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倒腾自己儿时的一箱旧书。是摆在后房间的杂物里,寻出来,原来是一大堆旧武侠小说:古龙早期作品《孤星传》《护花铃》《彩环曲》……当时比较看得下去的是《浣花洗剑录》,书名什么录的,极像我喜欢的梁羽生,他也有一部《冰河洗剑录》,顺便追看的原因不过这是《云海玉弓缘》的下集。
很多年之后,只要看到旧版的武侠书,就觉得亲切无限,仿佛老去太阳依然存在,陈旧日光是金色微波悠然的熨平了内心激动。无端的觅得小薄本《霹雳蔷薇》,封面云君手笔的古装人物,剑客侠女,别来无恙,不是徒手衣袖挥动,便是持剑纵身运功飞在半空,永远停留在时空里。后来看到一小册《飞凤潜龙》:封面是浅桃套色,小小洞房,新郎背着门,屋内新娘坐在床上……戏剧性不绝如缕,记得是她当夜要他去杀一个人,似乎试探他是否属于间谍细作。日后看到一部旧得不能再旧的《素手劫》,书皮残破,依稀看见一男一女劲装打扮,劲装就是身披斗篷,手腕束紧,背挂刀剑,底下有老妪倒地,顶上有大片蜘蛛网,气氛诡异,恍若离奇情节进行中。儿时书箱里书影真身拼凑,缓缓回归了。
如今其实不大看武侠小说了,手头收集的不过是累积回忆的证物——以前不懂惜物,箱子里还有曾祖父留下的画扇,毛笔字遒劲有力,我没有受到遗传,绝对是鬼画符。
后来发现一本老年间民间通俗故事书,背面不知谁写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也就留到现在。另有一本《宋词选》,内页也有看过此书人的签名,笔力刚柔并进,见字则思人,不胜低回。记得后来买了《花间集》,那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或是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看得入心。迷恋宝石镶嵌的字句,和当年文学史极力贬低的形式主义方向背道而驰。箱子里还有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的红楼梦,内有插图,刘旦宅绘画——设色明艳,人物施朱傅白,一个个富贵气派。家里找到过从前《明报月刊》,有近代全能画家刘一幅“射谜”图,锦绣宫灯高高挂,宝玉等人在惜春的暖香坞里猜谜,画得红艳华丽,金碧辉煌,灯美人丽,宛如繁华梦。小学五年级笔者旧书坊买过一套《红楼梦》,香港广智书局出版,附送大观园图,背面是贾府人物关系亲疏表——研究老半天,邢夫人是谁,尤氏是何人。那时候房间小,家里没钱,家长总是叮咛:想好了再买,书多,屋小没地方。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时间长久,每个旧家庭都会囤积了身外物无数——一箱箱的旧碗碟杯盘,搬家好几次,纹风不动的照样搬迁。甚至小孩子从前穿过的衣裳,被单枕头,也都还在。说起来,就说全都有,只是懒得去翻动,省得劳师动众。一家子同住,没些累赘物事,似乎不像个家。如今年轻人兴起断舍离,生活越简单越没有负担,其实要是真个大彻大悟,简直住处亦是多余的。
曾在拍卖平台上买到过《权力游戏》英文小说,因是象征式收费,有人出价,我答应成交,买来后却又忘记把书塞在哪个角落。所以一直拖着没看,我每次都心想“等我有空时再找找”,但如同我曾答允的所有事情,得等,所以始终没找出来。愧疚之余,唯有暗暗盼望那天书自己出现。其实找到想读之书,孩子亦从书里窥探到新的世界。兜兜转转的很多“书缘”,说是意外确是意外,如果不是遇上这样,便不会发生那样;如果没有那样,其后亦不会这样。种种巧遇,铺陈出一辈子的道路,任何一关“断缆”,道路很可能由此转向而直奔彻底不一样的终点。好或坏是一回事,但每个人就此一生,走了这路便没有那路。
突兀之间想起被东南亚、港澳华人读书界称为“书神”的许定铭先生。那年出行港澳,知道许先生在香港土生土长,多年来,与书结缘,集“买、卖、藏、编、读、写、教、出版”八种书事于一身。他的书房称为“醉书室”,出版的作品亦常以“醉书”为名,不醉无归,一醉解千愁,但愿长醉不愿醒。许先生曾在演讲里自述对书上瘾的经历,有趣极了。他小时候住在旺角唐楼的中间房,小学三年级,父亲每天把他关到后楼梯,要做完功课才可“获释”。他在挤满垃圾的后楼梯捱臭,心散了,在后楼梯独自跑上跑下,也从垃圾桶里寻宝解闷。有一天,许定铭在垃圾堆中发现了一藤箧的书,里面有《中国杀人王》和《大侠游龙底故事》之类的通俗小说,令他对阅读这回事开始着迷。
后来,他把阅读视线拓展到学校图书馆的架子上,读了许多儿童文学和神话故事。中学时,每个晚上要去恶补英文,有同学把租来的武侠小说带到补习班上,大家趁老师没注意,都偷偷去读。许先生忆述:“武侠小说很吸引人,一旦上了瘾,很难放得下。老师也因顺手拿来读几页而上了瘾,无法戒掉。到得后来,他的零用钱租光了,竟是老师拿钱出来租书大家齐齐读。于是一个英文补习班,就变了武侠小说班……
到了我这年纪,感觉读书人的故事都差不多,都是一个偶然机会,一头扎进去不能自拔,这也许就是“书缘”吧!
宋代赵恒《劝学诗》都是俗人的哲理,不无道理!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