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家多关注我们酷飞公司！4、5月的时候也许会带来新的惊喜。”
2025年3月19日，在三十人左右的全国记者团离开杭州酷飞公司时，一位女士追了出来，站在大巴车前，对着记者们喊道。
但她不是酷飞公司的人，而是政府工作人员。
三天里，记者们采访了15家杭州科技企业、政府机构。它们位于五个不同的区，但也有共性，公司创始人普遍年纪不大、科研出身，3/4是男性，爱穿始祖鸟。
在未来科技城和杭州高新区（滨江），崭新的高楼林立，每一处到访的办公室附近几乎都能立刻看到星巴克或Manner咖啡，年轻人聚集。近期出版的《经济学人》杂志将杭州命名为“中国硅谷”。
2025年春节前后，全国的聚光灯都打在杭州身上。宇树科技的机器人又一次登上春晚,DeepSeek将中国AI的探索提到了与美国比肩的程度。杭州科创有了“六小龙”（游戏科学、深度求索、宇树科技、云深处科技、强脑科技、群核科技）。
它们诞生在一片怎样的土壤上，这是各地政府想要学习的“通关秘籍”。
球形机器人水陆两栖，可与特警一起执行任务。受访者供图
跟时间赛跑八维通是未来科技城的一家企业，做的是空间智能技术研发与应用，简单来说，就是把AI大模型用在物理空间上，使AI具备空间感知与交互能力，为城市轨交、消防应急、水利水务提供服务。
例如，杭州每天都有消防警报，但其中20万次是误报。八维通可以赋予机器狗以头脑，警报拉响后，大楼里的机器狗迅速入场，同时可以在屏幕上呈现现场状况，排除误报，在危险场景下帮消防员去除隐患，判断施救路径。
丁维是八维通空间智能研发团队负责人。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国企设计院工作，干了15年，能拿到的机会和酬劳都获得了，但技术落地却屡试屡败。四五年中，他尝试了多个新产品的研发，东西做出来了，却没有孵化流程。
他要一个人申请资金、研发、立项，然后找购买方推销方案，再自己找人生产样机，后期又负责测试、运维，从0到1、到10，甚至未来到100，都是一个人做，没有销售和产品团队。“这个过程里，找不到可以衔接技术的土壤，我们试了无数种方法，都不行。”
2025年初，加入八维通不久，他和同事们就发现市场发生了质变。
“几年前做数字孪生（通过数字模型或虚拟表示来反映现实世界中的实体）的时候，有夜路中的迷茫。我们信了，市场还没信。年初我们发现，自己的东西在消防、水利机构得到呼应了。”他形容，现在是被市场拉着走。
五年前，他和团队带着数字孪生产品去地铁运营机构敲门，对方会问：“这东西有业绩吗？成熟吗？”常常吃闭门羹。但现在，带着一模一样的介绍敲门，对方会说：“这个有意思，可能是未来轨道交通的方向。”最近一周里，他们就收到了3份地方轨交的邀约，去介绍新技术。
无论是消防、水利还是轨交，他想的是“如果有个明天，该是什么样的？”然后技术朝着目标走。
在他眼里，轨道交通的明天，就是AI可以预测客流量，让行车更科学，成本更低。比如北京一条地铁线，30辆车，当天人流量只需要运行29辆，没走的这1辆，一天就可以节省几十万元甚至一百万元电费。
到新公司做科研，老板问需要多少人？他说，“我就要5个人，一块黑板。”他发现5个人是做科研最理想的团队人数，国外很多知名工作室也是五六个人，可以思维统一，又有活力，“从小会变大会，乱七八糟的就全来了。”
杭州创业公司的决策很快。他对一次会议印象深刻：董事长把公司技术能触达的各行业盘点了一遍，决定收缩战线，之前同步探索的十个方向缩到三个。决策迅速落地，一个星期内就重组了公司资源。
“我现在是在跟时间赛跑。”他说，DeepSeek一出来，你能往前跑多远，取决于付出了多少努力，人家干8小时，你就得干12小时。
看到了技术的曙光，他手下的90后、00后开始主动了，想追求技术目标、想学。“这种东西一旦激发起来，是很恐怖的。”
辗转于多个一线城市工作过，他形容杭州政府是“它找你，不是给你钱，就是给你政策，反正没见过找你茬儿”。
“给你减税、减租，自己玩儿吧。这是我们需要的，就是纯粹做事，每天琢磨手里的新东西。科研是从泥土里滋生出来的，不是拽出来的。”
凌晨12点还在发消息，似乎是一种“杭州速度”。在采访的三天两夜里，每天深夜都有白天见过的创业者，继续给记者发企业视频和资料。
想在企业前面杭州高新区(滨江)，地处钱塘江南岸，在72平方公里面积上累计培育了上市公司74家，常住人口平均年龄33.5岁。
中昊芯英是这里的一家芯片企业。创始人从国外回来，2020年落地杭州，他说，“公司选址，无非考虑人和钱，这里都更好。”五年前，在没有几个人会相信AI爆发的时候，这里给了他们研发的环境和资金支持。
想在企业前面，是科创公司们对杭州政府常见的评价。
宇视科技也是高新区的一家公司。其负责人表示，“最好的营商环境，就是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但不会过多干涉我们。”
他们最近研发的产品，是落地中小学的室内健身器，“产品做好，我们对政府工作人员说，如果有落地场景就好了。”对方回复：“我们有学校、有园区，过来用吧。”很快，就在本地学校做了试点，可供对外展示。
逻腾科技是位于钱塘区的一家球形机器人企业。创始人说，“我们还没要求呢，政府就来问了，要不要工厂？税务也来了，提前讲解政策，让企业少走很多弯路。”
国家税务总局杭州市钱塘区税务局党委书记、局长叶赟介绍，他们做的是“政策找人”，通过两级标签，把企业和税收政策对比、锁定，例如制造业的初创企业可以享受怎样的研发费加计扣除等，把政策精准传导给企业，不用企业来看自己符合哪些政策。
针对不同类型的企业也有不同方案。例如把1600家外资企业，放到四个维度里，提供不同的管理和服务。为海外高层次人才设置了“才税管家”，专门做风险预警、定制化需求等。
在拱墅区，酷飞(浙江)飞行器技术有限公司是一家制造无人机的企业。CEO李伟说，把海外营销分公司确定在杭州是被一个瞬间触动的：2023年他帮朋友公司面试，一位成都的女孩硕士毕业来杭州找工作，原因很简单——“杭州给钱”。他问：“钱拿到了吗？你在杭州认识什么领导、有什么关系？”答复：“都没有，拿到了，网上申报就行了。”李伟很快也在杭州买了车和房、注册了公司。
酷飞位于智慧网谷小镇。这里的政府工作人员有“扫楼”要求。近期，在得知有六个国外客户需要了解酷飞产品后，他们和酷飞一起设计了一场线上展示会。
酷飞无人机的一大用途是消防，可以为高达300米的建筑物灭火。李伟说，“我们要给客户演示，想用消防车，一开始真是张不开口。后来跟园区主任试探性地提了一下，没想到10分钟以后就回电话说没问题。”
背后，是园区主任开车去了消防中队，说了诉求后，对方非常支持，定好了时间地点，提前就开来了消防车。在记者团采访当天，大型消防车也早早停在酷飞公司旁边配合演示。
那场线上展示会当天，埃及客户现场就订了40架无人机，后来其他国家都发来了订购意向。现在海外订单占到酷飞业务的一半。
“对政府的服务意识，真是让我每天都有新的感触。”李伟说。
在智慧网谷小镇，杭州大运河数智未来城管委会党工委委员、副主任曹辉介绍，2016年拱墅区委、区政府拆迁了440户农户、清退了18家国企，放弃了开发房地产可能产生的近300亿元收入，把这个地段打造成数字经济产业小镇。“这个动作，在全国唯有深圳可以借鉴”。
“现在全国最拼的就是服务，杭州有8个字非常知名：无事不扰，有求必应。我们也有8个字：凡企所想，必有回响。我们始终觉得企业是在探路的，政府就要做好铺路的工作。”
拱墅区要求在商务集中的地方成立商务社区，政府工作人员像服务居民一样去服务企业。智慧网谷小镇有两个商务社区，做45项政务服务、66项增值服务。
例如这里有全市首个坐落在开发区的电力站，目前有7个项目做到了“取证即通电”。
附近街区派来消防车，配合酷飞无人机演示。受访者供图
为“不扰”设定指标在拱墅区也诞生了DeepSeek这样的企业。
在其所在的汇金国际商务社区，拱墅区发改经信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张喆介绍，全区打造了全天候“企呼我应”机制，上线“企服百事通”，简单问题即问即答，复杂问题“一日受理、五日办结”，目前整体办结率100%。
汇金国际商务社区注册资金规模600亿元，其中民营企业占比80%左右。服务企业的商务社区，包含企业综合服务中心和楼宇治理委员会。企业综合服务中心，是在办公楼里，靠前收集企业诉求；楼宇治理委员会协同业主方、物业方，解决企业职工反映强烈的问题，比如食堂、外卖路线等。
他们也负责连接其他政府部门：跟市财政局、市委金融办组建财经助企直通车，给辖区企业提供融资担保服务、税务专业指导；每个季度，市人社局都会来讲座，对关于大学生的就业补贴、创业补贴，以及企业社保等问题现场答疑。
DeepSeek成立于2023年。张喆介绍，这家企业申请名字的时候，全称叫杭州深度求索人工智能基础技术研究有限公司。但“人工智能基础技术研究”字段在杭州是没有先例的，核不出来，通过街道的努力和相关处室的支持，才得以顺利通过。
“我们着力打造一个无感的营商环境，润物无声。浙江省在推出无感监测营商环境的时候，是有很多具体指标的。”她说。
2023年初，浙江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发布的《营商环境无感监测规范指标体系》属于全国首创。打开这份42页的文件，可以看到对线上服务的监测靶点就有236个；开办企业的公积金账户手续、办理建筑许可的施工图审查手续、电表安装手续、小微贷款平均利率、跨境贸易进箱时长、办理破产的律师费……几乎无所不包。线下，也就是办事大厅，也有64项监测靶点。
眼下DeepSeek爆火，他们接到了大量的采访需求、调研需求、商务对接需求，“我们还是秉持‘无事不扰’的原则，既然企业目前是不持开放态度的，我们就尽力帮他们减少干扰。”
于是在汇金国际商务社区设置了新质生产力展厅，由政府工作人员代为接待，让企业能够潜心科研。目前对于“六小龙”等重点企业的扶持，杭州是有专班设置的。
为了做到“想企业所想”，他们会对政府工作人员进行围绕公司业务的常态化培训。采访的前一天晚上就做了关于未来人工智能的讲座。对于DeepSeek等企业的研究方向，也在与企业沟通中不断学习。先了解企业业务，再回去自己深耕，从而做好服务。
•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丁维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张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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