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母亲总把“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挂在嘴边。
她会给我姐去商场专柜买上千块钱的衣服和首饰,给我的是亲戚家的哥哥穿过的旧衣服。
大学时候我姐的生活费是3000,我的是300。
我求她再多给我点生活费。
她说,“你自己没有长手吗?不会自己出去赚钱吗?你都已经十八了,在法律上我没有负责你生活的义务。给你三百块钱,你不但不知道感恩,还要和你姐比。男孩子就是要提早适应社会,不然怎么给另一半一个安稳的家,我这都是为了锻炼你。”
“那为什么姐姐可以有那么高的生活费?”
她漫不经心说,“你怎么可以和你姐姐比,女孩子要富养,这样才不会被臭男人欺骗。”
后来我为了生计,日夜兼职,加之生活压力太大得了胰腺癌。
我很想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她最终还是后悔了,因为富养的女儿只会任意索取,挥霍无度,穷养的儿子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倒在她所以为的正确大道。
01
我妈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医生的诊室门口。
左边的袋子里是各种检查结果,手里攥着的是我的诊断证明。
医生面色凝重,“结果不太好,最好家属也在。”
我有些艰难地扯了一个笑,“没关系,我已经23岁了,我的家人也都不在本地。”
我撒了谎。
“胰腺癌,不太乐观,但是一定要早点治疗,这样才能一定程度提高生存率,你还很年轻。”
我说,“我好好考虑。”
从小到大我的手头从来就没有宽裕过,生活带给我的只有无穷的痛苦。
听到消息的这一刻肩上的包袱居然有点轻了。
母亲的电话响了很久挂了,没两分钟后又打过来。
我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盯着手机第十二次开始震动,我终于划过绿色的通话键。
刺耳的咆哮声穿透话筒,“你死哪里去了!怎么不接电话!今天是你姐生日你知不知道!十一点之前必须回来,你姐喜欢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今天是潇潇生日,你可不要惹她生气!”
医院人声嘈杂,天气又热,耳边似乎有巨大的轰鸣声。
我突然很脆弱,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妈,我在医院。”
大概生来逃脱不开母子的羁绊,即使平时她对我多么苛刻,这一刻我渴望能够得到她的一声关切。
“你跑医院干什么!有那闲钱,还不如给你姐买个生日礼物,让你姐开心开心!”
“妈,我得了……”
得了绝症,不治之症,是会死的那种。
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的那种。
但是我没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因为我的母亲毫不在意,她打断我的话,满心都是我姐,“你姐喜欢施华洛世奇那个经典手链,刚好医院附近有商场,你手上有钱,就不要这么小气,男孩子就应该对女孩子大方一点,那可是你姐!”
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起身一阵眩晕,心跳特别快,浑身冒冷汗,差点就跌倒,旁边一双手扶住我。
眼前的黑好几分钟才缓过去,入目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阿姨,她目光关切,“小伙子,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谢谢你。”
她掏出一颗糖放到我的手心里,“看你这么瘦脸色这么差,一定是低血糖了,吃颗糖会好点。”
“年轻人,不要太辛苦,少熬点夜。平时要营养搭配,多吃点饭。”
我很少能感受到别人的善意,撕开糖衣,是葡萄味的,放进嘴里,甜意一丝丝散开,力气慢慢恢复。
你看,有的时候母亲还不如陌生人。
02
小的时候,我不能夸别的女人,不管是亲戚还是女同学。
除了我姐。
初二上学期最后一天,老师布置完寒假作业回家,到门口没带钥匙,家里也没人。
天气实在太冷了,借邻居家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
她说我姐从市里面刚回来,要带她去商场买几件衣服。
邻居说,“要不让柱子先到我家待一会,天气这么冷,可别给小孩冻着了。”
“别别别,”我妈连忙拒绝,“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再有几分钟就到家了,就不麻烦你了。”
她挂电话一向爽利。
我等了一个小时她还没有来。
邻居几次开门提出让我去她家坐会等我妈。
北方的冬天零下十几度,我穿着薄薄的校服裤冷得直发抖。
最后还是去了邻居家。
邻居夫妇都是老师,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儿,他们对我很好,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又端了一些坚果。
两个小时过去了,天黑了,饭点到了。
他们还没有回来。
邻居家已经开始炒菜了,我局促不安,因为我妈从来不允许我在别人的家里吃饭,甚至不允许我去别人的家。
姐姐就可以。
她说男孩子在一起只会玩游戏变坏,女孩都老实都是去交流学习提升成绩。
确实我的学习成绩不如我姐。
饭菜端上来,三菜一汤。
我拒绝了,但邻居阿姨很热情,他们把鸡腿和笋片夹进碗里,盛米饭的碗垒得高高的,筷子塞到我的手里。
在家里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
好吃的大多夹给我姐了,我夹几筷子就要被说没礼貌,所以只能经常吃摆在眼前的我姐不喜欢吃的菜。
我家并没有那么穷。
但她也不会带我出去改善伙食,她只会带我姐出去,留给我的只有泡面。
刚吃了没几口,就传来挺大的敲门声。
邻居阿姨开门,我坐在沙发上刚塞了一口饭,一回头就看见我妈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
阿姨说,“让孩子吃完饭再回去吧。”
她阴阳怪气地说,“谢谢你啊,我饭也做好了。”
阿姨还要再说什么,她对着我的方向提高声音,“柱子!回家了!”
我十分难堪,快速咽下嘴里的饭。
匆匆穿好衣服,捡起沙发上的书包,扔下吃了一半的饭碗,低着头道歉,“叔叔阿姨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们,饭菜很好吃……”
话没说完就被我妈厉声打断了。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家!”
回家她也并没有做好饭,地上堆满了她俩逛商场的战果,有我妈的化妆品,我姐的衣服,我爸的皮带,唯独我,什么也没有。
饭也没有做好。
她们身上带着火锅的味道,我姐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娇嗔道,“妈,都怪你,一个劲地给我捞肉,我都说饱了,逛了这么久,我还这么胀,胖了可怎么办。”
我妈连忙哄她,“不胖,一点都不胖,我的潇潇都已经够瘦的了,女孩子就是要好好吃饭,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可别委屈自己。”
她俩其乐融融,我倒是像外边捡来的,我妈也不理我,我站在客厅无所适从。
茶几上放着一个煎饼馃子,外包装袋是楼底下的。
她很少主动给我买什么。
我姐正从袋子里面拎出来今天买的新衣服,对着角落的镜子左右比比,漫不经心地说,“弟啊,给你买的煎饼果子,看我对你好不好。”
我伸手去拿时,我妈脸色铁青,一把从我手里抢过去扔进垃圾桶里,“别人家的饭好吃,柱子眼光可高着呢,咱买的这煎饼果子人根本就看不上。”
“就说再逛一会夜市,治治他这不带钥匙的臭毛病,他倒好,跑别人家里去了,别人家再好,那也是别人的妈!”
原来她是故意回来这么晚。
她就没想过天气这么冷我无处可去,也没想过我可能会冻感冒,饭点到了我也会饿。
她只是想教训我。
是啊,别人的家好,别人不会这样苛待我。
我不想说什么,提起书包准备回到卧室,这一下似乎将她的怒气冲到了顶峰。
她拦住我,猛力推了我一把,额头撞在客厅立的大立柜上,疼得我冒冷汗。
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
我捂着额头,愤怒看着她。
“你这么想让别人给你当妈!你滚出去啊!看到底谁才是真心的!我养了你十三年,一日三餐,别人给你一口饭你就觉得别人是天使,你妈是恶人!”
“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社会经历还浅得很,妈会害你吗!”
我们家的楼房都是以前的那种老旧的楼,没有电梯,隔音也不好,四楼吵架,连一楼都听得清楚。
更不要说我妈声音这么大。
她就是指桑骂槐,故意让邻居听见。
愤怒的情绪被一盆凉透的水浇灭。
我压低声音恳求她,“妈,我知道你错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她的声音更大了,“你就是个白眼狼!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不过多等了一会,你就看上别人家的饭。”
“一口饭你就能感恩成那样,跟个奴才一样,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姐还知道周末回家陪我逛街,你呢?”
“早知道你这么没出息!就不该生你。我有你姐就够了!”
明明是家,我只觉得无边地窒息。
从那以后,邻居见了我也假装看不见。
她一定后悔那天晚上的好意,也一定觉得我是个麻烦。
03
我姐今天的心情并不好。
她从小就被我妈溺爱,即使家里条件一般,但也尽最大的力在培养她。
这就导致她出了社会能够抵住一束花、一个项链的诱惑,但不能忍受生活的毒打。
毕业四年她已经换了十几家工作了。
一开始我妈还能夸她“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来整顿职场的,你做得很好。”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潇潇你从小就聪明,学习成绩就好,那些人不用你是他们眼睛有问题。”
“你不用怕,即使你没有工作,爸妈也会养着你。”
我正在洗排骨。
我姐光脚丫子搭在客厅桌子上,面色不虞,边咬苹果边说“柱子以后迟早是要娶媳妇的。”
我妈冲着厨房的方向,“这个家还轮不到他做主!”
又安抚我姐,“你今天生日,妈可是给你包了个大红包。”
我瞥过眼一看,那样厚厚的一叠,起码得有个两万块钱。
上大学除了每月三百的生活费,连学费都是我自己打工赚的。
也许家里还有不少的存款。
医生说,虽然在理论上这病恶性程度高,存活率低,但医学上还是有奇迹的。
“柱子,你工作快一年了,应该也攒了一些钱吧,今天你姐生日,你也给你姐凑一点,就当是弟弟对姐姐的一些心意。”
我的手猛地一甩,锅里的油点溅到手上,手里的铲子直接飞出去了。
我还没说什么,我姐已经开始扭腰跺脚,“妈,你看柱子什么态度!他就是嫌我多余!”
从小到大,她总是用这招。
只要我对她稍微表现出一点不顺意,她就故意挑起矛盾,让我妈责骂我。
而后她就得意。
小情绪也很快过去。
我妈不是不知道,但她乐于配合。
果然,我妈斜瞪着眼,“还反了他了,孟大柱,这钱你必须出,我和你爸两万,怎么你也不能低于两万这个数。”
“你工作快一年了,家里供你这么多年,你可是没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我沉默着,透过油烟机的黑色屏障,上面有一双苍老的眼睛。
这时候,我姐站起来,将吃剩的苹果扔到茶几上,开始穿鞋穿衣服,“不吃了!有的人看不惯我!我就不在这碍人家的眼。”
我妈赶紧一把把我姐摁下,骂我,“柱子,你不说话是几个意思,工作了翅膀硬了!这个家你看不上了是不是!”
“我告诉你,这家是你姐的,你现在住的就是你姐的房子!你别不知好歹的!外面租个房子一年还得一万五……”
这悲惨的人生,原本还想试图挣扎一下,现在看来死亡也没有多痛苦,死亡不过是另一种解脱罢了。
我解开围裙,挂在厨房门后,走出来垂着眼睛,“既然这样,我就不住了。”
大衣在门口的衣架子上挂着,里面装着我的身份证。
我姐也又站起来,“你别走!该走的是我,你做的狗屁饭我才不吃呢!”
我妈也附和着,“就是!不就让给你姐做个糖醋排骨,就甩那么大脸子!你的饭我们是吃不起了!”
说着就冲进厨房,将锅里的排骨全倒进垃圾桶里去了。
正在这时大门开了。
4
回来的是我爸,他一年四季都在外地,也就逢年过节,我姐生日回来几趟。
他看看客厅沙发上穿戴整齐一脸愤怒的孟潇潇,看看厨房里提着锅怒不可遏的我妈,看看杂乱的桌子,再看看风轻云淡的我。
“闹什么呢,从小区门口进来就听见你们鬼哭狼嚎的。”
“多大点事,孟大柱,今天你姐生日潇潇最大,你不要老惹你姐生气。”
他总是这样。
看起来是公允的和事佬,却从来不会站在我的这边。
我生下的时候他已经被调到外地工作,但我姐三岁前是他一手带大的。
所以,家里都偏袒我姐。
我就像一个多余的,专门来衬托他们对我姐无私的爱。
我让过他准备往出走,“我什么都没说,这怪不了我。”
他伸出手将我拦住,“不管你错没错,今天都是你的错。”
他自认幽默地冲我眨眨眼睛。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站在我这边。
每次我试图辩驳时,他都会站在我妈和我姐那边,说一些自认为幽默而又正确的话。
“老婆的话就是圣旨,连我都听你妈的,哪怕是你妈的错,那也是你的问题,你一定是做了让她误导的事。”
“说清楚就好了,这就像站队一样,对错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站在老婆这边。”
见怪不怪。
我隐忍了二十三年了。
这一天我突然不想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