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在杭州，打车去良渚，阳光灿烂。
我跟司机师傅说，暖和，快12月了，还有二十度的天。
师傅说是啊，接着就诉苦似的说：老家农村冷啊。
我问：您老家贵处是？
他：河南周口！
说，老家农村，屋里以前用大灶，冬天一家人围着取暖，现在没大灶了，但用电炉，还是一家人围着。
说，他在杭州二十年了，想家，去年回去了，手冷得juo了！（用手比划，表示僵住了）脚跟冻伤了！脸都冻破了，还留了一个疤！这才知道，在异乡这些年，心里想家，身体却养成另一个人了，回不去了。
说，想家时，就摸摸脸上的疤，百感交集：好的不好的，都想起来了。
1月底，在上海新天地打了个车去浦东。司机说，今年上海的打工人走得早，以往离过年前四五天还满街人，今年都提前回去了。说自己来上海五年了，存钱不容易啊，说自己不认识人，找房子都不容易，陆家嘴的一个10平米单间，最贵的时候，一个月要六千五！说刚来上海时，他也在没命奔，但前年之后，上海走了几百万人，他许多朋友也回老家去了。他是回老家躺了一个月，又买了回上海的车票。说，此后每隔三个月，他就回老家歇一个月，再回来奔。说，这算劳逸结合，休息好了，就还想继续在上海待下去。说，回去了也好，但终究是来上海一趟，真的要走，还是不舍得。说，打持久战嘛，停停打打，总归会好起来的！——还能一直坏下去吗！我说是的呀，慢慢的，总会好起来的。他说是啊是啊，每多一个人相信将来会好，就真的会好一点！
2月第一天，在重庆打车，从渝中到渝北。司机师傅来得极快。我说您真是神速，他打哈哈说：这条路平时堵得很，掉头过来慢；但现在过年嘛！说，过年期间，重庆要走掉1/3的人。飞回老家的，坐车回区县的，都有。新年也不会有太多人。TM现在还有啥年味啊！又不让放鞭炮！老百姓放鞭炮能怎么嘛！TM前几年还不让吃柴禾鸡了！说，小时候开心呀，漫山遍野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斗鸡！女孩子么，踢毽子！开心！你看看现在的孩子，TM太辛苦了呀，我家小孩的学校，不让他们上操场，就一直闷在教室里，寒假么也让家长督促小孩不要出门，小孩要TM憋坏的呀！难怪小孩现在抑郁症多！我是不懂啊，我就说小孩的激素一直不释放，是不好的呀……你说我们开车就是为了小孩，可是小孩现在也那么辛苦……说，回老家过年啊，吃得香！我们那里要杀年猪！满村里都有人嚎！香肠腊肉，煮一煮就能吃！拿着骨头啃骨边肉！筋和皮都TM好嚼！以前赶集，哦哟喂都是人！就是TM有扒手，我们都说啊，看见赶集时人挤人，还在外面推来推去专门往人那里挤的，都是扒手！大家就要骂，骂跑了为止！我说，我们那里以前乡下，也有杀年猪；有一次没杀好，猪跑了，大人吓坏了，把小孩往家里赶，说别被猪撞到……司机说，我们老家，这是好事情，肥猪死在谁家门口，就是肥猪拱门，杀猪那家下一年就不发财了，财运都到被拱门那家了！说，以前过年啊，看电视！寒假老放点老电视剧，好看呀！《新白娘子》，《西游记》，好看呀！TM现在都是什么剧，一眼看出去人都长一样，TM以为到了网红经典拍照！说着说着，司机停了一刻，说：不过么，还是我晚几天回家过年，才接到你们这辆。主城区人少了，车也少，我好赚一点钱。过年休息两天，到上班了，又好回来开车，就是没现在路上开得这么爽了。我说，辛苦一年了，在家多休息几天，也好的。司机说，在家休息久了，就还是想动。人呀真是TM怪，累了就想休息，可是休息久了也要休息累的。反正都要累，还是到主城区开车嘛！
按我的经验，一个人心智最坚定或最绝望时，都不声不响。爱说话的人，许多是为了描述自己的主张，也希望听到他人的附和。“每多一个人相信将来会好，就真的会好一点”。风云变幻时，每个人都怀抱着过去的失望，又对未来抱着谨慎的希望。辛苦逼迫人变得坚韧，但坚韧有其极限。还肯诉说委屈，还肯抱怨，就是还怀抱希望，是每个普通人被生活揉搓后，最后一点点乐观向上。许多普通人的乐观，甚至不是基于当下事实，而是一点善良的坚强，保持着希望，那点熹微的火光。而真正的绝望，是无数次希望了又失望，于是也不再倾诉或抱怨，去了再也不回来，不再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