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胤宗:他们所念念珍惜的

熊宇澄来了 2025-02-24 17:40:25

这些熟读儒家经典的学者,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浪漫主义的精神特质,对于现实的政治和人事皆有理想化的诉求。在他们的理想中,天地之理或许已经备于书房中所藏的经典中,自己与自己以外的人和事物发生关系,都可以以书和书中所载的道理为纽带。这些学者们思考的模式,都是从文本中汲取观物省己的道理,然后尝试运用到接人应物上去。然而,理想与现实的鸿沟,也就是理论上应该如此和事实上并非如此的鸿沟,却难以跨越。在这个巨大的鸿沟面前,很多学者选择从现实中退回到书斋中,试图在文本层面构建自己的理想世界。

图1-11 清顺治间刻本《李义山诗集》

书中有大量朱、墨、绿、紫四色批校

文本中有事理层面的内容,也有艺术方面的特征。因此,建立在文本之上的,其实是一种理性而充满艺术气息的生命哲学。在校勘、考证中,学者们遵循的是一种严格的文本理性。从现有的批校本中来看,这种文本理性并未被学者们投入到现实层面,它更多地是停留在学说层面。由文本构建起来的理性世界,却为学者们提供了一个从现实中退回的领地,一个充满了集体想象的桃花源。这些深悉经典文本而疏于现实的学者们,在现实生活中,更多地遵循着一种艺术化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于外界环境有着颇具诗意的观照方式,他们对于学术材料、书籍都是以审美的态度来赏玩。大体来讲,清代学者的思维模式,有的偏向理性和事功,有的偏向艺术,但都未完全抛弃任意一方,而是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平衡点。即使是在文本世界的构建中,他们也并未以“完成”某项任务或是写出一本书、一篇论文为目的。在很长的时间序列里,在极其复杂的空间转换中,他们进行的所有的学术活动本身即有其意义。过程的重要性要高于结果;体悟的重要性要高于目的。学术不仅是其“志业”——如马克思·韦伯(Max Weber)所说——还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这些儒家学者,也就是“读书种子”,都具有一种理性的审美人格:一方面,通过阅读与思考的训练,他们具备了追求真理的态度与能力,时时在追寻安身立命之基;另一方面,通过挖掘日常学术生活中的美感,使得自己的心灵得到应有的慰藉。他们修身立命最重要的功夫就是读书的功夫,而读书与学术从来不只是理性地追求“真理”本身,它关乎生活与对于生命的体悟。这种知性而充满诗性气息的生活,或许也符合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教导。

图3-11 《李义山诗集》,何焯、陈崿、纪昀等人的

批校分别以朱、墨、蓝、绿诸色过录。

国家图书馆所藏吴志忠过录何焯等批校本《中吴纪闻》(索书号:S2196)的目录之后有吴志忠的一则题跋,曰:

道人(吴志忠)于是书凡四校:何义门先生旧抄本沉秋田先生临校者也,毛子晋刻录原本经子晋及陆敕先所订定者也,武源氏以宋本校者也,明人抄《说孚》所录本也。合之旧有绶阶所校陶、蒋二氏本而六矣。今又遇毛斧季手校叶文庄藏本,乃知即为何义门本所祖,覆勘下,实补挂漏甚多。道人于是书也,亦何缘之深邪!

吴氏相信自己与《中吴纪闻》这一书有着深厚的缘分,明清时期的学者也许都相信自己与书有着某种缘分。这些“读书种子”是一生从事与书籍和文本有关活动的最纯粹的学者,书和文本中究竟有没有他们追求的终极答案,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这种与书的缘分,确是他们所念念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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