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开篇是一个神话，女娲炼石补天，留下一块顽石未用，久而久之，这块顽石凡心偶动，请求一僧一道带自己下凡历劫，于是这块顽石就借由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宿缘，被夹带其中，化身为通灵宝玉。

甄士隐梦入太虚幻境

这个神话中存在一些疑问，尤其是顽石、神瑛侍者以及贾宝玉三者之间的关系，而且存在版本上的差异，我们先来看甲戌本的描述：

那僧笑道：“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第一回

在甲戌本《石头记》中，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都来自西方灵河岸上，神瑛侍者住在赤瑕宫、绛株仙草位于三生石畔，后来因神瑛侍者的精心灌溉，绛株仙草得换人形，变成了绛珠仙子，随后游离于离恨天之外，也就是警幻仙子所管辖的区域。

空空道人路过青埂峰

这也就解释了《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许多疑问。

警幻仙子原本是要接绛珠仙子，也就是林黛玉回太虚幻境，却被宁荣二公之灵拦下，希望能借由警幻仙子让自家贾宝玉归引入正，所以当警幻仙子带着宝玉见到其他仙子时，就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几个仙子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第五回

绛珠仙子游离于离恨天，所以她和这些仙子们是相识的，神瑛侍者来自西方灵河岸上赤瑕宫中，所以众位仙子不认识神瑛侍者，自然也就不认识神瑛侍者的化身贾宝玉。

曹雪芹悼红轩里写红楼

但这种设置，到了程高本就出现了变化，比如程甲本，将曹雪芹精心设置的神话人物和地点来了个大杂烩：

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第一回

在程高本里，女娲补天留下的顽石并没有孤独地矗立在青埂峰下，而像是修炼成了人到处闲逛，某日逛到警幻仙子的单位，警幻仙子就把他留下来，封他为神瑛侍者，随后这位神瑛侍者又到处闲逛，逛到了西方灵河岸上，看见绛株仙草就开始日日灌溉。

《好了歌》

对比这两个版本，显然甲戌本的本子更好，神瑛侍者是后来贾宝玉的前身，顽石化为通灵宝玉，被佩戴在他胸前，二者是独立的个体，这一点很重要。

我们翻阅《红楼梦》中细节，会发现有一些文字是用通灵宝玉的视角来写的，比如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秦钟和尼姑智能幽会，被贾宝玉当场抓住，宝玉说夜间要和秦钟算账，结果这部分内容却没写，曹雪芹的理由是这样的：

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是疑案，不敢纂创。一宿无话。——第十五回

曹雪芹这么写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理由却很合理：通灵宝玉被王熙凤收走，塞在自己枕头下面，所以没办法目睹贾宝玉和秦钟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显然顽石（即通灵宝玉）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就像是挂在贾宝玉胸前的一架摄像机，如实记录发生在荣国府内的一切。

青埂峰缘起石头记

因此《红楼梦》曾名《石头记》，表明这本书是顽石化成通灵宝玉，被佩戴在贾宝玉胸前，因此看到了荣国府的兴盛和毁灭，这也符合一僧一道所说的“将这蠢物夹带其中”。

可这种精妙的设计，被程高本完全篡改了，顽石莫名其妙变成了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又变成贾宝玉，这三者变成一个个体，导致曹雪芹设置的很多细节反而显得多余了。

《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一辑载有周绍良先生所写文章《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文章开篇就论述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么一段情节，要这样一改再改？为什么一改再改之后，仍有令人纳闷的破绽？只有一个解释：西方灵河岸上的神瑛侍者和警幻仙子之处的顽石，原是两回事，各不相干，经过勉强捏合像甲戌本那样，实在与前面顽石不相照应，程伟元感到必须加以衔接，于是一改再改。但总有不可掩饰的痕迹，终于便留下了令人细想起来不免纳闷的破绽。——周绍良

甄士隐遇一僧一道

是的，如果按照程甲本的设置，《红楼梦》第一回的神话设置简直处处都是破绽，比如顽石请求一僧一道带自己下凡，完全成了一个鸡肋情节，因为程甲本里顽石就是神瑛侍者，根本不需要这一僧一道出场，这两个仙人完全多余。

程伟元之所以要这样修改，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为了配合《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开篇不这么改，续书里的红楼结局就无法展开。

红楼续书中，贾宝玉的婚姻是推动情节发展最关键的一环，金玉成亲的夜里，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凄然病逝，而要促成这个情节，就不得不作一些铺垫。

金玉良缘

如果是清醒的贾宝玉，一定不会配合这门亲事，只能让贾宝玉变得疯癫，然后让王熙凤设掉包计，可怎么才能让贾宝玉变得疯疯癫癫呢？

程伟元和高鹗开出了方子：先修改《红楼梦》开篇的神话设置，让顽石、神瑛侍者、贾宝玉成为一体，然后通灵宝玉作为顽石和神瑛侍者的化身，就成了贾宝玉“魂魄式”的存在，一旦通灵宝玉丢失，贾宝玉就会变得疯疯傻傻，掉包计和金玉良缘便都能实施了。

反之，若是用甲戌本的神话设置，通灵宝玉不过是顽石观看温柔乡的途径，跟神瑛侍者、贾宝玉是两回事，就算通灵玉丢失，也不会对贾宝玉造成任何影响，续书的故事情节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由此也能看出《红楼梦》的文笔深度，许多设置都是环环相扣的，一旦妄图修改某一处设置，必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窘境，程高本续书就是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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