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 讳
二十二回里,史湘云说唱戏的小旦“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黛玉还没怎么着呢,“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
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剧照
结果真正惹恼了黛玉的,并不是史湘云拿她比戏子,而是宝玉给湘云使的那个“眼色”。
宝玉给湘云使眼色,是让她“避讳”,不要得罪黛玉,因“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这是一片“好心”。
而在黛玉那里,说湘云拿她比戏子取笑“这一节还可恕得”,却质问宝玉“你为什么又给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
陈垣先生著《史讳举例》(上海书店出版社,2023年)第35页“清初书籍避胡虏夷狄字例”一节提到:
《史讳举例》
雍正十一年四月,皇帝质问内阁,大意是我看咱们现在有些书籍中凡是遇到“胡虏夷狄”等字,不是弄成空白,就是改换形声,如把“夷”改为“彝”、把“虏”换成“卤”,这是什么意思嘛!莫非是怕我们忌讳这几个字眼,显其恭敬谨慎?这实在是对本朝更加不敬的做法!以后抄抄写写、刊刻书籍,再遇这种故意“避讳”、乱涂乱改的做法,照“大不敬”治罪!
到乾隆四十二年间,又出现类似情况,又惹得皇帝发火:“夷狄二字,屡见于经书,若有心改避,转为非礼!”意即本来很常见的字眼、很正常的事体,偏让你们“蝎蝎螫螫”弄得不正常了。
揣度清朝两位皇帝的心理、心情,正像此间的林黛玉恨贾宝玉——她说我像戏子,本是个事实,更出于无心,并非有意冒犯我;您偏充“好心”跳出来“使眼色”,提醒她要对我加以回避,岂非故意将我塑造成“多心”之人?此种“有心改避”,岂非“转为非礼”、愈加“不敬”?真是多事、可恶。
程乙本《红楼梦》林黛玉绣像
鹦 鹉三十五回,潇湘馆廊上的鹦哥对着黛玉“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
接着又写“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它念”。这成了《红楼梦》中一个优雅而经典的画面。
“廊上的鹦哥”,无疑是潇湘馆的一个Logo。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贾母“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但到了第八回,鹦哥不见了,代之以“紫鹃”。脂批“鹦哥改名也”。好好的名字,还是老太太起的,为何要改?
吴少云绘《黛玉抚琴》
想来除了要赋予其“啼血”的悲剧色彩外,与后来常常出现的那只鹦鹉不无关系。否则与黛玉最亲近的一人一鸟,都叫“鹦哥”,岂不乱套?
鹦鹉之与黛玉,嬉戏间似寄托着作者更深的悲哀。东汉祢衡作《鹦鹉赋》时那“流飘万里”后又处在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尴尬状态,其对“西都”(长安)虽好、终非故乡的悲苦感慨,皆与黛玉相通;赋中鹦鹉的“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正是黛玉灵巧聪慧的写照;那“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的誓言,也恰比绛珠还泪的夙愿……
四十八回,宝玉又赌咒了。背景是宝玉告诉探春、黛玉,他把她们诗社女儿的诗作传给外头的清客相公们看,那班人看了都“真心叹服”“抄了刻去了”。探春和黛玉得意之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
“架上的鹦哥”又出现了,且又与“传诗”相连。
要知道,依照那个年代的主流价值观,不要说闺阁中的笔墨是不可传出去的,就连作诗写字,在薛宝钗认为,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
连环画《黛玉焚稿》
这些规矩禁忌,黛玉素昔当然也是懂得的。三十四回,“题帕三绝”一节,有“黛玉由不得馀意缠绵,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之写,可证。
“焚稿断痴情”,有人说是借鉴明代冯小青的故事,是表达对恋人的失望,是自我祭奠。但我们推想,闺中文字的秘不示人,恐也是一个时代文化前提。
经典文学中的细节处理,惟其浪漫,更惟其真实,经得住各种推敲,才愈加感人至深、得以恒久远永流传。
则,嘴巧如黛玉的鹦鹉,学舌吟诗,若偶将闺中女儿心事泄漏给不解风情的、像湘云所说太太屋里那些“心坏”的人听去,岂不又是祸事一桩?
七十四回里,王夫人说的“连主子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说的是谁?这种种要命的坏印象都是打哪儿来的?
《冯小青八种戏曲校注》
“床”“炕”《红楼梦》前八十回写到的卧具,大致有床、炕、榻三类。
榻有短榻、凉榻等,一般用以小憩。短榻,如第五十三回,“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凉榻,如第三十回“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还有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时,也是坐在“乘凉枕榻”上。
炕的形制有木炕、土炕、地炕等。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拜见王夫人时,先后看到两张低调而奢华的“炕”。朱家溍先生曾指出,这类“炕”,当指木炕,是“清代北京高级住宅有代表性的室内装修”。
《故宫退食录》
北方礼俗,以正面炕头为尊,客来,当先让上炕(张俊《漫说<红楼梦>中的“炕”——以前八十回为例》)。所以这一回写林黛玉先至王夫人正室耳房,老嬷嬷们让她“炕上坐”,后写其到小正房内,王夫人又“再四携她上炕”。
与“高级”木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土炕,如七十七回临终的晴雯所睡之“芦席土炕”。至于“地炕”,张俊先生认为,这是北方一种取暖设备。如四十九回李纨说:“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
床,多为贾府内公子、小姐所用。如宝玉用的填漆床(二十六回)、探春用的拔步床(四十回),宝钗“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四十回)、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四十八回)、迎春“倚在床上看书”(七十三回)……“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的黛玉,睡的自然也是床。
其实以上的意思只是想说,“床”和“炕”本身并无太多的高低贵贱之分。“床”很“高雅”,南方多见,但北方也经常使用;北方的“炕”有“低配”“高配”,高级的“炕”也不是一般人睡得起的。
张俊先生还提到,及至清末,江南或也有了木炕之制。
《新批校注红楼梦》
如清人邗上蒙人著《风月梦》第三回写扬州江都袁府花厅,“靠着厅后堂墙板,摆了一张楠木大炕”;刘鹗《老残游记续编》第三十九回,写老残回到苏州,去向姑姆请安,“进了后堂,见老太太早已坐在木炕上边……老残走至跟前,跪在地下,叩了三叩。老太太走下炕来,亲手扶起”。
我们注意到,前八十回提到的黛玉的“床”,在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的后四十回里,却纷纷改成了“炕”。如:
十九回: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
二十六回: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黛玉坐在床上……
四十五回: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
直到七十六回末,(湘云黛玉)二人……方上床安歇。
……
八十一回:黛玉……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
(八十二回、九十六回:宝玉炕上——也成了“炕”了,前八十回都是“床”)
八十三回: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袭人已走到床前。
八十九回:(黛玉)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
九十回: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
九十七回: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
……
杨柳青年画《潇湘清韵》
这种变化,说明什么?
若是曹雪芹,会将“床”“炕”混写吗?不会的。二十一回:宝玉“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这里说的“炕”,是袭人睡的。谁的“炕”、谁的“床”,一丝不乱。
黛玉的“床”忽然改为“炕”,便是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文字定非出自一人之手的又一个例证。
另有一值得思考之处,即八十三回里,黛玉的“床”却还是“床”,并未改为“炕”——能以此做出这有可能为曹雪芹原笔、或至少不是高鹗文笔的假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