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爷爷去世后,父亲和叔叔一起去找她商量:今后你就跟我们一起过。奶奶推说了几次,最后还是答应下来,毕竟七十多的人,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太孤单,她也体谅到子女们的孝心。
从那以后,奶奶就在我们两家轮流住,每家一个月,到月底另一家就客客气气把老人家接回去。
可奶奶去世的前一个月,刚在叔叔家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雷急火急催着叔叔把他送到我家来。
叔叔拗不过奶奶只好来找我父亲商量,父亲却很高兴,笑呵呵地跟着叔叔回去,然后就把奶奶接到了我家。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奶奶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突然就在夜间睡梦中过世了。
等处理完老人家的后事,母亲和两个姑妈一起整理奶奶房间里的东西,拆掉那个荞麦枕头,母亲当场就哭出了声:她奶奶啊,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我家住了……
说起来,奶奶有四个孩子,我父亲、两个姑妈,还有最小的叔叔。虽然父亲四兄妹关系很好,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亲兄妹,而且,我父亲还是单独的那个。
爷爷一生娶了两个妻子,我父亲是第一个奶奶生的。
奶奶的娘家是地主,虽然没落了但家里的条件还不错,却只有两个女儿,就瞧上了我爷爷这个干活的里手。
奶奶也是红颜命薄,生我父亲的时候大出血,孩子保住了,大人却没了。
得知这个消息,奶奶的母亲就带着小女儿来帮着带孩子。爷爷没日没夜地干活,孩子虽然一天天长大,可没有娘总不是办法。
于是,奶奶的娘家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没出阁的小女儿也嫁给了我爷爷,后来也就有了我的两个姑妈和叔叔。
父亲小时候没有奶水喝,奶奶就只能抱着他去别人家讨奶水喝。去的多了,还得给人家送几个鸡蛋什么的。反正把我父亲拉扯大,奶奶确实费了不少的心血。
乃至父亲稍微长大了点,身子板很强壮,完全看不出是没有喝过自己亲娘母乳的孩子。乡亲们都说,你这孩子真是命好,有个姨妈成了后妈,才有你的今天。
从真正的血缘关系来说,我们叫奶奶应该叫姨奶奶。但我父亲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是姨奶奶一手带大的。
即使后来姨奶奶自己也有了三个孩子,对我父亲的爱从来也没有少过。
于是,父亲一生都在叫着妈,我们也一直叫着奶奶,根本没有姨妈和姨奶奶这个概念。
我父亲还抱在怀里的开始学讲话的时候,第一声叫人就是“妈妈”。
那个时候,奶奶已经怀了大姑妈了,听到父亲奶声奶气的一声“妈”,奶奶的母爱更是泛滥成灾。当然,或许也有已经阴阳相隔的姐妹情的缘故。
于是,等到父亲到了上学年龄,和奶奶就亲得不得了。每次从学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奶奶怀里腻歪一阵,在所有人眼里,他们就是亲生的母子俩。
等到最小的叔叔出生时,父亲早就出了学堂门跟着爷爷干农活了。大姑妈只比我父亲小一岁,却总是被我父亲“逼着”去读书,后来二姑妈和叔叔也是一样。
大姑妈的成绩不好,每当拿着成绩单回来,父亲这个大哥就像长辈一样叹着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可惜大姑妈总不是读书的料,读完初小就回家了。
但二姑妈和叔叔的成绩相当好,每当他们四兄妹坐在一起的时候,父亲总会拉着两个小的对大姑妈说:你这当姐的,怎么就不能向弟弟妹妹学学呢?
最开始,爷爷对小孩读多少书斌不在意,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写自己的名字。但奶奶毕竟是地主家出来的“大小姐”,见识自然不同,就算省吃俭用也要送她们上学。
有了我父亲这个帮手,每到爷爷奶奶因为学费的事争辩时,奶奶总是能二比一胜出,少数服从多数,爷爷就只能认理服输。
于是,二姑妈后来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到区里的供销社,一下子就给家里分担了不少负担。
叔叔更加争气,竟然一口气考上了大学,然后就在县城当了干部,这也是爷爷奶奶一辈子最为风光的一件事。
随后就是我父亲结婚了,当时家里只有三控旧木屋,为了给父亲娶媳妇,奶奶把仅剩下的几件陪嫁嫁妆卖了,给父亲建了三间红砖瓦房。
当时爷爷有点拿不稳主意,还是奶奶劝他说:如果我不是后妈,那你这个家主怎么安排怎么算。但老大是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他建几间房子啊。
可惜,爷爷也是苦命人,孩子们都长大了,就连最小的叔叔也已经在县城成家,按照农村人的习惯,他们的任务也基本算完成,到了享享清福的时候了。
但爷爷没几年就病倒了,在病床上缠绵了两年多就走了。
爷爷走后,奶奶在他的灵柩前静静地坐着,没有哭过一声,我们也没有亲眼看到她流泪。
但爷爷灵柩上山前一晚,奶奶就坐在灵柩旁边整自言自语:
老头子,当年姐姐走得急,没有留下什么话。现在你也去了,你就去找姐姐吧,告诉她,孩子我帮她养大了,过几年我也会去找你们的……
爷爷的去世,表面上奶奶似乎不怎么伤心。但我们都知道,奶奶和爷爷风风雨雨一辈子却从未红过脸,如今到了迟暮之年经受生离死别,心中的苦痛,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
所以,父亲就和叔叔商量:今后就让妈跟我过吧,免得她一个人在老屋里想东想西。
但叔叔不同意啊,叔叔说:都是儿子,我怎么能把娘丢给你一个人。再说了,我的条件比大哥你要好不少,还是让娘跟我进城吧。人老了难免会有点病痛,城里的医疗条件也好点。
两兄弟争持不下,最后还是奶奶自己答应,那就在你们两家轮着住吧,每家住一个月轮着来。
叔叔在县城,离老家有五十来公里路程,那些年也没有什么私家车。父亲和叔叔都说,一个月从县城跑一次是不是太折腾了。
奶奶笑呵呵地说:去的时候你们带着我认一下门,今后就只要把我送上车,不管是去老二家还是回老大这里,还怕我走丢了不成?
就那样,七十来岁的奶奶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虽然一个月时间确实不长,老人家就要从县城和乡下跑个来回。但奶奶每次回到家,却总是笑呵呵地和乡亲们说:
去城里住真的不习惯,尽管儿子儿媳都那么孝顺,却还是不如老家自在。
奶奶所说的自在,其实就是串门。叔叔家里是那种单元楼,虽然住的都是些熟人,但真正能串门的人家并不多。
尤其是奶奶这样的老人,本身自信心就不足,和陌生的城里人打交道时,总是担心自己落了子女的颜面。
但回到老家就不一样了,到处都是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互相去对方家里串门拉家常,那是家常便饭。
奶奶有个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擂茶,只要有老伙伴来串门,就要去屋后捋一撮新鲜茶叶。
茶叶切碎后和花生米、芝麻一起用擂钵擂成浆,加上芝麻豆子,就是香喷喷的擂茶。老伙伴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喝着擂茶,半天光景就那么不知不觉过去了。
这样的场景,在城里肯定是见不到的。难怪奶奶每次回来,都有种“迫不急待”的感觉,弄得叔叔每次都不好意思地对我父亲说:我真的没有刻薄老妈,为什么她在我家就是住不好呢?
也难怪,回到乡下住在我们家的话,不但有那些老伙伴聊聊天,嫁在邻村的大姑妈也能经常回来看看。母女俩总有些不好和别人说的话,对奶奶来说,不就是最好的慰藉么?
当然,我认为在奶奶心里,最记挂的肯定还是我父亲。因为但父亲读书少,早早就帮着家里干活,还要帮着督促弟弟妹妹。
在奶奶的心里,我父亲这个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却总是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
叔叔和姑妈们总会孝敬奶奶一些零花钱,尤其是二姑妈和叔叔,因为都是城里人,给的钱就多一些。奶奶自己几乎又不需要花钱,那些“收入”就全部收着。
每到年初下种买肥料、以及我们兄弟俩开学要交学费的时候,奶奶就会丢给我父亲一个手绢包,里面就是她的那些私房钱。
我父亲当然不肯要,还对奶奶说:你这些钱大部分都是二妹和弟弟孝敬你的,你全给我花掉,他们会有想法的。
奶奶却笑呵呵地说:他们孝敬我我收下了,他们的心意我也领了,但怎么花不就是我做主么?
也是幸运,自从爷爷走后,虽然留下奶奶一个人,但奶奶还是过了十几年比较幸福的日子。
2015年是奶奶83岁生日,父亲兄弟姐妹四家人悉数到场。一大家子人三代同堂,奶奶也是老怀大慰,拉着我父亲的手一定要他坐在自己身边。还对两个姑妈和叔叔说:
你们大哥,虽然不是娘亲生的,但我和他几十年的母子情,一点也不必别人亲生娘俩差。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们大哥。
其实用不着奶奶交代,姑妈和叔叔一直对我父亲非常尊重,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不是一母同胞”的想法。
奶奶在老家过完生日,就跟着叔叔的车回了县城。但在叔叔家只住了一个星期,就嚷嚷着要回老家去,住到老大家里去。
叔叔拗不过,只好把奶奶送回来。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奶奶这次回来,竟然再也去不成叔叔家了。
回来后,奶奶就每天忙活着整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那些老旧的衣物清理好,叠得整整齐齐的。甚至还把那个陪了她几十年的荞麦枕头也拆了,换上了新的荞麦壳。
最后,奶奶甚至还半真半假地对我母亲说:大嫂(我们当地的婆婆叫儿媳,很多时候都按照排行来称呼的,显得亲近一些),我要是哪天一口气不上来了,那个荞麦枕头就送给你,你可千万别丢了。
自从奶奶住到我们家,父亲和母亲早晚必定要去她房间里走一遭,有时候纯粹就是看看,有时候则说几句家常。
连续十来天,奶奶没有任何的异常。但半个月后的早上,父亲一大早还去奶奶房间里叫了一声,当时奶奶还答应了,说自己马上起床。
等到吃饭的时候,还不见奶奶出来,再去她房间看时,发现她半靠在床头安详地走了。身旁还放着她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奶奶走了,安详地无疾而终,享年83岁。
我们全家人满含悲痛地处理完奶奶的后事,灵柩上山之后连续三个傍晚的“送亮”仪式结束,奶奶的这一生,就算彻底过完了。
母亲让两个姑妈一起帮着清理一下奶奶的遗物,姑嫂几个收拾整理时,母亲突然记起奶奶前段时间说的话,便对两个姑妈说:
妈前几天和我说,她走了就把这个荞麦枕头送给我,还让我千万不能丢,不知道这个枕头是啥宝贝。
二姑妈到底是当老师的人,脑筋转得快一点,当即就说:是不是妈还给你这个大嫂留了点她当年的首饰?
几个人赶紧拆开那个枕头一看,里面倒没有什么首饰,却翻出来一大摞钞票,数了一下,竟然有整整五万块。
母亲干脆把叔叔也叫进来,把那五万块现金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妈留下来的遗产,你们四兄妹分了吧。
两个姑妈和叔叔都不肯要,都说这是妈留给你的,再说了,你是大嫂,继承妈的遗产也理所应当。
就那么拉扯了一阵,母亲最后还是收下了那笔钱。收钱的时候,我看到,有眼泪掉在钞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