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给屋里的家具上撒上一层七彩的光辉时,他醒了。
看看手机,刚好七点半。
他很满意,他的自我意识比闹钟都准时。
他下了床,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抽烟。
一支烟的工夫,正好和他上厕所的时间吻合,从来如此。
然后开始洗漱,梳头,刮脸,随着一阵马达的嗡嗡声,他的那张得了充足休息的脸就更加光彩照人了。
他又回到卧室,收拾床铺,把被子叠得像用刀切一样齐整,把床单掸得像地板一样光滑。
他满意地笑笑,走进厨房,热了两个汉堡,煲了一个香枣莲子甜汤,煎了两个漂亮的太阳蛋。
当他把这些摆在餐桌上时,门开了,她回来了。
不用看表,肯定是八点。
这是他们坚持了三年的约定。
不用闹钟提醒,不用刻意地掐点,却总能分秒不差。
她或者他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回到家里时,正好是他们约定好的时间。
属于他们的,只有半个小时,然后一个在家休息,另一个奔波在都市的大街小巷。
在这半个小时里,他们格外珍惜彼此,每分每秒都充满着浓浓的爱意。
他们能把一切都处理得游刃有余而又恰到好处。
他们不用浪费时间来协商分歧,他们不用铺排语言来表达心意,只须一个眼神的对视,一个肢体的碰触,他便知她,她亦知他。
他在门口迎接,把她拥在怀里,用脸贴她的脸,贴完左脸,再贴右脸。
拥抱了一分钟,他便把热量传递给了她,她的疲惫便全部消除了。
像两杯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然后他们便面对面对地坐在餐桌边吃饭。
他会告诉她做了一个可笑的梦,她会告诉他拉了一个有趣的客人。
然而今天,拥抱完一分钟后,她没有随他坐下,而是看着他,那么专注地看着他。
她说:“我们在一起二十四小时好吗?”
他说:“傻瓜,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
她说:“不,只要二十四小时就好。现在是八点,到明天八点,一天就是一辈子!答应我!”
2
早晨八点钟,岗邑水库的大坝上拉起了醒目的警戒线,周围停着几辆警车。
刑警队队长谷雨心事重重地站在大坝上。
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脸膛因长年的风吹日晒显得紫黑,眼睛眯着,眉间蹙着一个疙瘩。
他不时将指间的香烟送到唇边,吃力地吸几口,吐出来时,却是丝缕清烟,似乎全吸进了体内。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警,她用手握成拳头按在嘴上,故作轻松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她叫白露,是谷雨上警校时的同学,现在是谷雨的同事。
他们的前面,躺着一具女尸。
是一早跑来水库边钓鱼的老张发现的。
他此刻正在向警员小刘说着情况:“哎呀呀,吓死人了!我以为钓到大鱼了呢,结果把鱼线扯断都没拉上来,下水去看,妈呀,差点吓死在水底,以后可不敢再钓鱼了……”
那具女尸死去时间不长,没被泡浮肿。
她的衣服被撕得一条一条的,露出苍白的皮肤,脸上,颈间,胸前,小腹,腿上,到处都是刀伤。
尤其是脸,血肉模糊一片,已无法辨别五官了。
“谷队,你怎么看?”白露问。
谷雨舒了口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显然,她是被杀害后抛尸在这里的,但她的脸是死后被毁坏的。这点,我用肉眼基本能确定。”
“真是变态!”白露骂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谷雨说:“一种可能是他对她极度仇恨,是熟人做案;另一种可能是他故意给我们的侦破设置障碍。如果是后者,说明他具备一定的反侦察能力。”
3
她的脸美丽苍白,她微仰着脖子,与他的目光对视,就像他们新婚的晚上,她喝了点酒给他撒娇的样子。
但此刻却带着点忧郁。
他在她的唇间轻吻了一下,问她怎么了,累了吗?
她微微地摇头,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二十四小时。
他说:“我们不挣钱了吗?”
她摇头。
他说:“我们不买房了吗?”
她又摇头。
他们的爱情朴素而传奇。
他是个穷光蛋,高中还没毕业,就辍学跑起了出租。
开始是承包别人的车,几年的积累,终于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他买了一辆二手出租车。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份厚礼。
这天,上天还送给他一份最珍贵的大礼,就是她。
从此以后,人生不孤独。
就在他二十五岁的生日那天晚上,他开着刚买的二手出租车在街上溜达。
他准备送完第一个顾客,就回家为自己庆生,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第一个顾客,就是她。
那天同样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但她同时遭遇了失业和失恋的双重打击。
她从夜店出来,坐上了他的车。
她在他的车上吐得稀里哗啦,醉得人事不省。
他只能把她带回家,温热的毛巾印在她的额头,她醒了,他们就认识了。
一年后,他们结婚。
这天是他们认识一周年纪念日,也是他们的生日。
婚后,她跟他跑起了出租。
他跑白班时,她跑夜班;她跑夜班时,她跑白班。
交接的时候,他们有半个小时短暂的温存。
他们约定,在买房之前,谁也不许偷懒。
如果一方要偷懒,另一方就提醒,我们不挣钱了吗?我们不买房了吗?
另一方得到如此宏大愿景的感召,就会放弃暂时的安逸,而又风雨兼程地冲上了开辟新生活的道路。
相爱的人,一辈子不够,半个小时却已足够。
他们每年会给自己放一天假,就是他们的生日这天,也是他们的认识和结婚纪念日这天。
这天,他们关了手机,与外界隔绝,像其他情侣一样,说遍像其他情侣一样的话,做遍像其他情侣一样的所有事。
他说:“明天就是我们的纪念日了,明天好吗?”
她摇头:“不,就今天。”
他点头,“嗯,就今天。”
4
看看表,已过十二点,案情仍一筹莫展。
谷雨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一支圆珠笔不停地旋转着,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标靶,仿佛要从那黑白相间的圆盘上瞅出答案来。
仿佛死者和凶手的名字就写在上面。
敲门声。
谷雨坐直了身体:“进。”
白露捧着两个饭盒推开门,说:“你没吃饭吧?还是我最关心你!”
她走过来,把饭盒放在办公桌上,打开一个,推到谷雨面前。
“快吃吧,要凉了。”
自己打开另一个饭盒,吃了起来。
两份都是黄焖猪蹄,谷雨就好这一口。
白露虽然并不钟爱,但为了公平起见,她没有给自己另开小灶。
“哎,你怎么不吃呀?”
在没外人的时候,白露就没那么客气了,称呼由“谷队”变成了“哎”。
他们在初中的时候,就是同学,考上大学以后,竟又是同学。
毕业后又在一起工作了十二年,所以彼此不见外。
他没成家,她也一直单身。
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做刑警的不适宜成家。
他曾问过她:“你说当刑警的风险大,还是当罪犯的风险大?”
她说:“你傻啊,当然是当罪犯风险大了。”
他说:“不对,你想,罪犯一辈子可能就犯几起案,多数只犯一起;刑警却天天接触各种案子,从机率上讲,刑警的风险更大些。而且,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心态也不一样,咱们讲原则,他们没底线。”
她无法反驳他,问:“那你咋不当罪犯去?”
谷雨把目光从标靶上收回来,投到饭盒里的猪蹄上,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岗邑水库里捞出来的那具女尸。
他在想,杀猪的人和杀人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心理。
他是个老刑警,见识了太多的流血场面,但让他杀猪,他是下不了手的。
而吃猪肉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罪恶感。
“我没胃口,你吃吧。”他把饭盒推回到白露面前。
“有没有胃口都得补充体能呀!”白露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含糊地说,“倘若罪犯现在就在你面前,你也得有力量抓他不是,不吃怎么行?”
谷雨笑笑,问:“DNA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呢,下午应该可以了。”
“咱们的效率还是低些,有很多地方做DNA检测只需三个小时。”谷雨不满地说。
“别管他了,都在进步不是。”
白露说着,又把饭盒推向了谷雨。
5
他答应了她。
在他们的纪念日前一天,他们决定不出车,按她说的在一起二十四小时。
就差一天而破坏了坚持了三年的约定,他觉得多少有点美中不足,但还是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
他们从不吵架,也不需忍让,这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那咱们先吃饭,然后去公园,去爬山,去打球,去野餐,去游泳,去逛街,去指南针吃烛光晚餐,去看电影,去岗邑水库欣赏夜景……”
他按照往年的纪念日内容安排罗列着计划,一边把她拉到餐桌边坐下。
“不,”她认真地望着他,“今天我要做个变动。”
“怎么变动,亲爱的?”
她说:“我们说过都要活到一百岁,我们现在距离一百岁还差72年,我们把这72年压缩在这一天里过。”
她煞有介事地打开手机里的计算器。
“我算算,72年除以24小时,一小时等于三年,那就是二十分钟是一年。嗯,就这样。”
她仰靠在椅背上,心驰神往。
“我们要度过72个春夏秋冬,26280个日出日落……来吧,亲爱的,把手机关掉,谁也不能破坏我们。”
“嗯,关掉。”
他微笑着看着她,不打断她的憧憬。
他们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进行着各项计划。
他不厌其烦地配合着她重复着各种相同的事,他隐约有种错觉,仿佛他们真的是在认认真真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不记得他们做了多少次爱,却丝毫不觉得疲惫,每次都充满了激情,都有刻骨的感觉。
时间仿佛真的变长了。
她牵着他的手走到窗前。
“春天来了,柳树发芽了,我能看到那些嫩芽;对面的砖墙上居然长出了草;看那些虫子,满天飞,呀,真讨厌,都落进我脖子里去了……”
她有模有样地弯下腰拍打着衣领。
“又到夏天了,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又出来了。你说人人都吃冰激凌,她的冰棍能卖出去吗?”
“我讨厌秋天,树叶总是落不完,地上都铺了那么厚一层了……”
“下雪了,亲爱的,多漂亮呀!你看,那家三楼窗户下的菜篮子,齐齐整整地堆满了雪,他家的菜还怎么往出拿呀?”
他的眼前,随着她的引导切换着春夏秋冬。
6
下午两点,谷雨正在办公室里和几个警员分析着案情。
这是他被提任为刑警队队长半年以来的第一起恶性凶杀案件,尽管他有着从警十二年的丰富经验,但还是难免紧张。
对失踪人口的排查,对类似连环案件的筛选,都没能为他提供可靠的侦破方向。
他有点沮丧,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办公室里云雾缭绕,不时地传出咳嗽声。
一个女警打开门说:“谷队,市里来人了,局长让你去开会。”
“就说我不在!”
谷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便又投入到案件当中。
那个女警耸耸肩,无奈地走了。
接着,白露走了进来,兴冲冲地说:“谷队,DNA结果拿到了。有两个样本,一个是死者本人的,一个是从她指甲缝里提取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的皮肤组织。“
“太好了!”谷雨站了起来,满脸兴奋。
大家便忙碌起来。
DNA比对过程很快,数据输入系统里,几分钟便出了结果。
“数据库里没有这两人的DNA信息。”进行查询的警员说。
谷雨颓废地坐回椅子里,看来全民DNA数据库建设对于刑事案件的侦破是件头等大事。
他想了想,打电话询问查看监控的警员。
对方说:“岗邑水库在市郊,附近的路上都没有摄像头。唯独大坝上有一个,却坏了,市区有五条路能通到岗邑水库,但是车太多,我们每个人都盯着两台机器,那里的路灯光线不好,眼睛都盯酸了。”
“你们几个,”挂了电话,谷雨指指办室里的几个警员,“在安排新任务之前,都去看监控!两人一台机器,不要漏过任何细节。”
“是。”几个警员离开了办公室。
白露从兜子里掏出一小包牛肉干,抽出一根递给谷雨,剩下的放在他面前,说:“吃点东西吧,饿死你呀!”
谷雨确实感觉有点虚,便接了过来,放在嘴里嚼着。
“我说,”白露站在百叶窗前,背对着谷雨,“你们男人没个老婆真不行,连个正经饭都吃不上,不是方便面,就是要外卖。我猜你肯定活不长,不用歹徒怎么着你,自己就把自己虐死了。哎,跟你说个正话,赶快成个家吧。”
谷雨把剩下的一截牛肉干全塞进了嘴里,拿起笔在纸上画着。
牛肉干太硬,嚼了半天嚼不烂,就囫囵咽了,大大地喝了口水,很费力地耸耸喉结,才勉强把牛肉干送入食道,憋出两行清泪。
没等缓过劲来,又抽了一根放在嘴里噙着,说:“光说我,你怎么不嫁人?”
“我呀,我,我,我是独身主义。”
7
在几十平米的空间里,他和她继续排练着假想中的情节。
她走进厨房,系好围裙,准备做饭。
他跟了进来:“亲爱的,你歇着,我来吧。”
她说:“你呀,真是的,现在你已不是那个出租车司机了,你自己开了家出租车公司你不知道吗?你现在是成功人士了,每天那么忙,我怎么忍心让你伺候我呢?再等两年你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伺候我,不伺候都不行。”
“两年?退休?”
“是呀,你今年都58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毛头小子呢?”
她嗔怪道,伸手从他额前捋下一缕头发。
“你看看,你的头发都白了。呀,我的也白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真快啊!”他配合着她说,“那我现在应该干嘛?”
她说:“去看电视呀,每天不都是这样吗?”
抬头望了望餐桌上面的挂钟。
“正好七点半,本市新闻马上要开了,快去吧,那可是你最爱看的节目,别误了。”
他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就过去打开了电视,听到厨房里的她埋怨道:“这么老了,还亲,不害臊啊!”
他心里想,亲到一百岁也不害臊。
害臊什么,又不是亲别人家的老婆呢。
他想着,如果她假想的这一切为真,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然而,他的注意力被本市新闻吸引住了。
“今天早晨,在我市的岗邑水库里发现一具无名女尸……”
他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尽管躺在大坝上的尸体已面目全非,别人分辩不出,但他不可能分辩不出。
她的衣服,身材,发型,以及身上的痣,皮肤的纹理……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就算不用五官,相爱的人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对方和别人的微小差别。
那是她特有的,世上再无第二人有。
厨房里的她仍在忙碌着,哼着一首老歌,伴随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乐响。
他的泪水迷蒙了双眼,惊恐,悲痛,绝望,瞬间扩大到无限,然后像一朵绚丽的烟花一样炸开,幻化成幸福,欢乐,希望。
而内心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让他对这所有的一切都认为是合理的存在。
凡是罪恶皆为虚幻,凡是美好皆为真实。
他们仿佛真的已相爱了半生,不用谁来见证,只要两个人存在,就是生生世世,就是沧海桑田。
他默默地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她,贴着她的脸,她的脸和身体如清晨的河水一样冰凉。
“快去看电视,乖!”她说,“饭马上就好了。”
8
“谷队,新发现!”
电话里的警员小刘汇报。
“我们在岗邑水库附近一个干涸的水渠涵洞里找到一辆被遗弃的出租车,车上凌乱不堪,好像有过一场激烈的搏斗,还有血迹。”
“提取样本,送到技术科!”谷雨迅速站起,眉毛倒竖起来。
晚上八点,案发过了十二小时,终于有了点进展。
刑警大队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谷雨正在和警员们商讨着案情。
警员小刘说:“车主是一个男的,28岁,联系不上,手机关机;他老婆和他轮班跑一辆车,也联系不上。通过调看监控,该车昨晚是女的开着,她最后载的一个顾客是在豪门夜总会的十字路口上的车,走入一段无监控路面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那人的身份确认了吗?”谷雨急问。
“没有,那个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大半个脸遮着,技术科正在比对。”
谷雨粗重地喘息着,仿佛凶手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命令:“白露留下值守,其他人,跟我一起去车主家附近布控!”
白露说:“技术科有信息会直接电话通知的,我留在这里没用,也跟你们去吧。”
谷雨想了想,说:“好,要注意安全。”
半个小时后,穿着便衣的谷雨坐在一辆面包车里,白露坐在他的旁边。
面包车停在车主家对面的一个胡同里。
谷雨放倒座位,这样从外面更不易察觉。
白露也放倒座位,两个人并排躺着。
车里静静的,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你怀疑车主杀了他老婆?”白露轻声问。
“没有直接证据之前,任何人都值得怀疑!”
白露说:“你觉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谷雨侧头看了一眼白露,她的一双眸子在黑暗里闪着亮光。
白露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是看到亲人的离去这固然没错,但我以为,这要分情况。亲人怎么离去才是决定痛苦程度的根源,比如被谋杀,被虐尸……”
她忽然哽住了。
“这就是你选择独身的理由?”谷雨问。
“这肯定是你至今不成家的原因。”白露说。
这时,谷雨的手机振动起来,是警员小刘。
“喂,谷队,布控已毕,但家里好像没人。灯亮着,却没动静,我们从对面的楼顶拿望远镜观察,窗帘挡着,看不到里面。我们让小区物业的人过去敲门,半天没人开,要暴力破门吗?”
谷雨望了一眼白露,对电话里说:“暂时不要。”
9
屋顶的吊灯惨白地亮着,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而在他和她的世界里,已走过了无数个春秋寒暑。
就在这几十平米的空间里,就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两个青春少年转眼已成垂暮老人。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身体靠在背靠上,眼睛闭着,仿佛是在回忆这一生的欢乐与忧伤,鸡毛蒜皮和海誓山盟。
屋角的风扇沙沙地响着,吹得他们的满头银发像梦一样飘动,笼罩着一层薄雾似的漂亮的光晕。
他们微笑着,眼挥眶里滚动着清亮的泪珠。
“到了。”她缓缓睁开眼,转头望向他,眼睛里满是不舍和爱慕。
“到了。”他也睁开了眼,也转头望着她,眼睛里闪动着幸福和欣慰。
她说:“我们说过要一起活到一百岁,没想到我们真的活到了一百岁。”
他说:“是啊,老天对我们真好,这一辈子,活得真值!”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我们开始吧?”
“嗯,开始,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肌体的衰老让他们举步维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着进了厨房。
“我来吧。”她说。
“还是我来吧,我比你力气大。”他说。
他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去,需要扶着她的身体才能保持住平衡。
她吃力地抓住墙角的自来水管,以此来承担他的重量。
他把腰弯到了一定的角度,拉开厨柜下面的门,伸手进去拧动着煤气罐上的阀门。
这简单的动作,让他异常艰辛,干瘪的胳膊因为用力而突起几道醒目的青筋。
“哈哈,老头子,你不行了,还是我来吧。”她笑着。
“你弯腰到这个程度,比我都糟。”他不服。
随着呲的一声,煤气罐被打开了。
他双手托着厨柜的大理石面努力地站起来,又拧开了煤气灶的旋纽,沙沙的声音在空气中静静地流淌着。
“好了。”他站了起来。
“什么味?”她蹙蹙鼻子。
“你傻了,这是煤气味啊!”
“你才傻呢!不解风情的老东西,这是花香,春天的花香……”
“噢噢,是花香……”
两个人搀扶着回到沙发上,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程辛苦的跋涉,相依在一起,手紧紧握着,脸上绽放出迷幻的光芒。
10
白露挂了电话,向谷雨说:“技术科出结果了,死者最后载的那个客人,极有可能就是去年S市325爆炸案的制造者,是个网上逃犯。”
“有几成相似度?”谷雨连忙问。
“基本可以确定就是他,他的颈下有颗痣,左耳垂有个缺口,是被他的邻居砍伤的。伤口很小,他以为没人会发现,所以没做掩饰。”
谷雨打电话让蹲守在车主家的警员留下两个,其他人都归队。
凌晨时分,警员们仍然在忙碌着,但大家都不觉得累,案情取得了重大突破,市区的监控最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最后落脚点。
一整天的劳累,谷雨的面色有些憔悴,嘴唇裂开了几个血口,白露递给他一怀水,他喝了一口,沉声说:“收网!”
凶手是个亡命之徒,所以警员们极慎重,都荷枪实弹,穿着防弹背心。
白露也要跟去,被谷雨喝止了,让她去车主家附近蹲守。
白露不悦,但谷雨态度坚决,她只得去了。
怏怏地到了目的地,与两个警员会合,问及情况,他们说:“还是没动静。”
东方已泛起白色,晨曦微露,天亮了。
白露一夜未睡,虽然那两个警员一再要求让她去车里眯会儿,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着。
她在担心着谷雨,这个不要命的工作狂,总是让她整天整夜地提心吊胆。
她知道她喜欢他,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他,他似乎有所察觉,又似乎全然不知。
或许,他在装糊涂。
他和她一样,都不想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亲人,不想面对那最痛苦的时刻。
在煎熬中终于等来了谷雨的电话,她迫不及待地接起,谷雨只冷静地说了一句:“你们继续蹲守,我们马上就到!”
然后就挂了,然而立刻又打来。
“记住,要死死盯着!如果他出来,不要采取任何行动,跟踪上就行。记住,不要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十分钟后,刑警队几乎所有的警员都赶来了,大家面色凝重。
白露问:“谷队,什么情况?”
谷雨说:“犯罪嫌疑人死了。”
“被你们击毙了?”
“不,我们去时,他已经死了。他的家里还有配制成功的两包烈性炸药,显然是随时要和我们同归于尽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
谷雨沉默片刻,望向对面,说:“就是这个人,出租车的车主,死者的爱人,他杀了他,犯罪嫌疑人的家里放着一台笔记本,摄像头一直开着,记录了整个过程。不说了,行动。”
尾声
清晨昏暗的楼道里,十几个便衣警察举着手枪守在一户人家的防盗门前。
“谷队,要不要叫个开锁专家?”
“不用,事不宜迟,暴力破门!”
随着一声巨响,厚实的防盗门被打开了,警员们举着手枪一拥而入。
“注意,有煤气泄露,不能开枪!”
谷雨一边喊着,哗啦退下枪栓,一边扯起衣襟蒙在脸上,缓缓向里屋里探索。
大家也都用衣襟蒙住口鼻,用手枪做着警戒——必要时候可当冷兵器使用——跟了进来。
很快,大家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现了死者的丈夫。
他已死去,安祥的脸上带着一抹甜蜜的微笑。
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全白了,银亮银亮的,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和污渍,洁净如新,根本不像个杀人者。
谷雨看看表,时针指向八点,正好二十四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