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5日,是我最悲伤的一个日子,74岁的老父亲在老家安详地离世了。
对于父亲的去世,我们做子女的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为十来天前,他就不得不卧床了,每天几乎连茶饭都吃不下去。这种情况在我们当地叫“断粮”,一般意味着老人去日无多。
果然,父亲在病床上陆续交代了我们一些身后的事,十天后就与世长辞。
父亲有五个子女,我是唯一一个常年在外的人,也幸好在国庆长假期间,我也得以能陪伴父亲走完最后一程,算是免除了日后的遗憾吧。
按照父亲的遗愿,我用他的手机在朋友圈里发了个告别信,又在他的同学群里专门发了讣告。反倒没有去父亲的战友群里说什么,这些都是父亲的嘱托。
父亲生前曾说,战友都是外州外省的人,也都不年轻了,还是不让老伙计们奔波。
而父亲的同学群则是中学同学,基本都是我们本乡人,除了个别有出息的走出去到了外地,大部分人都住在老家。
再说了,这几十年来,父亲和这帮中学同学一直都经常联系,彼此家里有什么事也会来往。如今通知一下他们,也算是最后的告别吧。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父亲这样高龄的人去世被称为“喜丧”,家属可以不必以痛哭来表现悲伤。
但作为子女,看着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就像睡着了父亲,想着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电话里念叨你了,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自己往下淌。
既然是喜丧,父亲的丧事就要操办的热闹一点,这也是如今农村老人生前聊天时最大的心愿。
在父亲生前,我们兄弟姐妹也自认为做好了赡养的事,如今即使是“厚葬”,因为自认为没有“薄养”,也就不存在被人指责的地方。
于是,和湾里负责红白喜事的主事人简单商量了一阵,父亲的丧礼就按照五天来安排。
这样的话,在家里就要做五天的“道场”,虽然法师在灵堂上敲敲打打念诵什么都听不懂,但至少不至于让灵堂太过冷清吧。
这样的安排,这五天来会陆续有亲朋好友前来吊唁。近亲的话,一般都会在第二天就过来,一般的朋友则会在最后一天晚上来吊孝。
我们当地还是土葬,这些年来,在丧事的操办上也逐渐没有了以前的味道。
以前去吊孝,除去随礼的现金之外,还会买一些布匹作成“祭幛”,灵柩出门上山时,还会安排人举着随行。
就算手里再困难的人家,也会在随礼之外附带奉上一些线香,乃至吊孝还被叫成“吊香”。
如今就不同了,农村又不是特别流行花圈,绝大部分人去吊孝时,基本都是送点现金了事。
按照主事人的估计,像我父亲这样“交游广”的人,来吊孝的人肯定很多,所以家里吃的用的都得多准备一点。
主事的明叔和我父亲很熟,甚至还和我说:
你父亲那么多同学,粗略估计一下就有三四十个,到齐了就是五六桌(我们当地流行八人桌),这可是多出来的啊。自己家还有那么多亲戚,总不能让来吊孝的人饿肚子吧。
听到明叔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就想起父亲这一生和他的同学们的往事来。
自从我们懂事起,就亲眼目睹了父亲和他的同学们热情来往。
那时候,父亲退伍回到在乡里当了企业办当会计,勉强算是乡里有点头脸的人吧。也就是在那时候,我们慢慢地理解了父亲对于人情的看法。
那时候的我还小,受益于哥哥姐姐们的“照顾”,基本不用我跟着干活,于是大部分时间就跟着父亲在乡政府的院子里玩。
那时候真的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熟人,每天都会有人来找他办事,总让我叫伯伯叔叔的。
当时就偶尔会有父亲的同学过来找他,两人一起说着笑着,谈论起一些往事,然后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办好了。
虽然父亲是个有原则的人,但在帮助别人的时候,难免会被领导说点什么。乃至后来企业办被裁撤的时候,身兼乡财政所会计的他竟然也下了岗。
回到村里后,父亲开始“官升一级”当起了支书。农村的事情更加琐碎,本村的其他村的人来找他说事,说着说着也会“确认”出一些同学来。
当然,父亲去到别的村里办事的时候,也确实多了很多方便,经常会遇到一些久违的同学,然后就会在同学家里吃顿饭什么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他们那些同学就开始互相走动起来,反正每年的正月初头,我们家基本都要有一天专门用来招待那些同学。
乃至一些年后,我几个姐姐们嫁人了,正月初按照地方的风俗要接娘家人去“吃年饭”,还得先和父亲商量才能确定日子。
后来我上初中开始,因为住校的关系,对于父亲和他同学们的交流倒是知道少一些,
但寒暑假回到家,总是偶尔会听到父亲在和母亲商量,哪天要去哪里喝喜酒,母亲不知道的话,父亲就会解释,那是他的同学。
再后来我也参加工作了,时间已经是新世纪,在第一次给父亲买手机的时候,他竟然拿提出要我给他买个智能机。原因令我意想不到:他要和同学们组个群,方便交流。
我当时还在笑话他,我们大学的同学的交流也没有你们初中同学多,再说了,为什么您和您的战友们联系反倒更少呢?
父亲叹着气说:我的那些战友,都是五湖四海的人,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大家也都是农村人,手里不宽裕,就算想交流见个面也很困难。
这些同学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一个地方,顶多也就十来里路的范围,经常联络走动一下,既能够互相帮衬,也算是为了年轻时候的那点记忆。
我很了解父亲的后半句,但对他所说的“互相帮衬”不甚了了。因为这些年来,几乎都是父亲帮衬别人,从来不见别人来帮助他的。
有了智能机,父亲真的组建了一个同学群。他们大多都是在群里发语音,父亲总要每一条每一条地听。
母亲有时候都责怪他,说他对那些同学比自己的兄弟还好,可父亲却只是哂笑几声。
有一年,父亲有个叫凯叔的同学患了大病,在父亲的倡议下,他们就给凯叔捐款了。
不但自己捐钱,还组织了几个人,拿着个本子在附近几个村里走家串户“写费”。最后竟然给募集到了几万块钱,凯叔的病还真治好了,避免了一场妻离子散的悲剧。
有了那次“荣耀”,父亲对于同学们的事情就更上紧了。后来甚至彼此家里有什么喜事,都要在群里发“请柬”,父亲每次都不会缺席。
后来随着农村的经济水平也提高了,不知道是哪个提出的,他们这帮乡里“老同学”竟然也赶时髦搞起了同学聚会。
聚会的场所就在镇上的小饭店,偶尔甚至直接就是在某个同学家里。而我父亲,一定是那个“为首的”人。
每次回来总要拿一张照片,那是他们的合影,父亲永远是站在C位的那一个。也由此可见,父亲在同学们的心里确实还是有点分量的。
虽然这些年来,父亲的同学也陆续有去世的,我的印象里就有三五个吧,而父亲的同学群里有五十个人,除去部分不来的。
按照我们的估计,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这些年来又经常来往不算陌生,如今我父亲离世,大家来掉个孝告个别,应该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明叔的建议得到了我们这些子女的认同,反正也是全权拜托他去操办,这样的事更不会说什么了。
给父亲守孝的第四天下午,父亲的手机突然响起,我看了一下竟然是个外省的号码,原本不想接的,但想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男声,得知我是父亲的小儿子,对方很有点自然熟的味道,直接称呼我为“大侄子”。
对方自称方叔,是我父亲在湖北的战友,从我父亲朋友圈里得知他先走了一步,特意赶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方叔还说,他们一行有十个人,现在已经在镇上的车站,打电话来是询问怎么来我家的。
这个消息让我非常意外,因为我并没有在父亲的战友群里说话,这些老人竟然不辞千里赶来,而且一来还是十个。
我赶紧安排两辆车去镇上,自己带队前去迎接,很顺利地把方叔一行人接回了家。
来的十个人来自三个省,我们本省的有三个,大家都是七十好几的人,却都显得精神矍铄,但一路的车旅劳顿还是显得有点疲惫。
我陪着这些父亲的战友叔伯们休息了一阵,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来到灵堂鞠躬,甚至还一定要到父亲的灵柩前瞻仰遗容。
方叔说:我们虽然几十年没见了,但战友之情一直没有断。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在群里偶尔会说说话,想不到几十年前的一别就是永别。
如今你父亲先走一步,我们这些地风烛残年之人又得闲,所以相约过来送一下。
不得不说,方叔他们这样不辞奔波前来悼唁,可以说是对我们这些子女们最大的关怀。为了他们的身体健康着想,我们在酒九点左右就安排送他们去镇上的酒店休息。
可方叔一行人却坚决拒绝,还说今晚是你父亲的最后一夜,生死与共的战友一定要陪他一下。
最后还是各退一步,我们不送他们去酒店,他们在灵堂上坐一阵,随时在我们家里休息。
也不得不说,方叔一行人的到来,让我们这些子女们真的诚惶诚恐。但同时也未免对父亲那些同学叔伯们多了一些期待。明晚就是父亲“封殡”的大夜,会有多少人前来吊唁呢?
第二天下午,就陆续有人前来吊孝了,地方的某些风俗还得以传承至今,比如放鞭炮吧,是有通知严禁放鞭炮,但两件事除外:结婚和老人去世。
于是,前来吊孝的人几乎都会放一挂鞭炮,只是没有以前那么“疯狂”而已。
眼见得天色渐渐黑了,作为孝子,大哥带着我还有侄子给来宾们磕头答谢,几乎没有停过。
要知道在农村,但凡家里有老人去世,孝子就必须给来宾磕头。不管你孝子多大年纪,也不管来的是长辈还是晚辈或者比你小,这个礼节是不能少的。
前几天来客都不是那么密集,我们几个也不至于那么辛苦。但连续一个下午再加上半夜,每个人几乎都是腰酸背痛,有时候甚至跪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但令我比较意外的是,一直到凌晨一点多,做法事的法师也“息坛”了,父亲的那些同学们竟然一个也不见。
带着疑问,直到第二天早上父亲的灵柩出门上山安葬,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父亲同学。
按照风俗,灵柩出门之后就不能再来吊孝了,而父亲的那些老同学们,终究一个都没有露面。
不过也谈不上什么失望,如果说不是方叔一行人的到来,或许我们也不至于有那份幻想。
毕竟我们的父亲不在了,从今往后也不能再帮到他们了,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那些同学们不露面,更多是一种自然之理。
方叔他们一行人临走前,在我的反复请求下,他们还是留下了一些联系方式,也把我拉进了父亲的战友群,备注成“某某的儿子”。
我之所以要这么做,主要就是想能够更多掌握一下方叔等人的消息。他们都这样的年龄了,连他们自己都不再忌讳什么,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希望能代表父亲出席。
送走方叔一行人,父亲的后事算是处理好了。我们兄弟姐妹都非常感慨,既感激像方叔那样不辞千里前来悼唁的人,同样也对父亲的那些“老同学”们有了更深的认知。
我拿出父亲的手机,决定暂时保留着这个号码,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拨打这个号码时也不至于是空号,那样是不是更像父亲还在我们身边?
但我默默帮父亲退出了那个同学群,父亲和他们,这一辈子终于走到了最终点,一点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