,“整个海面鬼哭狼嚎,让人非常恐惧。”他只身冲着大海怒吼,“来吧!(看你能)怎么样吧!”

对徐京坤而言,去想退路,比遭遇风暴更可怕。

在艰难的选择里,前进的意志始终占领上风。有一次比赛,徐京坤面临2个选择,“南方,很安全但当时会减速;北方,更大的风暴在等着我。我选择了往西北方向航行。如果连这个风暴都闯不过去,我也没有能力参加旺代环球。”

“积分赛本身就非常难,不一定能完赛。”肖姝瑶说,更难的是,“你还要在完赛的基础上追求更好的成绩,还要打败很多有经验的选手,把他们排在你后面。”

徐京坤最终拿到了入场券,闯入旺代环球,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支获得参赛资格的中国队。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一艘船是什么?将它比作“船长在海洋上生命的延伸”也并不过分。但是船的生命要靠什么延伸?答案是一处处维护细节。

一艘顶级赛船的命运,可能取决于最细微的零部件。肖姝瑶解释,“旺代环球是一个最剧烈的考验,哪怕留一点点瑕疵,在别的比赛中毫无问题,在旺代环球中都可能有风险。”

旺代环球开始之前的冬歇期,徐京坤穿上防护服和防尘面罩,开始了船体打磨。这是为了给船重新涂上防污漆。去除旧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童年那场爆炸留下的一些碎片仍在眼睛里,他的眼睛对于扑面而来的粉尘很敏感。

2024年11月10日,法国,徐京坤在他的“海口号”帆船上挥手,准备参加2024旺代环球起航仪式。(@视觉中国 图)

“他的眼睛红血丝密布,疼得直流眼泪,每晚洗了眼睛才能睡得着。我们买了好几种防护面罩,用一会儿都会起雾,无奈也只能如此坚持着。”赛队成员在公众号文章里记录道,“在船体打磨接近尾声时,他说,自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打磨的不是船,而是自己的内心和意志。”

这只是赛船漫长的“体检和保养”工作之一。

开赛前,船上了2次岸,团队用超声波、红外线等“各种技术手段把全船做大概十几项检测”,肖姝瑶说,因为“这是一条全碳纤维的赛船,(它)非常坚固,但是这种遇到(比赛过程中)剧烈的震动还是有可能形成断裂点”。

正因如此,一支成熟的赛队,各个项目都有对应负责人,分别负责碳纤维维修、液压维护、仪表测试等。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徐京坤赛队只有徐京坤、肖姝瑶,以及2个专职摄影的志愿者。直到最后3个月,陆续有国内朋友来帮忙,其中包括张益博,他曾是中国大学生帆船联赛的冠军舵手。

肖姝瑶记得,装水翼的时候,张益博连续几天在水里泡了七八个小时,那时候水温只有4摄氏度左右,他冻到嘴唇发紫、牙齿打战。其他队友如同蚁群搭建巢穴般默契配合,船长指挥着大家,有的在水里推着水翼,有的在岸边调整角度。

帮忙安装水翼的,还包括2位摄影师志愿者。张益博开玩笑道:“我们的摄影师最后都被培养成水手了。”

然而,赛船维护保养,依旧不是一个顺利的过程。这艘船是2007年出厂的,之后该船型迭代了好几次,许多配件已经没有标准型号可用,最后只能定制。

语言沟通问题带来了许多荒诞的小插曲。比如,“龙骨的整流罩(厂家)重新做完。我们往(船)上装的时候,发现匹配不上。”张益博说,光是这个配件,就经过了反复沟通,到最后,他们花了钱、浪费了时间,只能决定自己亲自上场。“我们整整打磨了2天,包括螺丝眼都是重新打的孔。”

大部分问题,最终还是得到了解决。“京坤船长是一个处女座,有强迫症,(如果和最初设想不一致),就(坚持)反复地来回沟通。”张益博回忆道,“哪怕沟通障碍和理解偏差再大,这个东西,最后必须得变成最开始预想的样 子。”

轻盈的海鸟

沉睡的IMOCA60等待被唤醒。

就像每座大厦都是由一块块砖瓦组成,这艘即将驶向大洋的船,也由无数精密零件一点点拼接而成。为了应对海上的各种突发情况,徐京坤要知道如何自己处理,他需要把这艘船一点点拆掉,检查之后,再一点点组装回去。用他自己的话说,“每个螺丝都得知道是怎么拧上去的”。

张益博来到法国做赛队志愿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IMOCA60被拆散沉睡的样子。在接下来3个月时间里,张益博早上8点出门,晚上10点后才回来,他们这群人陪着船长徐京坤把这座大厦拼装了回去。

大部分时候,在烦琐的工作里,张益博是兴奋的,对他而言,这就像在和另一个沉睡的生命交朋友。“我们玩船的人,最大的成就感就是能了解清楚这条船的结构,它的所有配件、细节。成就感更大的是,我们能把它拆掉之后再把它装回去。”

但那些都不是最震撼的时刻。当一切组装完毕,他们在下午进入赛事村。张益博在小艇上为赛船IMOCA60引路,从码头直出航道,一直到开阔水域。

这时,眼前的画面让张益博喊出了声:帆升了起来,赛船在海上轻盈地掠过。微风中,他们的赛船像一只海鸟,极其优美地跑出了13节(约合24公里/小时)的速度。

2024年11月24日,徐京坤旺代赛航行第14天跨越赤道。(徐京坤微博图)

IMOCA60醒了过来。张益博感受到了赛船的生命。那天,海豚追着船和赛队,奇迹出现在了海面 上。

快一个月后,徐京坤启航。

作为第一支参赛的中国队伍,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不追求速度,安全完赛,为未来积累经验。这是有限条件下的一个审慎选择。

他们的船,是这次比赛中最老的之一,同等条件下,比其他船更慢。此外,为了完赛,海上航行的策略也会更加保守。

这意味着,从比赛排位的角度看,要强的徐京坤面临的是一场必输的仗。

临行前,肖姝瑶对徐京坤说,“这场比赛你已经‘付费’了,你的金钱、时间以及努力。从现在起,你该开始享受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好地享受它”。

海鸟扎入了一片蓝色荒野。启航的比斯开湾,原本是风暴的故乡,但今年极其地温柔。那天风很小,海面屏息着,徐京坤驾着船,缓缓驶入一片无边的蔚蓝。(明雪菲 看天下实验室)

参考资料

《卑微的梦想家:从独臂少年到环球船长》,作者:肖姝瑶,电子工业出版社;徐京坤环球航海公众号;《独臂船长徐京坤和他的超级赛船》,作者:徐梅,《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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