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郑介民的太太打来的。
戴笠死时,我答应给她的房子现在还没有过户,我想,她一定是为这事找我。
上海和南京的房子,自然名正言顺地是可以给郑介民做住房的,因为他代理军统局长,给他安排住房是理所应当的,虽然给他家住,但还是公产。
重庆老建筑一瞥 图片来自网络
而他的太太要的那幢武汉的房子,就不好说了,所以我一直没敢给她回话。
“不行!爸爸要带我上馆子!”我的女儿听了副官的话,可不乐意了,小嘴一噘嚷了起来。
我看了看表,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就哄着她说:“我先领你去郑伯伯家,然后带你去吃炸牛排,好吗?郑伯伯家附近就有家很好的西餐馆。”
小孩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珠转了转,小心眼有点活动了,说:“那也行,不过不能在他家待得太久。”
“行!去一会儿我就领你出来。”
到了郑家,郑太太高兴地一拍双手说:“你可来啦!哟!这不是你的二小姐吗?真是越长越漂亮!”她拉过我身后的女儿,抚摩着她的头发,夸奖着,还吩咐佣人给孩子拿糖和水果。
“郑太太找我有事?”
“坐,坐下说。郑先生不在家,武汉那幢房子的事,你看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过在谁的名下好?”
“我这不是问你嘛!你看怎么好呀?”
我想了想,说:“依我看,就把它过在你的名下。现在局里人争房子闹得不可开交,如果都放在郑先生名下,那湖南派和浙江派的人就有话说了。我看如果过在你的名下,谁也不知道,而且将来,这房子就是你的产业了。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喽,我也是担心这一点呀!你看看那个姓胡的,听说为房子和汽车的事要打人啦!”
她说的那个姓胡的,原来在息烽训练班和衡阳侦缉班当过副主任,只因为他过去在蒋介石身边当秘书时帮过戴笠的一点忙,戴笠死后,他竟想与郑、毛、唐三人平分秋色,要房要车。不给他,他就借酒装疯,到军统局要打毛人凤和唐纵,还躺在地上耍无赖。
“姓胡的只是个无赖,他不可怕。我怕的是湖南派、浙江派的人说话呢!你知道,我刚回来,既没参加浙江派,又没参加湖南派,所以,我是替郑先生着想,免得那两派钻空子。我虽不是广东人,可是郑先生的事我一向是乐意帮忙的,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以后有什么让我办的,你只管说好了。”
一番话说得郑太太眉开眼笑,她亲切地拍拍我的手背说:“沈处长呀,可真有你的,大姐我信得过你,以后少麻烦不了你哟!”
“爸爸,我们走吧,我们走吧!”郑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孩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在我怀里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催促着。
“急什么?在我家吃了饭再走嘛!”郑太太挽留着。
“不啦,孩子要我带她去吃炸牛排呢!”
郑太太满意地把我们父女送上汽车,叮嘱道:“沈处长,我可把事情托给你啦!”
“放心吧!”我在汽车里回答道。
这时,我心里可真的是得意极了,汽车在市区的公路上行驶着,我紧紧地握住方向盘,心想,现在的事情,就像这辆汽车一样,只要我把住方向盘,让它向东就向东,让它向西就向西。
我的苦心确实没有白费,1946年10月,蒋介石批准了郑介民等人提出的“汰弱留强”的改组计划,军统局正式宣布结束,改组为保密局。
郑介民为局长,毛人凤为副局长。在改组中,郑、毛、唐三巨头都想尽量安插自己的亲信,排挤其他派的人。
争来夺去,最后,军统局原来的八个处长撤换了七个,只有我,是三巨头都想保留的一个,所以没有被撤换。
这样,我这个处长的位置算是保住了,这就是说,我计划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心里自然是得意非凡。
这时,我母亲从湖南来信,催我回去看望妻子和新生的女儿,我现在心也安定了,很想回湖南一趟。
可是,改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毛人凤带一部分人迁往南京,我要负责把所有在重庆的物资、器材运到南京。
开始,我调用了原中美所的1000辆十轮卡车,运送重庆的珍宝文物和军统局的物资器材。可是,东西太多,1000辆卡车也运不完。
保密局运输车队 图片来自网络
而且,我觉得这样用汽车运输花销太大,不如改成水路运输,西南木材便宜,而南京、上海都缺少木船,如果买上几十条木船把物资运到那里,然后再把木船高价卖出,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主意一传开,保密局上下都夸我能干,连一向不当面夸奖别人的郑介民,也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就在郑介民表扬我时,郑太太连忙插话说:
“这下好啦!我母亲的灵柩正愁没法运回南京呢。沈处长,你就帮个忙吧!”
我见她那急切的神情,不由得顺口开玩笑说:“放心吧,别说一口棺材,就是十口,我也能替夫人效劳!”
“你这鬼头,我家总共还不到十口人呢!”她气得给了我一巴掌,笑着直骂我。我也自知失言,不禁有点脸红。临出门她还一再叮嘱我:“这事你可一定替我办好呀!”
这还用说吗?这种顺水人情,我当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下来,并且一再关照手下人,千万要把那口棺材安全运到南京。
谁知事也凑巧,几十条船都平安无事,唯独装棺材的那条船触礁沉没了。
当时,我指挥手下人运走物资之后,就赶回湖南老家去了,可刚到长沙,就接到郑介民的急电,要我立刻回重庆,说是由重庆运往南京去的一只装物资的木船在重庆附近沉没了,那只船上装的他岳母的棺木,也不知漂到何处。
40年代的重庆长江航运码头 图片来自网络
这时,郑太太也来长途电话,她在电话中大哭大闹,让我一定要把棺材找回来。
我只好在电话中安慰她说:“这是天意,老夫人命该水葬,你家今后的钱财就会像江水一样滚滚而来了,这不正好?”
“不行!我家不兴水葬,一定要土葬。你可得给我找回来!”
我只好又连夜赶回重庆,立即下令让沿岸的水上警察局悬赏500银圆,招人寻找棺材。
长江中遇到险滩的木船 图片来自网络
这一招儿很灵,第二天就得到消息,说是棺材在距触礁十几里处找到了,我立即乘船赶往那里检查。
郑太太听到棺材已找到,又打电话给我,“沈处长,只要找到棺材就好了。不管进水没进水,你可千万别打开棺材盖!”
本来,我只想去核实一下是否是她家的那口楠木棺材,顺便再检查一下物资损失情况,可听她这么一说,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赶到那里后,就特意让人把棺材盖打开,我亲自检查。
不料打开一看,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里面哪里是什么老夫人?那黑黑的东西不都是大烟土吗?
这些人可真敢干啊!在四川买上100元的烟土,到了上海、南京就可卖两三千元,而上面明文规定,贩卖鸦片是违法的。
我想,如果借此告郑介民一状,肯定会给他一个难堪,若让老头子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撤销他保密局长的职务呢!
可是转念一想,目前老头子正利用郑介民在军调部与共产党对阵,别说一棺材鸦片,就是一船鸦片,可能也不会处分他。何况,他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万一告不倒,岂不是自找没趣?
想到这里,我忙叫人把棺材钉好,另买一条船把棺材运往南京。
可是,望着那口漆得油亮的楠木棺材,我的心情实在难以平静,棺材,本是装死人的东西,可是活人却可以利用它干出许许多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看着这口棺材,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口棺材。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我乘小吉普车押运1000辆卡车往南京运物资,途中接近安徽的一个小县城时,天色将暮。
40年代安徽亳州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因为车多、人多,县城内无法停留,我就下令车辆停下来,让押送人员和司机在野外生火做饭、露营,自己则带着副官,驱车往县城去歇息。
我的小车刚进城门之际,迎面就遇上了一伙怪人,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头,身着一身玄色绸缎马褂,瓜皮似的帽子下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活像出土的清代僵尸。
他骑着一头毛驴在前面开路,后面有几个抬着棺材的彪形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铁锹,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如果不是那个红木板的棺材里不时发出咚咚的踢打声,人们都会认为这是个送葬的队伍。
我被那踢打声吸引住了,好奇地停下车一看,棺材边上还有一滴滴鲜血往下淌。我忙问:“怎么回事?”
那老者见我身着笔挺的将军服,又坐着小吉普车,就恭恭敬敬地坐在毛驴上回答:“将军不必多问,这是老夫在执行家法。”
“这棺材里装的什么?”我惊诧地问。
“这棺材里装的是我的儿媳。我儿子死了,她不守妇道,偷人养汉,败坏门风,老夫不得不以家法惩之。”
那老者一边说,一边捋着那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哑着嗓子慢腾腾地,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老头的傲慢态度激怒了我,我气恼地说:
“真是无法无天了!你怎么能随便把活人装在棺材里呢?马上放出来!”
“将军是过客,还是不要过问我们这里的事吧!”老头似笑非笑地说。
“不行!这事我管定了!”说着,我转身让副官去把当地的警察局长找来。
不一会儿,警察局长随车来了。他一下车,我就认出是临训班的一个学生。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惊喜地迎上来说:“沈教官何时来的?怎么不事先通知我?”
这时,我看见那老头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火气更不打一处来,冲着警察局长的笑脸就是两记耳光。
这两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把警察局长打得直发愣,而且差点把那个老头吓得从驴背上滚下来。
“你当的什么局长?地方上出了这种活埋人的事,你还不闻不问?”我仍然怒不可遏地指着警察局长大骂。
警察局长的笑脸顿时变成了哭脸,他连连申辩道:“学生实在不知!我一定严查!”说着转身就冲那还在发愣的老头嚷道,“还不赶快把棺材打开,向沈处长认罪!”
“请长官息怒,老夫有眼不识泰山,罪过,罪过!”那老头翻身下来,冲着我连连作揖,腰弯得像个虾米。想起他刚才那副傲慢劲,再看看这时的卑恭样,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一会儿,红木板棺材撬开了,看热闹的人们把一个面色苍白清秀的年轻女子扶了出来。
她头发蓬乱,衣着不整,痛苦地捧着一只已经少了四个指头的手,颤抖地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泣不成声,不一会儿,她面前的地上,就滴下了一片殷红的鲜血……
原来,这老头是这个小县城的一个大恶霸地主,财大气粗,连县长也让他三分,他的一个儿子年轻轻的就得病死了,丢下个20出头的媳妇。
这媳妇与当地一个小学教员相好,被他发觉,就要把她活埋,钉棺时,她死命地用手抓着棺材边,不住地挣扎,老头就让人把她的手指剁掉了。
望着眼前这口楠木棺材,想起那个小县城的红木棺材,我不由得感慨万端。
看来,在这个世界上,钱和权同样是“无价之宝”,有权可以捞钱,有钱也可以买权,无怪乎郑介民等人自己在前面争权,老婆、亲属在背后捞钱了。
想起自己,虽然有机会时也捞,但还从未像他们似的如此胆大妄为,就连两个月前,去各地清查没收的日伪财产时,偷偷地收了一点学生、部下的贿赂,还生怕同去的廖华平知道,不得不玩一点花样。
其实,费了半天劲,跑遍了十几个省,也不过捞到几十根金条,与郑太太这种贩卖鸦片的行径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