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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为以薄幸著称的古代君王们贡献了不少痴情种子。
但盛宠之下,不出意外就会出现恃宠而骄的嫔妃。其中,明宪宗的万贵妃万贞儿就被一些网民戏称为大明的“打胎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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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视作品中,她就像《甄嬛传》里的宜修皇后一样善妒,严防死守嫔妃们的肚子,几乎是“逢胎必打”,堪称“堕了么”订单的金牌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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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还说那时后宫的新生儿无一幸免都会被扼杀在腹中(“时万贵妃专宠而妒,后宫有娠者皆治使堕。”)。就连柏贤妃已经生下的悼恭太子,也被她杀害……
但这些说法都是真的吗?这其中又是否存在疑点呢?
“打胎队长”事迹录
依《明史》所言,专宠的万贵妃就像《甄嬛传》中皇后和华妃的集合体,集皇后之善堕胎与华妃之盛宠于一身。(《明史》:“时万贵妃专宠而妒,后宫有娠者皆治使堕。柏贤妃生悼恭太子,亦为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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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在她的阴影笼罩下人人自危,众妃嫔无人敢怀孕、生子。就连一位偶然怀上龙胎的宫女也很快受到了万贵妃婢女的威胁,但因婢女的误报,怀孕的事最终瞒过了万贵妃,此后,这位宫女便悄悄躲进了名为“安乐堂”的地方,隐秘度日。
诞下胎儿后,宫女不敢自取其祸,便请一个名叫张敏的门监悄悄溺死胎儿,而张敏却动了恻隐之心,说:“上未有子,奈何弃之。”——希望保留宪宗唯一的血脉,也就是后来开创“弘治中兴”的明孝宗朱祐樘。
而这位未来中兴之主的童年,也在万贵妃的阴影下东躲西藏,不敢见光。据载,万贵妃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导致孝宗朱祐樘五六岁时都不敢剪去胎发。而他的生父宪宗此时也不知他的存在,唯有被废的先皇后吴氏住在安乐堂附近,协助抚养孝宗长大。
孝宗朱祐樘六岁时,张敏趁宪宗哀叹无子之际,将朱祐樘的存在和盘托出,父子终于得以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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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孝宗的宫女生母却恐惧不已,她抱着六岁的朱祐樘哭泣死期将至。(“妃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生。’”)得知此事的万贵妃则恼恨不已,而就在这一年的六月份,孝宗朱祐樘的生母忽而暴毙——如你我所想见,宫人们也把凶手锁定为了万贵妃。虽然也有传说其是自缢,但唯一的皇嗣之母无端自缢,不免还是会让人联想到万贵妃。至于那位大义保护皇子的张敏,随后也吞金自尽了……(万贵妃日夜怨泣曰:“群小绐我。”其年六月,妃暴薨。或曰贵妃致之死,或曰自缢也。谥恭恪庄僖淑妃。敏惧,亦吞金死。)
万贵妃的“压迫感”从此更是显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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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倘若我们仔细考究,就会发现以上这些《明史》中的记载其实存在很多不妥之处。首先,宪宗可考的子女共有二十个左右,单皇子便有十四个,这显然与“打胎队长”精湛的业务能力不符。而万贵妃的打胎事迹,其实也只被记录在《明史》中,《明实录》中就从未有提及。
《明史》与《明实录》有什么区别?是否位列二十四史的《明史》一定较之明实录更可信?简要而言,《明实录》是明朝官方的官修史书,而《明史》则是清朝承继中国古代一贯的修史传统所修的明史。二者同样具有参考价值,但编修立场不同、年代不同,所受限制更是不同,如何取信,取信哪个,要分情况讨论。
第一个说万贵妃“打胎”的人是谁?
我们不妨把史料当作线索,将考据当作探案,来验证此事的真伪。
以探案的路数,我们首先得“收集线索”——第一个给万贵妃扣上“打胎”之名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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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明史》记载重合度较高的,是明末清初参与过《明史》修撰的毛奇龄所写《胜朝彤史拾遗记》第三卷中的万贵妃传记。“胜朝”指灭亡的前朝, “彤史”则是负责记录宫闱琐事的女官。如果放在现代,这本书或许可以类似于《明代宫廷八卦整理》。
再向前追溯,则能追溯到一位明朝礼部尚书于慎行,毛奇龄关于万贵妃打胎事迹的描述,主要是抄录了他在《古山笔麈》中写的内容。
《谷山笔麈卷之二·纪述一》:“孝庙既生,顶上有数寸许无发,盖药所中也。传云太子迎入东朝,贵妃使使赐孝穆死。或曰孝穆(孝宗生母)自缢。”
于慎行是始作俑者吗?他恐怕也不能甘心独自担下这件事,因为他在自己的书里还说了一句话——“万历甲戌,一老中官为予道说如此。”
也就是,这是在万历二年(1574),即距离万贵妃去世近百年后,一位年老的太监和他说的。
于慎行本人对此事的记述也非常简略,对万贵妃加害孝宗生母的事情,也用了“传云”这样的话,类似于我们今天和朋友聊天时的口头禅:“我听说……”据此,我们大概可以“还原案发现场”——于慎行的文章在官员与百姓之间流转,仅仅被传抄两次,就由“听说”变成了“确认”。
那么,这是否能洗脱万贵妃的“嫌疑”呢?本着“侦探”的精神乐趣,我们再来看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成化年间阁臣商辂撰写的《商文毅疏稿》、弘治年间出仕的陈洪谟撰写的《治世馀闻》,以及生人更早的尹直撰写的《謇斋琐缀录》,皆指向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
据成文时间距离万贵妃更近的《謇斋琐缀录》记载:
万贵妃听说宫女纪氏有孕,倍感苦楚酸涩,但并未派人警告对方。宪宗皇帝则是早已知晓皇子的存在,但为了照顾万贵妃的情绪,怕勾起她失去孩子的回忆,才让宫女称病、避居安乐堂。等皇子出生后,更是让内臣好生照看管养。当唯一一个“明面上”的皇子去世后,宫中开始纷传西宫尚有一位深藏的皇子。大义的张敏此时充当了捅破窗户纸的角色,但他并非告知皇帝,而是与万贵妃宫中的大太监结好,借机说与了万贵妃。而万贵妃的表现是什么呢?
她大惊问道:“何独不令我知?”
为什么独独不告诉我呢?
而后,万贵妃并没有做出危害其母子的举动,而是重重赏赐了他们,还挑选了一个好日子正式迎他们入宫——或是说,让他们得以成为光明正大的宫人。(《謇斋琐缀录》:“遂具服进贺,厚赐纪氏母子,择吉日请入宫。”)
第二天,纪氏就正式入驻了永寿宫,享受贵妃级待遇。她的正位让臣子们十分欣喜又心有余悸,张敏对此引以为傲,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赏赐。(《謇斋琐缀录》:“次日,下敕定名,徙纪氏处西内永寿宫,礼数视贵妃。中外臣僚喜惧交拜,而张敏者以为己功,皆受厚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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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本《治世馀闻》中的记载虽与《謇斋琐缀录》略有出入,但总体措辞非常相似,可能存在同样的文献传抄线。《治世馀闻》中说:
“成化中皇妣纪氏得幸,有娠。万贵妃既觉,恚而苦楚之。宪庙乃密托病,出之安乐堂,以痞报,而属门官照管。既诞,密令内侍近臣,谨护视之。及悼恭薨后,内庭渐传西宫有一皇子。又有太监张敏,固厚结贵妃主宫太监段英,乘间说之。贵妃惊云:‘何独不令我知!’遂具服进贺,厚赐纪氏母子,择吉日请入宫。……徒纪氏处西内永寿宫,礼数视贵妃。中外臣僚,喜惧交并。后纪妃有病,黄赐、张敏将院使方宝、治中吴衡往治。万妃请以黄袍赐之,俾得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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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编年体史书《国榷》的一则记载亦提供了重要信息,表明在纪氏病重之时,正是万贵妃协助抚养年幼的朱祐樘。(“具服称贺,召皇子入昭德宫。迁纪氏永寿宫,请定策。少俟之。……上手书名玉牒曰:祐樘。”)
而据时任内阁首辅、《商文毅疏稿》奏疏作者商辂所写的《国本疏》也可佐证,当时万贵妃曾抚养朱祐樘,并受到了群臣百姓的交口称赞:
“重以贵妃殿下躬亲抚育,保护之勤,恩爱之厚,踰于巳出。凡内外群臣以及都城士庶之门闻之,莫不交口称赞,以为贵妃之贤,近代无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但外间皆谓,皇子之母因病另居,久不得见,揆之人情事体诚为未顺。伏望皇上勅令就近居住,皇子仍烦贵妃抚育,俾朝夕之间便于接见。”
然亦需要注意的是,奏疏毕竟是上给帝王,商阁老对万贵妃极尽赞誉的言辞不能尽信,但应该也不至扭曲事实的地步。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万贵妃及其家人在孝宗朝曾被弹劾失势,所得诸赏赐都被收还,先皇后吴氏却因幼年哺养孝宗而恩泽家人。这相反的结局,虽然不能成为万贵妃没有抚养过孝宗的证据,但万贵妃与孝宗真正关系如何,恐怕也不好贸然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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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从以上记载我们可知,“打胎队长”、暗害有孕妃嫔、谋杀太子、吓杀张敏等恶行在明朝就已经存在争议。
甚至明朝还有位史学家沈德符指责于慎行不该将道听途说之事写入作品,还不留情面地指责于慎行等人的行为“可笑”:
“于公起北方早贵,并本朝记载不尽寓目,自谓得其说于今上初年老中官,不知宦寺传言讹舛,更甚于齐东。予每闻此辈谈朝家故事,十无一实者,最可笑也。”(《万历野获编》)
乾隆也曾为她“翻案”?
当然,如果说以上证据还都只是宫外“不明真相”的大臣之间的互相“掰头”,那我们不妨再来看看,宫廷里的人怎么说。
恰巧,对于这个问题,清朝皇帝乾隆倒是做过一些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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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生活在宫廷中的乾隆,显然对宫中日常更加了解,他从十分切身的角度指出了清修《明史》中的诸多疑点:
如果万贵妃真的是“逢胎必打”,那么从前那些平安长大的皇子,为什么没有被万贵妃所残害?
为什么纪氏称病就能轻易逃脱万贵妃的魔爪?
“大义救主”的张敏又为什么会大胆地把皇子养在宫中,而不藏在外面?还让被废的前皇后吴氏哺育,就不怕被万贵妃发觉?
紧接着,他又挑出了一个时间线上的极大问题——张敏惊呼“上未有子”的时候,前太子尚还在世:
“且祐极故在,而敏惊称知‘上未有子’,出于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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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乾隆又举出了其他证据:即宪宗有那么多的孩子,已经让谣言不攻自破了:
“至于后宫有妊尽遭药堕。今以宪宗封建诸子证之,知其说殊不足尽信。……如是年及孝宗初受封,共有十人,其最幼者乃宪宗第十四子,而所云饮药堕胎者若尚不可胜计,其生不为不蕃。万妃果妒者,岂能挺贯鱼及众而诞生成立者,如是多乎?”
因此,乾隆认为:“记载家传闻异词,往往从而缘饰,不足深信类此多矣。”也就是说,他认为《明史》是在“故意抹黑”万贵妃,而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当时贪腐极甚的内阁首辅万安被传与万贵妃有亲,众人才因此也连带恨上万贵妃:
“或由众人深嫉万安之假附乱政,遂饰为无稽之言以归万妃。记载家耳食滋讹,于成化间事,几不啻汉成时昭阳祸水,而不顾其迹之矛盾,亦可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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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打胎队长”这个头衔或许真的有些冤枉,但我们是否能因此彻底为她“翻案”,说她是一位不骄不妒的贤妃呢?那当然也不能。
她因嫔妃有孕而吃醋是事实,纵容亲戚贪墨、横行宫闱等固然也绝非善举。
《明史》中对她的记载并不能全盘否认,而即使是我们用来为她摆脱罪名的三则文献,也有错谬之处。
而且该三则文献中对万贵妃也说不上满口称赞,反而有不少记载能佐证她的确恃宠而骄,且因善妒又受宠,使得朝臣们忧心妃嫔母子会遭其陷害,不但一再交代要谨慎保护皇嗣,还将纪氏母子入宫正名的喜事称为“脱虎口”,虎口是指谁?那恐怕也自然是万贵妃了……(王小丫 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