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征前一晚,我怀了身孕。
他抱着我的侍女,让我滚出去。
第二天,他就成了我的刀下鬼。
【一】
我叫薛照,五岁起,爹娘便送我就学。
七岁时,我在书上学到,读书可以考取功名,还能赴琼林宴,光宗耀祖。
我好像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人生的意义,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拽着我娘的裙角道:“阿娘,我也要考取功名,让你和爹爹脸上有光!”
一向温柔的阿娘忽然脸色惨白,语气冷峻道:“考取功名是男人家的事,女儿家读书识字,是为了嫁个好儿郎。”
“可是书上那些东西我都能学会,而且学得比邻家的李棠还快!”我以为阿娘怕我比别人学得慢,急得踮起脚尖解释,“他比我大六岁呢!”
“女孩家,和男孩子比像什么话!”阿娘的脸色却更加难看,警告似的点了点我的额头,“以后悄悄读你的书,不许提什么功名,更不能把这些话告诉你爹!”
我鼻子酸酸的,还想再解释。但阿娘这副从未显露过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只好眼泪汪汪地瘪了瘪嘴。
晚饭时我格外沉默,爹爹问话我什么也不敢说。
阿娘说我着凉了肚子疼,勉强遮掩过去了。
“女孩子家,就是娇气。今天的饭菜也不可口。”爹爹叹息着放下碗筷。
之后我又试探着和阿娘提过几次类似的话题,她一次比一次气恼。甚至抄起手中的纺锤,说再敢提便打死我。
阿娘从小就很疼我,只因为这一件事跟我动过气。
久而久之我便相信,女人想和男人抢功名就是错的。
可是我明明看到阿娘听我这样说时,眼中也亮起某种光彩。只是很快黯淡下去。
然而,我再也不敢追问了。
九岁时,爹爹因为弹劾权贵被流放,刚出京城就身亡了。
薛家的家产被抄掠一空,全府上下变卖为奴。
带刀的官兵要拉走阿娘,我牢牢抱着她,鼻涕眼泪沾到她衣服上。
“求求各位大人放过我娘,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上气不接下气,沙哑着嗓子喊。
“小姑娘生得这么美,若去青楼,你和你娘下半生都能锦衣玉食了。”领头的官吏抬起我的下巴,两眼冒光,用一种我从未见过、无法形容的眼神盯着我,“你娘虽然半老徐娘,也颇有姿色。等你们能接客了,我肯定多照顾你们生意。”
他身后忙了大半天的下属忽然一扫疲态,目光在我和阿娘身上来回移动,发出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我不懂什么是青楼,和我的长相有什么关系,但是听说去了那里我和娘就不必挨饿了,于是赶忙拽住官兵的手说:“青楼在哪儿?求大人带我娘和我去!”
他们都大笑起来,那个首领笑得满脸通红,呛出了眼泪。
我晃着他的手臂求他,他却笑得更凶。
阿娘把我搂进怀里,双肩颤抖着哭起来,我见状更加着急,撩起裙摆要跪下去。
一双温热的大手搀住了我。
手掌的主人先对我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怒目训斥那些官兵。
官兵们谄媚地朝他点了点头,搬着家产走掉了。
阿娘悄悄告诉我他是我家的世交,名叫温棣,比我大二十岁。
温棣带阿娘和我去了他的别居,供养我们吃住。
我知道温棣是有名的大才子,晚饭后背着阿娘把我的几首诗塞给他。
“写得极好。”温棣连连颔首,难掩眸光中的赞许和惊喜,“不过这几句,我有些不同的想法,照儿回去思考思考,下次和我谈谈。”
他拿红笔圈出了几个字,我连夜对着诗谱研习,发觉他的炼字确实更妙。
温棣送了我好多书,而且每次见面都会指点我的诗文。
他是我见过第一个不会非议女子习文的人,甚至还会在阿娘面前为我说话。
我进步极快,一年后温棣正式收我为徒。
情窦初开的年龄,我爱上了他。
我的第一首情诗,就是写给温棣。但他只是像平时一样,指导我那首诗的章法。
后来我又为他作过很多首深情甚至露骨的情诗,他从未给过我任何答复或者暗示。到底是因为不爱我,还是嫌我是罪臣之女,抑或年龄差距太大,我也不得而知。
【二】
十四岁时,阿娘每天把让我嫁人挂在嘴边。
我跟她撒娇,说照儿不想嫁人,想多陪阿娘几年。
其实,我是想给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愫多一点机会——或许过几年,温棣就会爱上我了呢。
然而对于这件事,温棣说了和阿娘一样的话。
他说,女子这辈子终归是需要依靠男人的。
他让我娘放心,一定会为我找个好夫婿,让我风风光光出嫁。
听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我的心像被暴戾地撕成碎片,扬进摇摇欲坠的虚无。
但我还是订亲了。因为在这个世道,女人不依靠男人,似乎的确活不下去。
温棣做媒,我嫁给了已有正妻的新科进士李棠。
李棠跟我原本是门当户对,可几经轮转,他青年及第,我却背负着一身罪名。经媒妁之言委身做妾,竟还是高攀。
不过阿娘跟我后半生总算有了托付。
我烧掉给温棣的情诗,以及所有书信往来,打算跟李棠重新开始。
新婚之夜,李棠掀开我的盖头,对着烛光中的我呆坐了半晌。
他说,早从刚懂事起就偷偷喜欢我了。
他保证以后会好好待我,还会善待我阿娘。
李棠确实说到做到了,不论情感还是物质,他对我们都是一等一地好。
然而他的妻子林氏终究容不下我们。
初识林氏时,我和李棠还只是兄妹相称。
她待我和善可亲,经常向我打听李棠儿时的趣事,然后掩唇轻笑。
知道阿娘和我身世飘零,她就常拿自己的体己钱接济我们。
但是等我嫁过去,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满意我的侍奉,动不动就打翻我端去的茶盏或点心。即便我荆钗布裙,她也会恶语相向地骂我妖媚,动辄揪住我的发髻踢打。
其实我根本无心与林氏争宠。每次李棠向我表达爱意,我常常是头脑放空或想着温棣,然后逢场作戏地说出些郎情妾意的话。
但这些我不敢说,因为若旁人听去了,我就要被逐出家门。
温棣前一阵子戴罪流放了,我不仅是罪臣之女,还成了罪臣之徒。
若出了李府的门,我除了沦落风尘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只能苟活在这里。
然而苟活的机会也很快被夺去了。
林氏封了诰命夫人,皇后亲自入府探望,结果遗失了价值连城的东珠。
三天后找到东珠的地方,是我阿娘的榻上。
林氏与皇后有亲,是人尽皆知的。李棠也不例外,但他还是大手一挥赶走了我们。
拜别了李棠,我去给林氏磕了三个头。
“奴对李大人从没有过男女之情。从前奴希望能一生作为妹妹侍奉您。”
“可是若没有夫君的青眼,我会无处托付的。谁让你我都是女子呢。”
林氏侧脸对着我,眼角滑落的泪珠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
在金灿灿的日出中,我搀着头发花白的阿娘走出李府。
阳光刺得我满目泪花,瞥见李棠站在门口送别的身影,我忽然问阿娘:“若女子真的能读书考官,我们还会像现在这般吗?”
阿娘愣了愣,伏在我的肩头,大哭起来。
当晚华灯初上时,把阿娘安置到一间小平房,我便进了揽月馆。
【三】
青楼女子是要靠卖笑和皮肉接客挣钱的。
即便才艺傍身可以加成,但也只是居于次要地位。
因而我虽然几年前就有才女之名,却由于总是木着一张脸,门前冷落。
“赔钱的贱货,一脸丧气!”周妈妈每次见到我,都要这样骂。
其他姐儿们也对我冷眼相待。
只有花魁锦心偶尔来劝我几句,送我几件衣服首饰。
“傻妹妹,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何不让自己真捞些好处呢?就算以后要脱籍,也得先有些积蓄啊。”
锦心爱穿素色衣裙,宛若芙蕖仙子。但即便真是九天仙女到了这个地方,也得开口闭口谈世俗。
我经常状似乖巧地笑一笑。锦心看得出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来揽月楼一个多月,我没有接到一位客人。
这日天刚擦黑,我正要关门时,一股腥臭的酒气喷到我脸上。
“关……关什么门啊,还不快接大爷们进去!”来者看清楚我的脸后,癫狂地大笑起来。他喷着酒气绕着我打量一圈,朝着身后几名跟班摆摆手,“你们看,高门贵女,才子之徒,大才女!”
“大人,几年前还真让您说对啦!”跟班们都手舞足蹈起来,像某种巫蛊的狂欢仪式。
经常出现在我噩梦中的人,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这几年我和他们打过几次照面,但每次都是被温棣紧紧护在身后。
现下我手无寸铁地落入他们的虎狼环伺中。
我手脚冰冷,几乎要栽倒,只能紧攥着拳头,忍着干呕的冲动道:“奴今日不接客了,各位爷请回吧。”
他们捂住我的嘴,推搡着我紧紧摁到床上。
我想要挣扎,手脚却被镣铐般的男人手掌紧紧箍住。
我想呼救,想咬舌,嘴里的布团塞得我苦泪横流,唇角干裂。
阿爹……阿娘……师父……锦心……求你们救救我……
我只能死死闭上眼,在一片黑暗中寻求慰藉与保护。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知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们才淫笑着离开。
“几位爷慢走,下次还来啊!”片晌,周妈妈进来了。
她直奔桌上的几两碎银,掂了掂,眉开眼笑道:“铁树不开花,开花开一串!”
周妈妈转过头看我,血污的气息熏得她皱了皱眉。
“别耽误了下回接客。”周妈妈指了指茶桌,“给你留的钱,够你养伤了。”
我盯着摇晃的床帐顶,直到恢复了一丝感觉,才木然地扑到地上,盯着桌上的剪刀爬过去。
“妹妹,使不得呀!”锦心先我一步扔开剪刀,把我搂进怀里,“你若闹出了人命官司,他们不会放过你家里人的。况且,杀人最利的法子,从不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