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和孔乙己

草根爱练剑 2024-10-27 15:10:45

资讯来自网络;原创 余成凡 陕西

未庄和鲁镇只隔着一条小河。阿Q闲来无事时多半也会涉水趟过那条小河从未庄到鲁镇的咸亨酒店去喝酒,他在那里有时也会碰见经常光顾咸亨酒店的孔乙己。刚入秋的一个下午,阿Q和孔乙己又在鲁镇的咸亨酒店相遇了。

短衣帮的阿Q叉着腰正靠在柜台边就着茴香豆一边喝酒一边高声阔气地跟其他的短衣帮酒客们聊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长衫客孔乙己踉踉跄跄地踱进店里来了。阿Q似笑非笑地乜斜着朦朦胧胧的醉眼飘飘乎乎看了孔乙己一眼又一眼。阿Q显而易见是属于短衣帮一类的,但他向来都很是瞧不起虽然穿着长衫却又落魄不堪也靠着柜台喝酒的孔乙己。阿Q十分豪迈地大口嚼着茴香豆,端起黑陶碗炫耀似的一仰脖子十分狂野喝干了一碗酒。本来已经有些醉意的阿Q顷刻间便已是满脸通红醉态十足了。阿Q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挪步到孔乙己面前结结巴巴地奚落道:“孔……孔乙己么?敢打……爷……爷一拳么?爷……爷请你喝……喝酒,怎样?”孔乙己虽然身材颇有些高大,但在其实也不怎么壮实的阿Q面前依然显得弱不禁风有些猥琐怯懦了,他嗫嚅道:“打人么?打人成何体统?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固穷……君子,君子么……”阿Q笑嘻嘻地不怀好意地抢进一步逼近孔乙己,伸出也不怎么丰满壮硕却特别有力的手沉沉地压在孔乙己瘦弱的肩头上,满嘴喷着刺鼻的酒气道:“什么君……君子小……小人的,不……敢打爷……爷么?不……不敢么?爷……爷让你打……也不……不敢么?”阿Q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一边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他那头顶上的两块颇有些名气的癞疤疮也红亮红亮的显出一些狰狞可怕的模样来了。阿Q笑到畅快处突然间扇了孔乙己一巴掌。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孔乙己顿时跌坐在地上,他那本来青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指印并迅速紫红肿胀了起来。阿Q傲气十足地歪斜着头,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粗浊的酒气凶霸霸恶狠狠地嚷嚷道:“不……准革……革命么?爷……爷偏要革……革命,爷……爷就专革……革你孔……乙己的命,他……他妈妈的!哼!”孔乙己噙着眼泪委屈而愤怒地盯着阿Q,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阿Q又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了。店内的酒客们发出一阵有些吓人惊叹之后也都一齐哄笑了起来,店里店外顿时洋溢着无比快活的空气。阿Q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得到了奖赏,简直欢欣得要命了,他一扫前几日被王胡揪住辫子扯着脑袋撞墙的屈辱,也把被赵太爷及假洋鬼子打骂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似乎又找回了调戏赵太爷家的佣人吴妈和静修庵的小尼姑时的那种张狂霸气与豪橫和得意,他借着一股直往顶门窜动的酒气飘飘然如同获得了光耀门楣的勋业似的。正在兴头上的阿Q忽然瞥见赵家的狗从咸亨酒店门前的街面上目不斜视气宇轩昂地走过。那么,按通常的情况来推测,拄着乌黑发亮的龙头拐杖常常满面怒气且总是骂骂咧咧的赵老太爷一定就在后面不远处了。阿Q立刻噤了声,蹿出店门一溜烟跑掉了。他也许大呼小叫地押牌宝去了,当然也许是即刻回土谷祠里去做那些他常做的无聊至极的梦去了。

孔乙己捂着半边肿胀的脸气恨地喘息了许久之后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他颤巍巍地挪动脚步倚在柜台边小声对掌柜道:“温一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孔乙己略微迟疑了片刻又颇踌躇地央求似地对掌柜道:“先记在账上,下次付清,行么?……”掌柜的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地轻轻摇了摇头道:“孔乙己,上回的还没结清呢,又要欠账么?”孔乙己红着脸噙着泪默默地哀求似的盯着掌柜看。掌柜的似乎犯了难犹犹豫豫之后仿佛动了恻隐之心发了莫大的慈悲吩咐伙计给孔乙己温酒上茴香豆。掌柜的取下粉板,把孔乙己名下的欠账数目“九”改成了“十九”,然后对孔乙己道:“孔乙己,你已经欠了十九个钱啦!”几口酒下肚,孔乙己青白瘦削的脸上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眼睛也仿佛有些神彩了。这时左邻右舍的一群玩耍的孩子跑进店内围了上来,孔乙己立即对这些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孩子们发生了兴趣,他似乎彻底忘记了刚才被阿Q扇耳刮子的不快,他和颜悦色地对孩子们道“来,我教你们写字,好么?来呀,来!”他又转头对柜台内一个专管温酒的半大孩子道:“来,你也来!将来做了掌柜用得上的。”说着便抖抖袖子伸出脏兮兮的枯瘦的食指用长长到指甲蘸着酒水在柜台上认认真真地比划着,他一边比划一边念念有词道:“知道么,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呢……”孩子们似乎对写字的事并不怎么热心,只是吵吵闹闹地围着孔乙己向他讨要茴香豆吃。孔乙己用食指和拇指夹起一粒再夹起一粒茴香豆一粒一粒地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一边嚼着茴香豆一边伸手再讨要,孔乙己便弯下腰来对孩子们道:“不多,不多了,不多了……”然后他直起腰来看一眼盛茴香豆的碟子,再伸出手掌虚虚地罩住碟子微微低下头去特别诚恳十分歉疚似的叹息般地对孩子们说道:“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孩子们便哄笑着飞也似的跑到街面上玩去了。孔乙己又似乎有些怅然若失了,他呆呆地望一阵孩子们,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慢慢地吃茴香豆慢慢地喝酒。天色暗了下来,酒客们三三两两纷纷离去了,街面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玩耍嬉笑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走散了。天确乎已经黑了,孔乙己才最后一个离开咸亨酒店,他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出了店门,便迅速隐没在那无边的黑暗之中了。

阿Q一觉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上弦月那一丝丝微弱的光亮从土谷祠破破烂烂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像一摊亮晃晃的银子洒落在阿Q眼前的泥地上。阿Q凝视着那片不规则的间杂着些暗淡黑影的亮晃晃的光斑,许许多多事情潮水一样不由自主地翻涌上心头来了。一些复杂的令阿Q烦恼无比的问题像茂盛的藤萝一样呼呼啦啦死死地缠绕着阿Q的心。阿Q使劲地回想也想不起自己是从哪里来到未庄的,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来的。阿Q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在这里似的,又觉得自己是从无比遥远的远方急急慌慌投奔到这里来的。阿Q记不起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阿Q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是姓赵的,可是赵太爷却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姓赵呢?真他妈妈的奇怪。阿Q想,老子是第一个不知道自己来历的人呢,老子是第一个呢,嘿嘿!这样一想,阿Q就有些释然了。阿Q又想自己想和吴妈困觉的事,那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嘛,可是吴妈为什么就要寻死觅活地上吊呢?这一闹腾搞坏了自己名声也弄得破了产,这个假正经,真他妈妈的可恶。阿Q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自己阿Q。阿Q就阿Q吧,管他妈妈的,他们都还不配叫阿Q呢。……阿Q昏头昏脑地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感到有些头疼了。阿Q深陷在那一团团乱麻似的问题之中,最终却是什么头绪也没能理得出来。“他妈妈的!”阿Q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于是另一桩事情又开始折磨着他了。“革命真他妈的好!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欢谁就是谁,想和谁困觉就能和谁困觉。革命真他妈的好。可是都能革命,为什么赵太爷和假洋鬼子就不让我阿Q革命呢?”阿Q气呼呼地想着。他感到无比沮丧和失落,胸膛里已经被愤怒填满了。气愤之余,阿Q忽然记起昨天下午在咸亨酒店里革了一回孔乙己的命的事,阿Q又心花怒放起来。他不禁脱口吼道:“革命真他妈妈的痛快!”痛快归痛快,可是就如同前几天到尼姑庵里去革了一回命一样什么好处也没有捞着。想到此处,阿Q又感到特别失落以至于有些怏怏不乐了。情绪低落的阿Q想忽而又记起这几天把赵太爷家的地犁了柴劈了水缸挑满了还要到丁举人家去割谷舂米,便又倒头睡下去了。旋即,低矮破败幽暗荒寂的土谷祠便传出了阿Q如雷的鼾声。

鲁镇和未庄之间的的那条四季长流的小河清澈见底,河水映着一弯银镰似的上弦月唱着低沉的歌谣向远方悠悠流淌着。孔乙己带着几分酒意在黑暗之中沿着河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种莫名的伤感突如其来汹涌而至,让孔乙己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滚滚热泪在他那爬满皱纹的沧桑苍老的脸上无声无息地奔流,那咸涩无比的泪水填满了那些由无情的岁月雕刻而成的深沟浅壑又四散溢流最后颗颗滴落于被黑夜紧紧包裹着的尘埃之中。“苍天啊,我孔乙己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连阿Q那厮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打我?”孔乙己仰望黑沉沉的苍穹,在心中悲愤欲绝地呐喊着。唉,家道败落,亲朋离散;科考连连失利,正欲奋力再搏,皇上忽然停考,晋升已是再无指望。除了毫无用武之地的满腹经纶之外,想我孔乙己既无治产之能又乏理财之术,祖传的一点薄业早已在愁怀之内酒杯之中逐渐荡净,世界如此之大为什么就没有我孔乙己的立锥之地啊?幸亏写得一手好字,平时给大户人家抄抄书,年节时替人写写对联,偶尔也代他人写书信或者契约文书之类的东西。虽说可以挣点散碎银子,可是凭着这些又怎能维持生计呢?所以…所以,有时不得不顺手牵牵羊啊。想到此处,孔乙己羞愤难当,用苍白瘦小的拳头无力地擂着自己的胸膛喃喃自语道:“有违圣人教诲,愧对前代先贤啊;有悖做人原则,羞人、羞人啊!真是羞死先人了呢!”孔乙己越想越悲伤,疯狂的痛苦与绝望毒蛇一般紧紧缠绕着他。他迈不动沉重无比的脚步了。他停了下来。他在小河边那片刚刚收完庄稼的野地里酣畅淋漓地痛哭了起来,他极力压抑着浑身战栗近似抽搐如同野狗一样悲哀地低嚎着……小河对岸突然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凶猛的狗吠声,那是赵家的狗在黑夜里令人恐怖的狂吠着。钱老太爷、孙秀才以及丁举人家的狗也开始吠叫了,它们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十分默契地配合着呼应着赵家的狗呢。孔乙己猛然收敛了哭声,在幽夜里那一阵阵让人胆战心寒的狗吠声中借着微弱的月光举步向丁举人家的方向走去。他这些天正在给丁举人家抄书。

拷问和殴打从黄昏一直持续到半夜。丁举人的深宅大院里不时传出阵阵低沉嘶哑的哀嚎。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孔乙己被反剪着双手五花大绑地吊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精瘦精瘦的丁举人像具干尸一样倚坐在一把乌黑发亮的太师椅里,他的身边围着几个手执皮鞭的凶神恶煞的家丁。丁举人深陷眼眶的眼睛射出道道可怕的凶光,那凶光燃烧着朵朵火焰射向孔乙己,仿佛要把蜷缩成一团的孔乙己焚毁。丁举人那绷紧的布满老年斑的黑红脸面上鬼魅般没有丝毫表情,他一手捏着拐杖,另一只手托着一把紫砂壶,那壶里装的不是茶而是酒,丁举人偶尔陶醉似将短细的壶嘴塞进干瘪的嘴里吸溜一下,然后扯着铁锉摩擦锯齿般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嗓音朝孔乙己愤怒地咒骂着,不时又尖细地怒吼道:“打,给我往死里打!”身旁的家丁便如狼似虎地抢进几步,抡圆胳膊挥舞着皮鞭抽向悬空摇晃扭曲如虾米一般的孔乙己。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而凄厉的嚎叫便在浓稠的黑夜里四下弥漫开去,引得远远近近的家狗和野狗发出一阵阵烦躁不已惶恐不安的狂吠。孔乙己是在黄昏十分被阿Q逮着并扭送到丁举人面前去的。阿Q最近在丁举人家帮工。这天阿Q刚舂完米一切收拾停当正准备回土谷祠去。踏出米房的瞬间,阿Q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米房门前一闪而过。阿Q定睛一看,居然是孔乙己。于是阿Q喝道:“孔乙己,跑什么跑?莫非偷了丁举人家的东西了么?”孔乙己在阿Q突如其来的这一声断喝中浑身筛糠似的战栗着卖不动脚步了,他扑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惶急惊恐万状地地喃喃道:“没,没有的事。”孔乙己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欲走。阿Q哪肯轻易放过他?只见阿Q抢将上去,拦在孔乙己面前并一把揪住孔乙己的辫子道:“真没有偷东西么?敢让爷搜一搜么?”孔乙己绯红着脸讨饶似的向阿Q哀求道:“放了我吧!放过我,放过好么?”孔乙己话还没有说完,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从他的怀中滚落了下来散在地上,包裹里露出几本破旧的书籍。孔乙己立即惶惑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可怜巴巴地瞧着阿Q便满口之乎者也地絮絮叨叨过不停。阿Q暴躁而愤怒地吼道:“果真偷东西了么?丁举人家的东西也是偷得的么?”孔乙己待要抜步再走,阿Q抢上前去把已经像一摊泥一样委顿在地的孔乙己提溜着扭送到丁举人那里去了。孔乙己战战兢兢地写完服辩后便被捆绑起来吊在院子里的大树上。丁举人准备慢慢拷问慢慢地抽打。可是在一旁看热闹的阿Q似乎等不及了,他摸起一根扁担朝孔乙己的双腿猛地一抡,一声闷响伴随着孔乙己惊天动地般的哭嚎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幽暗浓黑了。丁举人指着阿Q怒气冲冲地吼道:“阿Q,你这狗奴才放肆!这里有你多事的份么?”说着向家丁一挥手道:“也给我打!”一个家丁抢将上来,使劲地挥动鞭子抽向阿Q 。阿Q躲闪不及,“啪”的一声脆响,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了阿Q脊背上,阿Q灰白的衫子上顿时现出一道长长的血印。阿Q哪敢逗留,飞也似的一溜烟跑掉了。于是丁举人对孔乙己品鉴似的拷打便从那时开始了。

时令已到了深冬,天空总是半阴半晴苍黄一片,万物凋零,四野一派萧瑟的景象,让人提不起一点精神。从鲁镇到未庄从乡下到城里也都似乎失去了先前的活力,在终日吹拂的冷风中死气沉沉瑟瑟发抖。阿Q因为革命的事情被砍头的那天,天气特别冷,天空阴云密布,寒风呼啸。孔乙己正坐在一团稻草编织的席子上拖着残废的双腿在城里的街面上乞讨。一阵铜锣隆隆响过,一彪人马吆吆喝喝喧闹着由远而至。孔乙己只看见阿Q半站半蹲地立在木制的囚笼之中,一颗顶着癞疮疤的头颅裸露在囚笼的上方被迫着仰面呆望着高而远的天空,污脏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若有若无笑意,一副憨痴呆萌的样子。孔乙己还没有来得及多瞅一眼,押送阿Q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直奔菜市口而出去了。孔乙己用双手在地上划拉着急急地挪到菜市口的时候,看见阿Q握着一只粗大的毛笔正跪在地上画着押。可能是那个圆圈画得并不能令阿Q十分满意,因此阿Q无比惋惜特别失望地摇了摇头 ,然后呆呆地看向头顶灰蒙蒙的高天,突然京剧演员般大吼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二字尚未喊出口,刽子手雪亮的钢刀便一挥而过。阿Q项上的断面处箭一样喷射出一股鲜血。阿Q那颗头颅在淋漓的热气腾腾的血污中滚落在了被朔风卷得惊魂不定的正四处飞扬尘土之中。孔乙己觉得,他那一颗柔弱的心像爬满了无数不停蠕动的毛毛虫一样紧紧缩成了一团。孔乙己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涕泗横流,他悲伤地倚坐在破烂肮脏的草席上缓缓地离去了。数日之后,天降大雪,从城里到未庄再到鲁镇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白茫茫的一片,真是银装素裹,整个天地都显得十分纯粹特别干净了。天尚未有晴好的迹象,朔风依然在呼啸,大雪还在飘飞。人们在城郊的野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如果不是被饥饿难耐的野狗撕扯,估计还不会被人发现。有人说,那死去的人是孔乙己,饿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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