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到2018年,我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
这家贸易公司的总部在天津,主要的业务就是做中国和俄罗斯之间的贸易,可以这样说,只要是法律允许的、能够有利可图的业务,这家公司什么业务都做。我刚到这家公司的时候,中俄两边的双向贸易都一起做,后来逐渐地把从中国出口俄罗斯的业务砍掉了,变成以从俄罗斯进口为主,原因也很简单,虽然中国的各种工业品、纺织品、小商品等在俄罗斯广受欢迎,但是我们中国人之间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最后导致大家无利可图。
我是因为能够说流利的俄语,被一个好朋友推荐到这家公司工作,到了公司之后,公司的业务我几乎都接触过,要是全部都列举出来的话,能够写满好几页纸,简单地说,从大类上可以归为以下几类:粮食和食用油、各种肉类及肉制品、木材及木制品、矿物类、钢铁、铝、石油及天然气、海产品、其他各种食品等。
其中,公司的木材进口业务越做越大,逐渐地变成了主要业务,因为该项业务在俄罗斯发展非常快,需要外派团队把它管理起来,于是我就被选中并被外派到俄罗斯主管当地的木材业务。
我们公司在俄罗斯的木材业务相当庞杂,总体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自营的业务,另一部分是和供应商合作的业务,这些业务又分布在俄罗斯当地多个城市,所以管理起来相当困难。
公司在俄罗斯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市有一座木材加工厂,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在西伯利亚的腹地,这座加工厂是公司在俄罗斯的主要资产和生产基地,投资规模很大,进口到国内的很多木材都需要在这里加工成需要的规格和形状,在烘干车间烘干之后,再运回国内,分销给国内的客户。
我的办公驻地就在这座木材加工厂附近,日常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工作,剩下的时间基本上在俄罗斯各地拜访供应商和当地的官员。
木材加工厂的位置比较偏僻,在一片森林的边缘,旁边是一个村子,为什么建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呢?因为那里离木材的采伐地点比较近,一方面方便木材的运输,另一方面可以降低很多成本。
木材加工厂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四周全部是开放的,没有围墙,基本上一半的空地用来存放等待加工的原木,另一半空地用来存放加工好的木材。所有原材料和成品都在露天的场地堆放着。
在空地的周围,分布着三排房屋,都是就地取材,用木头做成的房屋,这种房屋在当地叫做木刻楞,一排是生产车间,一排是工人们的宿舍,另一排是工厂的仓库和办公区。木材加工厂所有的员工加起来有300多人,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大部分来自中国,工人都是在当地招聘的,因为是在林区,这里的俄罗斯人大部分都是从事的和木材相关的工作,所以招人还是比较容易的。
木材加工厂虽然地处荒郊野外,但是这里并不安全,经常会有当地人有组织的偷东西,只要是能卖钱,他们什么都偷,偷完了之后马上卖掉换酒喝,原木和加工好的木材、工厂里的机械设备、工厂仓库里的零配件,甚至工厂里的吃的喝的这些物资,都是他们偷东西的对象,这些是小偷。
还有大盗,会开着运输机械和装载机械,趁着没人的时候,或者夜黑风高的时候,一车一车的偷运木材。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对于俄罗斯的警察基本指望不上,即使报警了,折腾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没有结果,不了了之,在此过程之中,还要给警察打点很多钱物,真是得不偿失。
所以,在这里的工厂尤其是中国人开的工厂,统一的做法是自己组建一个安保队伍,由自建的安保队伍负责工厂人员和财物的安全。
我们的木材加工厂也组建了一个由五个人组成的保安队,俄罗斯的保安队和我们国内的可大不一样,他们的保安需要有专业的资质,并可以持有专业器械,比如冷兵器,甚至手枪和半自动步枪。
我们的保安队长叫做阿列克谢,是一个小个子的俄罗斯男人,年龄三十岁左右,身材非常的健壮,是一个退伍的老兵,所以他当然拥有持枪证,可以合法持有手枪和半自动步枪,阿列克谢平时不苟言笑,也不抽烟不喝酒,这好习惯在俄罗斯男人里面来说,简直凤毛麟角,也是我们让他当保安队长的重要原因。
阿列克谢的保安办公室是我们工厂最边上的两间屋子,靠近进出工厂的主要运输通道,办公室旁边就是他们的宿舍,他的宿舍旁边住的是从中国来的技术工人。大家每天都在一起朝夕相处,自然是很快地熟络起来,开始的时候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大家很快就被共同的话题给吸引到了一起,那就是食物。
在俄罗斯,中国工人要自己做饭吃,他们能够用俄罗斯这里简单而匮乏的食材做出好吃的饭菜,没有人能够抵御美食的香气和诱惑,一来二去,包括阿列克谢在内的俄罗斯籍保安就基本和中国人一起搭伙了,大家每日三餐都在一起吃饭,再加上下班之后经常在一起打发无聊的时光,没多长时间,大家就连说带比划能够交流起来了。
阿列克谢虽然不会做饭,但是经常和中国工人在一起吃饭,也很懂得人情往来,经常给大家带来一些当地的食材,鱼、肉以及一些食用菌之类的,还有当地特色的大列巴、酸黄瓜等。
阿列克谢还保留很多在部队的习惯,对工作非常认真负责,为了做好工厂的安保工作,自己带了两条阿拉斯加猎犬,工人们上班的时候,他就把这两条猎犬拴在值班室的门口,工厂下班之后或者放假的时候,他就把猎犬放开,和他一起巡逻护厂。
我也很喜欢这两只猎犬,但是不知道怎么接近他们,阿列克谢就告诉我,这两只猎犬训练有素,没有主人的指令,他们不会做出任何攻击动作的,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慢慢的和这两条猎犬成了朋友,后来我每次到工厂都会给这两条猎犬带一大堆各种骨头和狗粮什么的,我自己在空旷的厂区或者森林的边上巡视、遛弯或者瞎转悠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也会把它们俩带在我身边。
这两只猎犬是在俄罗斯长大的,只能听懂俄语的指令,所以,我们这些中国人还跟阿列克谢学了几句简单的俄罗斯狗语,一开始我说的不标准,俩狗听我说完指令,看着我,一脸懵逼,心想,这个外国佬说的啥呀,这狗语说的也太不标准了。当然了,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人,狗听不明白,我就努力地纠正发音,很快,两只阿拉斯加猎犬就对我的俄式狗语非常清楚明白了,我和它们就可以更加愉快的玩耍了。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这两只阿拉斯加猎犬也能够听懂一些汉语普通话的指令,大家戏称这两只狗是“双语狗”。
阿列克谢是一个退伍的老兵,这件事在我们面试阿列克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是并不知道他竟然参加过车臣战争,他的这个经历还是因为后来和他接触时间长了,通过慢慢聊天我才了解到的。我是一个军迷,对于他参加战争的经历非常感兴趣,就非常想知道真实的战争是怎么回事,每次和他聊天就自然而然地提到车臣战争,开始的时候,阿列克谢并不愿意谈这件事,后来熟悉了,慢慢的把我当成了朋友,我才从他的嘴里知道一些细节。
战争的过程当然是血腥和暴力的,那些杀戮和血肉横飞的场景我就不再这里过多地描写了,就说一说阿列克谢的经历吧。
阿列克谢在俄罗斯军队时候的军衔是一个上等兵,他所在的连队一共有七个人在车臣战争中牺牲,负伤致残的就更多了。那场战争虽然胜利了,但是也给阿列克谢身上留下了3个弹孔,好在他运气不错,子弹都没有打在致命之处,不但没有牺牲,幸运的是伤好了之后身体也没落下残疾。
我们工厂的所有人都看过阿列克谢身上的伤疤,其中有一块大腿外侧的伤疤最明显,据他自己说,当时他的大腿外侧中弹之后,被快速飞行的弹头撕掉了一块肉,他疼得差点昏过去,医务兵给他做止血处理之后,送到了后方战地医院,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创口很大,但是没有伤到骨头,阿列克谢伤好出院之后,战争早就结束了,所以他就选择直接退役了。
俄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给了他一大笔军人伤残费和退役补助金,然后给他分配了一个警察的工作,在圣彼得堡警察局,阿列克谢报到后,没多长时间就辞职不干了,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他老婆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工作,两人离得太远了,好几千公里,时间久了对家庭不好。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是一个不大的城市,俄罗斯经济情况并不好,所以在这地方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也不容易,在到我们工厂工作之前,阿列克谢已经赋闲在家六七个月了,偶尔打打短工,所以对于我们工厂这份保安工作,他干得特别认真,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当阿列克谢认为我是可以信任的朋友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珍藏的在军队的照片拿给我看,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单独照的,更多的是他和他的战友们一起照的,尤其是他的那几个牺牲的战友的照片,被他非常认真、细致的装帧起来,不允许我们任何人碰这些照片,在翻看那些照片的时候,也是他亲自动手,看完了之后,他立即收起来,放进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收好锁好。
阿列克谢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我们工厂的安保布局交由他全权负责,他非常认真,就像一个战士一样,把工厂的地形勘察得明明白白,然后把安保力量布置在他认为最需要的地方,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会根据各方面的情况变化,重新调整安保布局。
工厂的员工就嘲笑他迂腐,有人对他说,就一个荒郊野外的木材加工厂,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周折,在交通要道上布置好了安保位置就行了,阿列克谢则不这么认为,他对大家解释道,想偷东西的人就是他的敌人,敌人在偷东西之前一定要事先踩点,当敌人发现他的安保布局会时常变化之后,就会放弃偷盗的想法。
我一听他说得还真有道理,不愧是一个老兵,知道预防事情的发生是成本最低的办法,在我们中国叫做“防患于未然”,但是我们中国人做的并不好,倒是这个俄罗斯人,执行得非常彻底。
实际上,作为工厂的保安队长,阿列克谢的日常工作概括起来非常简单,就是防火、防盗,实际上以防盗为主、防火为辅,因为防火的责任主要由工厂厂长负责,但是厂长觉得阿列克谢踏实可靠,就都交给他了。
阿列克谢自己制定的制度,每两个小时对厂区巡视一次。在他负责安保的几年时间里,除了极端天气之外,一次都没有耽误过。
但是人不是机器,总有生病或者请假的情况,阿列克谢当然也不例外。这时候他就把工作委托给厂长,每次他都反复叮嘱厂长要让值班的人定时巡逻,并且做好记录。有一次,厂长安排的人巡逻完之后没有记录,阿列克谢回来之后,非常恼火,把这事放在嘴边上说了很多天。
我们听了之后都觉得他小题大做,但是他不这么认为,因为一旦开始了,坏习惯就会慢慢形成,值班的中国人不会写俄语,用中文写下来也是可以的,不能以他看不懂中文而找借口。
阿列克谢负责任的态度还可以从一件事中得到体现。有一年冬天,工厂放假了,阿列克谢自己在看厂子,出现了极端的天气,大雪一直下了五天,把所有的道路都封死了,我们在外面的给养送不过去,通讯也断了,直到半个月之后,我们才得以进去。
等我们进去一看,能吃的东西早就吃光了,两只阿拉斯加猎犬还好说,不吃东西能挺很长时间,人是不行的,阿列克谢不愧是经过残酷战争的老兵,真的是把自己的皮带都煮着吃了,厨房里面所有的佐料都被他吃的一干二净,包括他平时不怎么能吃的辣椒粉什么的,全部一扫而光。
后来我们问阿列克谢,如果给养还不能上来,会不会把猎犬杀了吃掉,他非常愤怒,说猎犬是他的战友,怎么能够对自己的战友下手呢,如果再过几天救援还不到,他就会把猎犬放掉,它们依靠自己的能力还是能够找到一条生路的,毕竟猎犬的祖先就是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我们继续问他,那你自己怎么办?阿列克谢说他早已经看好了,厂里面的汽车座椅是真皮做的,到时候自己可以煮座椅吃可以续命。
阿列克谢有俄罗斯联邦政府颁发的持枪证,他自己拥有一支步枪和一把手枪,因为他有持枪证,所以他这两支枪都是合法持有的。我们中国对枪支的管控非常严格,在厂里的中国人都没见过真枪,所以就很好奇,大家都想摸一摸、玩一玩阿列克谢的枪。
阿列克谢并没有拒绝,他先教大家一些基本的枪械常识,等到大家熟悉情况之后,他才让大家真正的摸枪,在我们动枪之前,阿列克谢把所有的子弹都退出去,然后自己在扣几下扳机,确保枪支内没有子弹,然后再把枪交给我们玩。
在我们玩枪的过程之中,阿列克谢从来没有让枪离开过他的视线之内,防止发生任何意外。大家一边玩一边问他,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打几发实弹可不可以,阿列克谢想都没想,立即拒绝了我们的提议,阿列克谢说因为我们没有持枪证,实弹射击是当地法律不允许的,如果在此过程中出现任何意外,阿列克谢要承担主要的责任,轻者吊销他的持枪证,重者要承担刑事责任。
阿列克谢不愧是参加过车臣战争的老兵,他的枪法还是非常好的,即使退役这么多年,他还定期地进行实弹射击,他的实弹射击方式就是打猎,我们很多人都跟着他去森林里面打猎,见识过他精准的枪法。
我们的木材加工厂处在森林的边缘,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野生动物特别多,那边经常出现的野生动物有兔子、野鸡、狐狸、獾等,偶尔会有狼出现,我亲眼看见过阿列克谢用手枪打死过野兔,用步枪打死过野鸡。阿列克谢打死的猎物有时候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有时候就直接给阿拉斯加猎犬加餐了。
我离开俄罗斯回国的时候,阿列克谢还送给我一件纪念品,是他在车臣战场缴获的一件物品,至今我都一直珍藏着,放在我的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