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R,好人。
HR,坏人。
做了十年HR,余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里外不是人。
刚参加完一个新员工的转正答辩,人力资源部经理余音就被总经理刘宇峰一个电话急召了过去。
回想起总经理略微下沉的语调,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真的很准,尤其是在不该准的时候。
“您的意思是,今年我们人力成本要压控15%?”
坐在刘宇峰对面,听他从大环境开始铺垫,一直到最后落在数据上,余音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刘总,这根本不可能啊!现在6月都要过完了,要达到您说的这个目标,除非下半年大幅度裁员或者降薪……”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刘宇峰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余音的心一下子一片冰凉。
她瞬间明白,这正是刘宇峰找她来的原因。
“可是……”余音张了张嘴。
几分钟前,她还在和新转正的员工描述公司的发展前景,鼓励对方撸起袖子加油干。
只是转眼间,这落差大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愿意走这条路,”像是明白余音的想法,刘宇峰叹了一口气,“余音,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刘宇峰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今年公司做的项目确实很多,但要么已经结项对方却拖着不签合同,要么到了付款节点想尽办法不给钱。”
他从一旁拿过一份文件扔到余音面前,“还有这种明显店大欺客的,仗着自己甲方的身份不同意阶段性付款,就连交付以后都还要用六个月的承兑汇票结算。”
“这样下去,我们的现金流迟早撑不住!所以余音,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办?”
“我知道不管是降薪还是裁员,都对不起一起打拼过来的兄弟们。可两三百人的公司,十几年的心血,我不能眼看着它垮了!”
说到这,刘宇峰自己的眼角先有点泛红了。
余音看着他,捏紧了拳头,没说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
“我知道了,刘总,”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给您一份方案吧。”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余音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中,HR基本上都是老板的“自己人”。事实上对于民营企业也的确如此。
就像余音。
她虽然是本市人,但家庭条件普通,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只因为从小喜欢唱歌,便选了声乐专业,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才发现,除了个别有资源或者天赋惊人的同学,其他人找工作真是难上加难。
余音跑了几个月,对口的工作一个没找到,恰好发现一家新成立的软件公司在招聘前台,于是她一咬牙,决定先就业再择业,便留了下来。
当时面试她的就是刘宇峰。
因为公司小,最初余音什么都做,来访接待、人员招聘、做投标书,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连和男朋友肖奕约会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熬了整整两年,公司一路开疆拓土,从十几个人发展到一百多人,她也成了为数不多的元老。
组建人力资源部的时候,有副总提出外聘一名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做经理,刘宇峰却坚持用了余音。
“余音是很不错,但她毕竟是学音乐的,而且没有经验。”其他人说。
“没有经验可以学,”刘宇峰看着所有人,目光灼灼,“我一个程序员创业,也没有经验,还不是走下来了?所以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学不会的。”
“余音对公司忠诚,做事踏实认真,凭着这两点我就有理由相信,她能够胜任这个职位。如果你们没有信心,那咱们可以打个赌,”他说,“如果余音真的做不好,我刘宇峰来承担这个责任,我给大家道歉。”
事情就这样一锤定音,余音听说后,眼泪在眼圈里打了好几个转。
从此她就成了刘宇峰的死忠粉。
学习专业书籍和听讲座几乎占据了余音所有日常时间,甚至为了不辜负对方,余音还读了一个人力资源专业的在职研究生。
而她也的确把公司的人力资源管理体系从无到有的搭建了起来,让一家小小的民营企业也能做到规范有序。
这么多年,无论是当初的合伙人分家,还是后来的几次经营危机,余音从来没有哪一次不站在刘宇峰这边。
所以这一次,尽管万般不愿,余音还是选择支持他的决定。
在裁员和降薪之间,余音更倾向于裁员。
没别的原因,统一降薪,只会造成有能力的员工向外流失,对公司来说无异于杀鸡取卵。
于是第二天上班,余音就从财务部门要了经营数据,核算了各部门的投入产出比,按照投入产出率的高低,分配了各部门的裁员人数和工资压控指标。
“公司真的要裁员?”收到通知后,好几个部门经理打电话给余音,声音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我们现在活儿都干不过来,裁掉30%,那项目还要不要做了?”
也有性格急躁的直接冲到余音的办公室,一副要和她大吵一架的架势。
余音无奈,照着刘宇峰的样子,把当前形势和公司的困境讲了。
最后大家都沉默下来。
“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是吧?”一个在公司十多年的部门经理问。
余音点头。
“明白了。”对方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只是仍忍不住感叹一句,“公司好的时候,没见多发多少奖金。这一出问题,第一个就拿员工开刀。这是不是有点……”
他的话没说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余音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
更让她不好受的是,看到各部门报过来的裁员名单的时候。
就像约好的一样,名单上的人,绝大部分是三十多岁的员工。
他们都是余音一个个招进来的,余音甚至记得每个人入职时候的样子。
余音给自己点了一杯冰美式,喝了一大口,才勉强压下胸口翻涌起来的滞闷,从堵塞的呼吸道中呼出一口气。
她按照工作一年赔偿一个月的工资,核算了补偿金。
只是由于老员工太多,这个金额远远超出了余音的预计。不过余音问过财务,账上暂时还有一点钱,足以支付这笔费用。
余音只是担心他们离职以后要怎么办。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职场生态不健康,大环境又是这个鬼样子,工作恐怕不是那么好找。
带着这种想法,她给刘宇峰做汇报的时候,情绪还是有些低落,甚至想再争取一下能不能先不裁员。毕竟项目在陆续验收,或许过两个月,公司回款就会好起来呢?
“有没有办法,不用付钱让他们自己走?”像是根本没有认真听余音说的话,刘宇峰突然打断她。
余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的意思是,”刘宇峰略一沉吟,“公司现在情况比较困难,何况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公司这样做……”
这话从任何一个老板的嘴里说出来,余音都不会感到意外。
除了刘宇峰。
“可是……”她张了几次嘴,才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这已经是按照劳动合同法规定的最低补偿标准了。
“而且即使这样,我们也需要提前向全体员工说明裁员方案,然后向劳动部门备案……”
“不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刘宇峰摆手打断她,“我只有一个要求,尽快处理,就像有些外企那样,发通知马上走人。同时,最好能零成本,至少不是你摆到我面前的这么几百万。”
可这根本是两个要求,而且这两个要求互相矛盾。
余音在心里暗暗反驳,外企能速战速决,是因为给了高额补偿金。而不花钱的方式,不仅上不了台面,也需要时间操作。
“你是HR,你应该有办法的。”不等余音说话,刘宇峰就抬起头看向她。
余音和他对视,胸口有些发凉。
“我是有办法,”她忍了忍,没忍住,“可是刘总,这些年来是您说公司要规范,要遵从法律,要以人为本。公司一直也都是这样做的。所以今天,我们真的要用这些龌龊手段,去对付我们自己的员工吗?”
“如果我们这样做了,他们会怎么评价这个公司?留下来的人,又会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信任我们,把工作当成一份事业来做?”
“余音,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做了多年上下级,这还是余音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刘宇峰说话。刘宇峰先是怔了怔,然后霍然拍案而起。
“但公司首先得活下去!我这个总经理要考虑的是所有人,如果因为现金流断流,这个公司倒了,那是几百人的饭碗没了。到时候他们照样一分钱补偿金也拿不到!”
他越说脸色越冷,“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整体利益,牺牲一点个别人的利益我有错吗?
“如果你余音有这个本事,能把公司的现金流问题解决了,那我可以不裁员啊。
“但是现在,我要的是用最小的代价把人力成本压下来!
“余音,你最好搞清楚,你是公司的人力资源负责人,不是员工代表。“你个人的观点可以保留,但这件事,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去办!”
余音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有人欠你钱不还啊?”老公肖奕从厨房里探出头,乐呵呵地问。
五岁的女儿悦悦也跑过来抱着余音的大腿,“妈妈别生气了,爸爸今天买了小蛋糕,可好吃可好吃了,悦悦给妈妈留了一大块呢。”
小姑娘用胖乎乎的小手夸张的比划着。
“你又给她吃蛋糕。”余音转头看向肖奕,“跟你说了多少次,悦悦快换牙了……”
“我记得的,”肖奕洗了一把手,把女儿哄进屋自己玩,才过来向余音解释,“只吃了一点点,而且我看着她漱口了。”
“这还差不多。”余音把背包塞给他,自己往沙发里一趴,“累死了,快给我捏捏肩膀。”
“得嘞,老佛爷。”肖奕放下包,坐在她身后,一边尽职尽责捏肩膀一边问,“还在烦你们公司裁员那件事?”
“嗯。”余音把头埋在抱枕里,声音沉闷。
“这些年你们公司一直发展的都挺好的,没想到也会裁员。”肖奕叹了一口气。
“还有更让你想不到的。”余音按住他的手,起身和他并排坐着,“你觉得我们刘总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总?”肖奕惊讶挑眉,“他人挺好的吧,有能力有魄力,也一直很支持你的工作,算是你的伯乐了。”
“是啊,伯乐。”余音苦笑,目光茫然的落在前方,声音也低了下来“可是你知道吗,今天我向他汇报裁员的事,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余音顿了顿,喉间像是被什么哽了一下,还是掩不住语气里的失望,“他说让我想办法逼那些同事主动走。”
“啊?”肖奕很惊讶,“怎么会?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黑心老板啊……”
是不像,可或许只有真正遇到事,才能认清楚一个人。
想到老公毕业以后一直在幼儿园做男幼师,接触的都是小朋友,心思比自己还要简单,余音没有说话。
“怎么能这样,”肖奕反应过来,倒是比她还愤愤不平,“裁员就够狠了,还不想给钱,让别人怎么办?而且他这不是拿你当刀使呢吗?自己躲在背后,让你去做坏人,太过分了!”
“可能我本身,就不得不做这个坏人吧。”
余音叹了一口气,“做坏人也就算了,可那些同事都是我招来的,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让我怎么能下得去手?”
“要不我还是辞职算了,这工作,真的没法干了!”
“好,”肖奕点头,“不开心咱们就不做。钱这东西有多少花多少,我还可以再少花点。”
然而,余音也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事实上,因为老公收入不高,父母公婆又都没办法帮他们一把,余音的收入一直是这个小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
虽然她可以选择跳槽,但入了HR这一行,换一家公司也未必能避免眼前的情况。
何况在这个经济形势下,万一一脚踏空呢?
面对着房贷、车贷,女儿悦悦的钢琴班和舞蹈班,余音没有任性的权利。
好在她自我调节能力强,第二天一早就调整好了心情,准备再去找各部门经理了解一下这些人的工作表现,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你问工作表现?”之前情绪就比较激动的部门经理一听余音的问题,立马就拔高了声音,“人家能有啥问题?人家要真有问题,不用你给我下指标,我早就提出来不用他了。”
“可是现在公司有这个要求,你让我们这些部门经理怎么办?我只能舍弃老员工,毕竟人少了加班会更多,年轻的更能扛。”
“我的意思是,”余音组织了一下语言,“那如果相对于其他员工,你报的这几个人绩效还是要差一些吧?这也算是问题。”
“这个我不觉得,”部门经理摊开手,“要真说他们有问题,那唯一的问题就是性价比不高,裁掉他们,我更容易完成任务。”
余音沉默下来。
最怕的就是这种。对于该干活就干,该加班也加了的同事,她真的任何阴私手段都使不出来。
“我再和老板商量一下吧,”最后余音语气沉沉,“那如果,需要降薪10%,你们能做好员工的思想工作吗?”
“兄弟们都能留下的话,没问题啊。”略一商量,所有部门经理都表了态。
余音点点头,做了测算以后,起身去了刘宇峰办公室。
她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说了,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刘宇峰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10%解决不了问题。余音,你首先是公司的人力资源负责人,代表的应该永远是资方的利益。”他神情冷峻,“我以为你明白,可你现在站错位置了。”
余音心里一冷。
刘宇峰接下来的话更令她难以接受。
“既然你提不出有效的解决方案,那我给你一个方案,”中年男人放缓了语调,也更显得不容置疑。
“你马上发通知调整组织结构,成立一个项目执行组,负责跟进项目回款。完成了回款目标的,工资照发还有奖金,没完成的按比例扣。”
“至于哪些人进入这个组……”刘宇峰手指敲击了一下桌面,一锤定音,“裁员名单上的同事,我觉得就很合适。”
余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总经理办公室的。
HR,好人;HR坏人。
她想做好人,可为了公司利益,她也不是没有做过坏人。
但做了十年HR,余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里外不是人。
别说那些同事,如果易地而处,她都得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这么缺德的办法,你到底是怎么好意思想出来的?
不是她想出来的。
但余音没处说,这份工作,她还要做下去。
对刘宇峰再失望,也不能否认,这么多年他对她的信任和提拔。
换一个老板,她这个角色照样是别人手里的刀,那还不如继续跟着刘宇峰。
余音很快做出了决定。
内心里,她无力的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脉和能力,万一这些员工真的有本事完成回款呢?那对他们对和公司都是好事,大家就可以一起熬过这个经济寒冬了。
只是余音还有个不得不面对的环节,就是跟每个人沟通,变更劳动合同。
这也是个让人想起来就头皮发麻的工作,不出意外的话,会败光她多年积累起来的好感度。
但余音没有选择。
于是她把裁员名单又仔细梳理了一遍,决定先易后难,从那些性格温和,与自己关系亲厚的人开始下手。
余音第一个找的,是自己部门的招聘专员。
公司从两个月前开始停了所有招聘,招聘专员最近很清闲,刚休了十天的假期,陪父母去国外转了圈。
可能因为本身就是做人力资源的,对这种情况倒是没什么意外,坦言调动就调动吧,就当用这段时间骑驴找马,至少社保有人交。
招聘专员这个态度,让余音越发羞愧的同时,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一连十几个人都比较顺利,毕竟公司里面任何事都会有小道消息和各种猜测。
与他们所猜测的最坏情况——公司要垮了或者强制裁员不给一分钱相比,这种处理方式也算是给了一个缓冲时间。
“恭喜老婆开了个好头,”晚上吃饭的时候,肖奕举杯为余音庆祝。
余音却不敢这么乐观。
“这些人要么家里资源还可以,要么就是有信心能很快找到新工作,”她苦笑着摇头,“两头都占不上的,才是真正不好处理的。”
“做技术不至于找不到工作吧?”肖奕安慰她,“你也别太担心,兴许就像你说过的,人家就是能要回来账款,还能拿到提成呢。”
要回来账款,哪有那么容易?
相比这一点,余音倒是更相信会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自己翻脸。
要不说女人的第六感,往往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呢,第二天一上班,余音就迎来了翻脸的人。
赵辉是研发工程师,已经三十六岁,在公司也有七八年。
余音和他不能算多熟悉,因为赵辉性格内向,与人的交往大多属于点到即止。
如果说有什么印象,那就只有两件事,一件是他刚来的时候评上了最佳新员工,拿了五千元奖金,给余音买了杯咖啡略有些腼腆的送了过来。
另一件事是最近这两年,他总是三五不时的在请假,部门经理问原因又闪烁其词,余音只好找他聊了聊。
当然,赵辉并没有告诉余音什么,只是保证自己没有做损害公司利益的事,而且后来他请假确实有所减少,余音便也没再关注。
事实上,赵辉在名单上,余音一点也不意外。
如果其他人全然无辜,赵辉的工作表现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无辜。
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等她说完调动部门的安排后,赵辉会拍案而起,双目赤红。
“我是研发,你凭什么让我去做回款?”
赵辉哑着嗓子,“非让我做也行,但扣我工资不行。”
“不是扣你工资,”余音把自己的语调放得更柔和一些,“每个岗位都会有绩效考核,我刚刚也说了,你的回款目标完成了,不仅不会扣还可以拿到绩效奖励。”
“奖励?”赵辉苦笑一声,眼角眉梢都是愤怒,“余经理我问你,如果回款说要就能要回来,公司那么多销售经理为什么不去要?还说我们要回来有奖励,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
余音语塞。
事实上这话她也想问刘宇峰,可她不能。
“我知道,公司这是嫌我年龄大了,卷不动了,变着法儿逼我走呢。”
赵辉坐下,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余经理,我是你招来的,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人不错,所以今天我就跟你说句实话。”
说到这,赵辉却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重重叹了一口气,“人都是要脸的,公司嫌弃我,我也不喜欢死皮赖脸赖在这。”
“如果嫌补偿金高,可以跟我商量是不是?我自问这些年对公司多多少少还是有感情的。可是你不能这么恶心人啊!”
“我现在要是二十多岁,说实话没必要跟你们这样……”他又停了停,喉结也滚动了一下,像是硬把某种情绪咽下去。
“反正就一句话,想让我走就谈赔偿,至于什么调动部门,我不去。我是研发,我就干我自己的工作,别的活我不干。”
赵辉说到做到,等余音处理完所有人,发现他果然还呆在原来的部门。
部门经理不给他安排工作,他就把自己以前写的代码翻出来,该优化的优化,该加注释的加注释。
反正人家踩着点上班,踩着点下班,不惹事不消极怠工,你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原本余音想着,这样拖着也不是不行,按照她的经验事已至此赵辉肯定已经在投简历了,如果他能找到工作,就没有必要再激化矛盾。
就算没找到工作,事实上也很难有人能每天扛着被部门所有人边缘化的压力留下来。
怎么样结果都会是她想要的。
但是没过两天,部门经理先找上了余音。
不为别的,赵辉这些年提交的代码量可不少,他自己主动优化,你不能说他不对。
但很多软件公司都有个共性问题,程序换了很多人写,最后成了一坨屎山,谁也不敢动。但凡动不好,都会造成一溃千里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
部门经理倒不至于恶意揣测赵辉,只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他赌不起,必须速战速决。
余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再找赵辉谈。
很多人以为HR都是人精,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事实上哪有那么多人精,无非是没有退路,只能逼着自己八面玲珑而已。
余音深呼吸了几次,才有勇气拨通赵辉的电话。
“如果你们还是上次那种处理方式,”电话那边赵辉语气冷淡,“那就不用谈了。”
说完,他直接挂断。
余音盯着手机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忽然腾的站起身,直奔赵辉所在的部门。
她站在工位旁,看着眼睛落在电脑上,把自己当成空气的男人,默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赵辉,”余音说,“我建议你和我谈一下。我知道你对这个方案不接受,但是谈一下情况也不会更坏。相反,”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如果你真要走,至少我是HR,我的朋友也大多是做这个的。别的不敢说,我肯定竭尽所能的帮你。退一万步,即使帮不成,将来新公司背调,我至少也可以替你说句话。”
这话里虽然说的都是帮忙,其实暗含着敲打和威胁。
不管赵辉怎么理解,说出口,余音先恶心了一下自己。
可能每个人,最终都会被生活裹挟着,成为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吧,下一秒她替自己辩解。
赵辉最终还是起身跟她回了办公室。
“你最近在投简历吧?”余音问。
赵辉没回复,也没否认。
“怎么样?有接到面试邀约吗?”余音继续。
赵辉略一沉默,然后自嘲似的轻哼一声,“我今年三十六了,兢兢业业一心一意跟了这么多年的老东家都变着法的想赶我走,别人凭什么给我机会?”
余音被噎住。
好一会儿她才放缓了声音,“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公司今年情况确实不好,总要想办法经营下去,毕竟是几百人的饭碗。而且调动部门也不能说明你比别人差,公司用这种方式,也是希望大家一起熬过去……”
“余经理,”赵辉打断她,一双漆黑的眼睛直视着余音,“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他抬手在脸上搓了搓,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眉目间染上了一层深重的疲惫。
“我没断网,也知道做你们这行的有很多办法逼我走。其实和外面那些公司的肮脏手段相比,我们这种方式也算是留了一点余地。”
“所以余经理,你要问我想走不,我真想走。”赵辉仰头看着天花板,“我是从农村考出来的,说句玩笑话,当年也是我们村的骄傲,多少要脸的。”
“可脸面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他目光不动,只是眼圈有点泛红,“到了这个份上,余经理我就跟你说句实话吧,你要是愿意拉我一把我感激,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我家庭情况不太好,父母年纪大了,农村是没有退休金的,只能靠儿子。以前还没什么,但两年前我老婆做手术,癌症早期,命是保住了但不能累着。”
说到这,赵辉扯了扯唇角,“你可能不会明白,上有老下有小,而你是唯一的家庭支柱是什么感觉?”
“要不然怎么说,职场中最好欺负的就是中年人呢?软肋太多,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沉默了。
余音其实想说,我和你不是一样吗?
我要是没有软肋,早在刘总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就和他一拍两散了。
但她最终还是把所有话都咽到了肚子里。
“不是我不想帮你。”余音慢慢开口,“只是如果你可以不调动,其他人呢?”
“而且你也说了,真想逼你走,办法不是没有。就算暴力裁员,你确实可以去仲裁。但一裁两审打下来至少一年半。公司有专职的法务,可以奉陪到底。你呢?你耗得起吗?”
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谈成。
但也不能说完全没进展,赵辉提出给他一周时间考虑。
余音知道他想再多试试,于是主动要了他的简历,自己动手帮他修改润色,然后到处求人给推荐。
只是回复渺茫。
圈子里的同行们大多都在做同样的事,裁员,抑或是降薪。
期间余音参加了一场小范围的聚会,在某个前同行开的咖啡厅。HR们见了面就是互相吐槽,都说这行没法干了。
“就我们公司,如果要评选谁是最讨厌的人,那必须是我,老板都抢不过我。”有人自嘲。
“肯定啊,”另一人接话,“咱们本来就是老板的刀,替他杀人越货不说,真出了问题,你就是拿来平民愤的。”
大家笑起来,余音却没有笑。
”怎么了?”旁边人碰了碰她的胳膊肘。
余音摇头,“一言难尽。”
“你以前不是说你们老板不错吗?毕竟是名校研究生,讲规则。不像我们那位,就是简单粗暴。”那人说。
“讲规则?”余音沉默一下,忍不住笑了。
她敬重了刘宇峰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原来利益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曾经无比热爱的工作,如今对她来说,真的就只剩下养家糊口了。
回去的路上,余音接到了赵辉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