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后的那段时间,我的睡眠很差,尤其是中午,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睡着了也睡不踏实,早早地就醒来了。但是为了避免爸爸的唠叨,我便装出一副睡着了的样子。爸爸的睡眠却极好,躺下不多时,就能听到他粗重的鼾声。而且睡得极沉,闹铃不响,很难醒来。
几乎每个中午,我都要提前醒来。寂静在空间里漫延,只能听到爸爸的呼噜声。但是他的呼噜声并没有给寂静带来一点生气,反而更加突显出了寂静。
那种孤独感,几乎让我崩溃。
似乎只有放声大哭,才能消解这种孤独。
但是我不敢大哭,怕吵醒爸爸。
爸爸对于我的过度关注,让我不敢肆意释放自己的情绪。
记得有天晚上睡下,我忽然好想妈妈,就不由地哭,无声地哭,背对着爸爸。但是爸爸还是察觉到了,他从后面靠近我,用手臂扳着我的身体,一边温柔地问道:“儿子你哭了吗?”
“没哭呀。”我故作平静地说。
但他一定要问清楚:“那你怎么了?”还在试图想把我的身体扳到面向他。
我略带烦躁地说:“不要动,我瞌睡了。”抖了抖肩膀,示意他把胳膊拿开。
爸爸便长长地叹口气,然后拿开了胳膊,平躺着。我敢肯定,爸爸仍在密切地注意着我。我也敢肯定,爸爸一定知道我已经哭了。我有些不忍心,但实在无力装出一副快乐的表情去迎合他,也不敢向他宣泄我的悲伤。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承认我哭了,他就会一直问我为什么哭。在得不到一个他认为是正确的答案时,他是不会放弃对我的追问的。而我,却无法回答他。
他无法了解我的内心,就像我无法了解他的内心一样。就算我告诉他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不能还我一个完整的家。反而还要给我讲他的苦衷,讲各种我根本不想听的大道理,我还得言不由衷地应和着他。否则,他就会一直讲下去,直到我表现出被他说服的神态方才罢休。
这一点,我真佩服他的孜孜不倦。
直到现在,我仍无法理解他的用意,是求着一种表面的认同,还是想真的走进我的内心?我觉得我的内心诉求是什么,他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不敢面对而已。或者说,他自以为可以通过其他方面的满足,而让我转移诉求。
是的,他不敢面对,他在逃避。
他在躲闪着我和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刻意营造出一派看似祥和的虚假氛围。他以为我傻,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他在装傻,其实他什么也都知道。
所以,每个中午提前醒来,我就只能悄悄地跑进我的书房里偷偷地抹眼泪。真的很伤心,那时的我就有了心痛的感觉。心,真的是可以疼的,就像被一条绳索勒住,然后一点一点地缩紧,再缩紧,几乎要把整个心脏都要揪下来。或者,我把电视打开,调到静音模式,让电视的画面,暂时替代我脑中妈妈的印象,暂时冲淡我对家的渴望,暂时把勒住心脏的那条绳索松解开来。
而爸爸会突然醒来,大声喊道:“儿子!”
然后他神色慌张地从卧室跑出来,看到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便长吁一口气。过来坐在我的旁边,点起一支烟抽着,抚摸着我的头,问道:“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一般都不说实话:“刚起来两分钟。”
成年以后,关于童年的最难忘的记忆,并不是曾经受过的伤痛和苦难,而是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它就像扎在我心口的一根刺一样,要么永远忍受着那种隐隐作痛,要么就动一次大手术,彻底取出,不惜鲜血淋漓。
我经常见到爸爸偷偷地打电话,戴着耳机,不住地低声说着话,很开心的样子,似乎怕我知道。我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是可以确定是个女人。我那时还小,有些事情不懂,但还是隐隐地觉得,爸妈离婚应该和这个有关。
而且有一次周末和妈妈在一起时,妈妈告诉了我,爸爸外面有了别人。
我意识到我错怪了妈妈,于是更想妈妈了。
妈妈,回来吧!
当初我赌气说出让他们离婚,其实潜意识里清楚,这只是暂时地分别。因为在这之前,爸爸就离家出走过一次,住在单位里,好久以后才回来。爸爸的出走,使得妈妈的脾气改观了不少,却又助长了爸爸的脾气。
所以我以为,妈妈离家一段时间,也会回来的。
事实上我错了,某个瞬间,我意识到,妈妈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爸爸的电话越打时间越长,慢慢地不在躲着我了。甚至在接送我的途中,开着车,戴着耳机,也说得不亦乐乎。眉飞色舞的样子。做饭的时候,我写作业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他的耳机仿佛从未离开过他的耳孔。
他有时大大方方地说,比如说起某部电影,某些社会问题,滔滔不绝地向对方展示着他的独到的见解和流利的口才。有时说到什么话题,则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无奈地傻笑几声,然后看看我。实在耐不住对方的纠缠,就说一句:“以后再说吧!”
我的耳边就始终萦绕着他和别人说的话,他的声音,他的笑容,就扭曲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个永远不愿意去触碰的噩梦。
对我来说,那就是个噩梦。
更不堪的噩梦还在后面等着我。
那天晚上吃过饭,我正在写作业,爸爸洗完锅碗就接了个电话。听出他的口气十分不好,似乎在和对方吵着架,出言不逊,甚至还爆粗口,情绪极其暴躁。我本来有道数学题想问问他,但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没敢打扰他。
除了那道题,其他作业都完成了。我就坐在那里抠着指甲,消磨着时光。
终于,爸爸打完了电话,貌似对方挂断了。爸爸又拨了过去,对方没接,爸爸愤愤地将电话摔到床上,就向我走了过来。
“写完了没?”爸爸沉着脸问道。
“还剩一道题,我不会做。”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爸爸拉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便开始给我讲解。拿了笔,拿了练习本,非常烦躁地列着算式,写出的字也歪歪扭扭的,很多我不认识。所以他讲完了,我仍是一脸的茫然。
“听懂没?”他直视着我,问道。
其实我没听懂,但是不知为什么却点了点头,说:“听懂了。”
“听懂就做吧!”爸爸说着,站起,又在旁边的床上坐下,并不离开,双目威严地盯着我,就像是一个警察正在审视着一个小偷一样的眼神。
我盯着卷面看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而且,由于他的注视,我更加紧张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先前还多少能看懂些,这时竟然完全看不懂了,仿佛那些方块汉字变成了我从不认识的古怪符号。
我默坐了一会儿,并不动笔。
“怎么不做?”
“我,我……”我哼哧了半天,并没说出话来。
爸爸离开了床,又坐到了我的旁边,问道:“是不是还不会?”
我只能点头。
“那你为什么说听懂了?”
看得出来,爸爸在刻意地压制着怒火。
我没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养成了这样的坏毛病,遇到别人的质问,口气稍微生硬些,我就不知道如何回答。直到现在,这个毛病仍然存在,以至于在工作中经常受人误解,而不会解释。
“我再讲一遍,仔细听着!”
爸爸的鼻子里呼吸着粗重的气息,拿起了笔,又开始讲题。
他这次讲话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而且带着很大的情绪,烦躁不安,表达完全是成人化的。每讲到一个步骤,就会问我听懂没。我不说话,他就会用笔把桌子敲得咚咚响,喊道:“听懂没?说话说话,问你呢!”
可是我不仅脑子笨,而且反应慢,这点并没有遗传爸爸的优秀基因。加上他此刻的态度,战战兢兢的我根本不能把全部精力专注到题上,所以仍是一塌糊涂。
爸爸发火了,把笔奋力摔在桌子上,猛地站起,吼道:“这都听不懂,不要上学了!”
说着,就要撕掉我的卷子。
我大哭,喊着不要,扑上去抢夺卷子。于是,卷子在我和爸爸的抢夺的过程中被撕成了几块。或许,他原本只是吓吓我,并没有真的要撕我的卷子,因为他之后的举动说明了一切。
当卷子碎了的那一刻,我放声大哭,爸爸沉默了。
许久,他长叹了口气,坐下来,带着满脸的愧疚,失神地望着地面上卷子的碎片,半晌才说:“别哭了,我给你重新打一份吧!”
大概他不好意思麻烦老师吧,就自己把碎片拼凑起来,从电脑上打出来。家里没有打印机,他便把打好的内容拷在U盘上,到外面打印去了。
临走时,他说:“跟爸爸一起去打印吧!”
我摇头,他又说:“走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说我不怕,但他还是担心我,不过最终没有勉强我。他给我交待:“爸爸自己拿着钥匙,所以无论任何人按门铃或者敲门,你都别开门,也别说话,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他拿起我的手机,拨了他的号,然后又说:“最上面的这个号就是我的。”
其实,他的电话号码,我早已记住了,而且存在了通讯录里。
反复叮嘱几遍,他才走了。
没过几分钟,他就要汇报一下自己的行程。
“儿子,你干嘛呢?我刚来文印部,一会儿就回去。”
“儿子,你无聊看会儿电视,我打完了,马上回去。”
“儿子,我在楼下了,买点东西就上去。”
……
他婆婆妈妈地重复着类似的话,我不由有些反感。其实我基本没听,但嘴上却嗯嗯地答应着。
那天晚上睡下,爸爸搂着我,给我讲了一些关于他和妈妈之间恩怨,边说边哭,但我没怎么听。只是觉得他挺可怜,我不停地给他擦眼泪,告诉他:“我不会离开爸爸的!”
未完待续……
文/鄂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