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给刘瑜时，听声音就知道他还在睡觉。他知道我是问何时可以安排见面，急忙说自己感冒已经好些天了，暂时没办法见。我知道这是谎言，还是回答说：过两天好一点了，找时间碰个面吧。刘瑜是我以前的个案，当年还就读某个知名的私立初中时，因为欺负同学差一点被开除，最后学校还是要求他转学，才由父母带来。只是，他的父母就像这城市的许多父母一样，都太忙碌了，经常在家庭联合咨询时临时取消。比起金钱的富裕，他们在时间上恰恰非常匮乏。他们宁可爽约，白付就诊的费用，也无法腾出时间来。

于是，在难得的一次三人都出席的家庭咨询中，我向父母提出这一点看法：“知道你们都十分忙碌，只是宁可白白付费也不及时取消这件事让我困惑。是你们不容易有机会沟通，不容易知道彼此的行程？还是你们的生活里相对于时间，钱是较不重要的？如果是这样，会不会跟刘瑜的相处也是如此，也就是说，钱比时间容易？我这三个问题不是一口气提出的，而是一个一个分开问的。每提出一个间题，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等反应够长时，我才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因为有那一次的直接面对，刘瑜才开始和我建立真正的咨询关系，不再像一开始时保持远距离观望的态度。

家庭咨询依然继续取消，和父母的关系没进展；但个别治疗继续着，刘瑜和我的咨询也就越来越深入。随着关系的稳定，我才问起刘瑜，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妈妈当面指责他经常遇到事就撒谎这件事。当时他直接而愤怒地说：我哪里有，这究竟怎么回事？刘瑜坦然地讲了几个例子，都是一些顺口撒谎的小事。他说，其实也不过是希望能躲过这一关，不要再被碎碎念了。回想自己的成长，不也是这样吗？我年幼时调皮，喜欢要小聪明；青少年阶段更是贪玩，不喜欢被管。父母担心，总是紧张地盯着我，碎碎叨叨也就在所难免。只不过，当时不自觉地找各种理由逗留在外头，没有太多撤谎或火爆冲突罢了。自然，我更可以体会刘瑜这部分的心情。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不仅希望不要再被数落了，甚至希望在父母的眼中自己是十分完美的人。因此我告诉刘瑜说，也许撒谎是还在乎父母的看法吧。他似乎有点懂，却不知道如何接话。我接着又说：“说谎话要说到永远没人看穿，恐怕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希望别人眼中的自己是完美的，我们就真的要一些努力。这虽然不容易，但慢慢地累积，自己果真更好了，你就可以体会这句话是真的有道理的。关于小孩撒谎这件事，其实可以当作成长过程中很正常的过程。当小孩慢慢成长，他对外在的世界认识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不足。然而，自出生以来那种维持完美的欲望却依然强烈存在。

因为如此，他也就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维持住过去一向的完美。这一股不安，也就让他开始不自觉地用一点手段一也许是撒谎，也许是偷窃一一来达到这样的目的。这样的行为，通常在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出现。只是在这逐渐成长的过程，小孩的能力越强，自信心也更强了，他们开始有更多的能力。在这同时，他们也慢慢发现：通过偷窃或撒谎来拥有这个世界，其实很快就要付出代价，而且是很大的代价，是让自已离完美更遥远的。于是，他们更积极发展其他的能力，而放弃了撒谎或偷窃。只是当年我遇到刘瑜时，他已经初中二年级了。撒谎也好，欺负别的同学也好，都是别人早就该因为代价太大而放弃的行为。

如果这些行为还持续存在，可能是他没有机会对自己的其他能力产生信心，也可能这些不当行为带给他的回馈，远远超过他所付出的代价。可惜，当年我和刘瑜的咨询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解决这些问题。当年刘瑜和我的关系越来越稳定，刘瑜对我越来越强烈的依赖，开始激起他的父母不自觉的失落感。这是青少年心理治疗常见的情形，只是我没即时做适当的处理。于是在升初三之前，父母就以课业繁重为理由，替刘瑜决定，擅自结束了当时的咨询。这一次，父母又来找我了。

上了高中的刘瑜似乎更会撒谎，也不去学校了。他甚至拒绝了父母要求来找我的建议。基于过去的相处经验，我决定自己打一个电话给他，才有了那通电话里的撒谎。然而也因为他的反应是撒了一个明显的谎，所以我更确定这不是拒绝。他也许还有点迟疑，甚至是对当年我没阻止父母的结束动作，在意识或潜意识层面仍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愤怒。总之他只是没有充足的准备，暂时回避了。我知道，过两天再通一次电话，他就会以有些勉强的方式来说出他的同意。別着急，更不要露出因担心带来的不安。我这样告诉自己，不要连自己都对刘瑜失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