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六回,贾赦意欲强娶贾母之婢鸳鸯,让邢夫人前去说和,不料鸳鸯烈性发作,直接告到贾母处,引得贾母大怒,在这个情境下,贾母发火无处抓寻,就把气撒在王夫人身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庚辰双行夹批:千奇百怪,王夫人亦有罪乎?老人家迁怒之言,必应如此。】——第四十六回
对于此处贾母的迁怒,有解读者认为贾母是在“指桑骂槐”,借着贾赦强娶的由头,发泄日常对王夫人的不满,加上贾母昔日丫头袭人,被王夫人收入囊中,故而此处贾母借机敲打。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不红君私认为这样解读不妥,主观猜测过于浓重,故而观点并不十分稳重严谨,正如批书人脂砚斋所言:千奇百怪,王夫人亦有罪乎?老人家迁怒之言,必应如此。
若是再细读后文,贾母得知自己错怪王夫人后,又用调侃的语气责怪王熙凤、贾宝玉,怪他二人为何不提醒自己,为此庚辰本此处连连写下批语云:宝玉亦有罪了。阿凤也有了罪。奇奇怪怪之文,所谓《石头记》不是作出来的。
当鸳鸯控诉贾赦强娶之时,贾母之怒气无处发泄,只能四处抓寻,见儿媳妇王夫人在一旁,便抓来骂之,此乃红楼写实精妙之处,并非寻常才子佳人小说“中间跳出一小人从中作梗”可比。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贾母纵然世事洞明,却并未拥有“火眼金睛”,她也有寻常老太太所具有的毛病,故而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王熙凤编造故事,说平儿和贾琏暗中要药死自己,贾母居然信以为真,对着众人说: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她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再有第六十九回,秋桐为了打压尤二姐,故意在贾母跟前诽谤二姐,贾母听完居然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贾府下人见贾母如此评价尤二姐,便也开始背地里践踏起二姐来。
足可见贾母世事洞明是真,其糊涂误判也是真,读者万万不可将贾母视为火眼金睛之齐天大圣,凡贾母任何举止,皆视之为“老太太心如明镜,暗中敲打”,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很有意思的是后文,当贾母大骂王夫人时,现场众人都陷入了一种尴尬,按照原著所记,当天贾母处异常热闹,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王熙凤、贾宝玉、贾探春、贾迎春、贾惜春、薛宝钗,几乎贾家女眷们皆在场。
虽然在场人数众多,但碍于老太太的威严,大家明知道贾母骂错人了,却没有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最后是三小姐贾探春站出来,指出贾母的错误,曹雪芹对此专门记录了探春的心理旁白:
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第四十六回
薛姨妈身为客人,原本是可以劝说的,因为大房的贾赦、邢夫人跟薛姨妈之间有一定亲戚距离,这种劝说只有“外人”才好劝,可贾赦、邢夫人均不在场,贾母只能骂王夫人,王夫人乃薛姨妈的亲姐妹,一旦劝说,反倒劝出隔阂来。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邢夫人的儿媳妇,她也没办法站出来嬉笑调侃,只能沉默,贾宝玉是王夫人的儿子,也没办法帮着母亲反驳祖母,李纨、迎春、惜春都是“躲是非”的性格,在场只有贾探春能破开这块冰。
在这里曹雪芹为了塑造三小姐探春,还耍了一个小心机,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当天贾母处女眷齐集,唯独少了林黛玉,这其实是曹雪芹刻意为之,一旦林黛玉在现场,贾探春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了。
林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而且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女,同时黛玉跟大房贾赦、邢夫人有着一定的“亲戚距离”,王夫人又是林黛玉的“舅妈”,也隔了一层,所以林黛玉的“外人属性”最足,最适合站出来打圆场。
林黛玉进贾府
林黛玉的性格也是符合的,说话伶牙俐齿,最会言语开解,故而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贾宝玉就曾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足可见素日林黛玉在贾母跟前的承欢,其实不下于王熙凤,只是原著里描绘得比较少,加上读者总觉得林黛玉是个“病美人”,忽略了她鬼灵精怪、冰雪聪明的一面。
如果黛玉在场,探春说的那些话就应该由黛玉来说,而曹雪芹为了刻画探春,就使用文笔陷阱,将林黛玉调走,这才让探春有了发挥的空间。
对于探春为王夫人说话,坊间也存在争论,有一些学者认为,贾探春站出来为王夫人辨理,是为了拍王夫人的马屁,故而到了第五十五回,王熙凤生病之后,王夫人立刻起用了探春暂管家务,这二者之间有因果关系。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不红君认为,以理论,探春为王夫人说话,的确为后来的管家打下了基础,以情论,探春为王夫人说话,并称不上“拍马屁”,因为它不符合情感逻辑。
诸君试想,若是探春为王夫人说话,怀着取悦领导的心思,那么她第一考虑的便是个人利益,而一旦考虑个人利益,她就不可能当场指出贾母的错误,因为有可能得罪贾母,反之,如果她什么都不说,虽无法拍王夫人的马屁,但至少不会得罪任何一位领导,这才是保留个人利益的万全之策。
脂砚斋曾评价贾探春和史湘云,认为她二人具有“事无不可对人言之芳性”,俨然将探春和湘云人品心性并列,既事无不可对人言,则贾母犯错,探卿也可当面指出,故而学界评判探春,皆认为其人具有“法家”人格,乃红楼最具个性之女子,单从探春对贾母的纠错来看,此论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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