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10 月，新西兰南极斯科特基地的建筑专家马蒂·乔丹（Matty Jordan）在 Instagram 和 TikTok 上发布了视频，他在视频中配文：“这是地球上游客最少的地方之一，而我得以踏足此地。”

（来源：KAGAN MCLEOD）

在视频中，他引导观众穿过一间空荡荡的、回荡着回声的小屋，指出了 1907 年欧内斯特·沙克尔顿（Ernest Shackleton）及其探险队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袜子仍然挂着晾干，食物仍然整齐地堆放在适当的位置，被寒冷的天气保存了起来。

乔丹最开始在 TikTok 上发视频，是想让家人和朋友了解他在南极洲的生活，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成为了焦点人物。他的粉丝数已经超过了一百万。

仅沙克尔顿小屋的视频就获得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万次观看。这也是一个奇迹：直到最近，那些在南极基地生活和工作的人还不能如此容易地与外界交流。

一直以来，南极洲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在 19 世纪和 20 世纪初，当针对南极的探险活动大规模开始时，探险家们每次去往那里，都要面临与文明世界和家人隔绝多年的生活，与外界的交流只能依赖于各国派遣的船只来运送信件。

他们是生活在地球最偏僻地区的一群人，也是孤独到极致的一群人。

这对探险者的身心带来了双重挑战。由于手头只有物资，探险家们所能进行的科学实验有限。就算他们需要帮助（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也很难发出 SOS 求救信号。

而且，重要的是，许多人（探险队）依靠对外宣传才能获得资助，但他们却无法让世界知道发生了什么。

1911 年，道格拉斯·莫森（Douglas Mawson）率领的澳大利亚探险队率先将天线带到了南极洲，并试图发射和接收无线信号。

尽管莫森在那里能够发送一些信息，但他从未收到任何回复，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

他们位于南极海岸的丹尼森角基地，那里的风以每小时 70 公里的速度肆虐，甚至持续数月，整日如此。

就在他们终于成功立起了无线电接收杆后，另一个问题出现了：他们的无线电操作员在六个月的黑暗中患上了精神病，无法工作。因此，探险队再次被孤立。

（来源：ALAMY）

尽管自第一个永久基地建立以来，南极的通信状况一直在稳步改善，但即使在莫森命运多舛的旅行结束几十年后，南极的生活一直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断联。

随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持续不断的连接、即时更新、流媒体和算法，生活在南极洲被视为是摆脱所有数字化喧嚣的一种方式，无论这是好是坏。

（来源：MITCHELL LIBRARY， STATE LIBRARY NEW SOUTH WALES）

但这种“世外桃源”的感觉现在已经消失了。星链，由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的 SpaceX 公司开发的、旨在为全球提供高速宽带互联网服务的卫星星座，其服务覆盖范围已经包括了南极洲，为那里和在那里生活的人们带来了文明世界所拥有的网络连接。

（来源：US NAVY/UNITED STATES ANTARCTIC PROGRAM）

最初，人们听到的南极探险故事太少了，所以它们是炙手可热的商品：像莫森和沙克尔顿这样的探险家一回到港口，报纸就会花高价买他们带回来的新闻。

而现在，驻扎在南极基地和野外营地的人，以及观光船上激增的游客，都可以发视频、发帖子和打视频电话。

突然间，南极洲（七大洲之一），这个曾经地球上最偏僻的、与文明世界疏离感最强的地区，变得与其他大洲更近了。

对于那些因为生活和工作必须经常去那里的人来说，这一天似乎来得很晚了。

让公众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们一直渴望了解更多关于南极洲的消息。在早期，定期更新探险者在极地狂风中冒险的最新消息，既是吸引媒体注意力的完美手段，也是确保 20 世纪初大型私人探险所需资金的关键。

没有人比海军上将理查德·E·伯德（Richard E. Byrd）更能说明探索与注意力之间的密切关系了。

伯德是一位极具魅力的自我宣传者，他将自己在罗斯冰架上的一系列基地命名为“小美国”，并带去了一名代表美国青年的童子军。伯德是典型的知名探险家，他的大胆壮举不断成为头条新闻。

1929 年，他的第一次私人资助探险旨在乘飞机抵达南极。伯德经常通过无线电报向媒体介绍他的最新进展。

他使用无线信号发送摩尔斯电码信息，从“小美国”直接发送到旧金山和长岛的沿海站。

《纽约时报》的一名记者几乎每天都会通过解析无线电报来报道此次探险，公众也在关注伯德的一举一动。

最终，他于 1929 年 11 月 29 日在南极点上空进行了历史性的飞跃。

待到 1933 年伯德的下一次探险时，科技已经进步到足以在南极建立第一个音频广播站。

该电台利用短波无线电的远距离通讯能力发送官方任务报告，还能够接收探险队员的信息。

探险队记者查尔斯·墨菲（Charles Murphy）每周都会主持一档综艺节目，并通过 AM 电台向公众直播。

这个新颖的节目让千里之外的观众感到自己足不出户就在参加探险。与当时流行的其他广播节目一样，《伯德上将历险记（Adventures with Admiral Byrd）》是一部情节丰富的连续剧，由勇敢的探险家自己直接报道探险的进展。

科学家们还进行了天气预报和演讲，并表演了歌曲和短剧。

在该节目最受欢迎的环节中，美国人可以与“小美国”基地的站员直播连麦。

“小美国”站长在结婚 21 周年之际与妻子进行了隔空交谈，探险队的厨师阿尔·卡博尼（Waldorf-Astoria）则与纽约华尔道夫酒店的厨师聊了会儿天。

1934 年的一篇评论写道：“充满活力的真实冒险故事为世界上的广播听众带来了有趣的节目，因为他们早已对广播中常见的虚构剧情习以为常了。”

该节目将其主要赞助商通用食品公司的葡萄坚果麦片，与伯德上将和他的同伴们的勇敢精神联系在一起，并让数百万听众生动地接触到了南极洲的生活，覆盖范围前所未有的广泛。

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和神秘代码

1957 年，伯德上将被公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南极探险专家，并领导了美国的“深度冻结行动（Operation Deep Freeze）”，该行动旨在建立美国在南极大陆的永久存在。

代号为“海上蜜蜂（Seabees）”的美国海军工程营被部署在罗斯岛的坚实地面上，负责建造麦克默多站，紧挨着罗伯特·斯科特（Robert Scott）上尉在 1901 年建造的第一间探险小屋。

深度冻结行动为南极洲带来了大规模的军事存在，包括海军所能建造的最复杂、最先进的通信阵列。尽管如此，那些想与家人交谈的人们几乎没有什么选择。

普通信件一年可以通过船只来来往往运送几次，他们也可以通过无线电发送昂贵的电报，但每月只能发送 100 或 200 字。

不过这些方法是私密的，不像伯德探险队通过无线电进行的个人通信，在默认情况下，其他人都可以听得到。

面对这些限制，另一种选择很快在海军士兵中流行起来。麦克默多站的业余无线电操作员与美国本土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取得了联系，并获得了后者的帮助（注：这些业余无线电操作员又被称为 ham，直译是“火腿”的意思）。

海军士兵会从麦克默多站呼叫美国的一名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后者会通过美国的电话系统免费将其转接至目的地。

其中一些无线电操作员成为了传奇人物。朱尔斯·玛德（Jules Madey）和他的兄弟约翰（John）当时是新泽西州的两名青少年，他们的呼号是 K2KGJ。

他们在自家后院建造了一座 33.5 米高的无线电塔，带有一个足以与麦克默多湾通信的发射机。

从麦克默多站、南极点和罗斯冰架上，无线电操作员几乎可以在白天或晚上的任何时候打给玛德兄弟，两人则会把他们连接到各自家里。

朱尔斯成为了南极的名人和偶像。他协助联系的几对订婚夫妇甚至邀请他和他的兄弟参加婚礼（当然是在男方结束南极之旅返回后）。几十年后，许多当时参与了深度冻结行动的人仍然记得玛德兄弟。

20 世纪 60 年代初，不间断的深度冻结行动改善了美国在南极洲前哨基地之间的通信。

人们安装了更大的天线、更强大的接收器和发射器，并改进了地空通信系统，增强了科学活动、运输和建设的能力。

大约在同一时间，澳大利亚国家南极研究考察队也在提高他们的通信能力。和其他南极项目一样，他们使用电传机，通过无线电波发送文本，与澳洲大陆上的电话系统连接。

电传是传真技术、短信和电子邮件的前身，从 20 世纪 60 年代起就被用作摩尔斯电码、高频和甚高频无线电语音的替代品。在线路的另一侧，一座终端将接收文本并将其打印出来。

（来源：MALCOLM MACFARLANE ©ANTARCTICA NEW ZEALAND PICTORIAL COLLECTION）

为了节省昂贵的“每单词费率”，考察队构建了一种名为“WYSSA”（在澳大利亚口音中发音为“whizzer”）的特殊代码。

这种创造性的解决方案成为了南极历史上的一段传奇。

WYSSA 这个短语本身代表了“亲爱的，给你我所有的爱”。

许多其他代码为常见话题提供了各种各样的预设短语，比如描述南极生活的不便（YAYIR，“细雪穿透了小屋的缝隙”），传达深情（YAAHY，“渴望再次收到你的来信，亲爱的”）和传达个人状况更新（YIGUM，“我留了胡子，太可怕了”）。

变化的时代

今天去参观南极洲的电台，你会看到巨大的无线电圆顶，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那里面是追踪电台所依赖卫星的碟形天线。美国南极计划署每周都会在网上发布卫星时间表，显示可建立连接的时间窗口。

由国际海事卫星组织（Inmarsat）运行的第一批卫星于 20 世纪 80 年代初上线，极大地改善了无线电传输。

国际海事卫星组织的网络覆盖了绝大部分南极圈，但并不能覆盖全部南极站点，比如麦克默多站和斯科特基地都不在覆盖范围内。

卫星网络还可以在全天任何时候提供高质量的服务，不受大气扰动的影响。

20 世纪 90 年代，使用低轨道卫星的铱星（Iridium）卫星通信系统开始运行。这些卫星被发射到极地轨道上，并为南极洲提供持续服务。

广泛的卫星电话和电子邮件渠道很快取代了无线电，成为南极驻扎人员与家人交谈的最佳方式。

但是，麦克默多站的 1000 名季节性员工仍然需要共享一条带宽仅有 17Mbps 的互联网链路，而这条链路只能通过几根以太网网线访问。虽然可以打电话，但费用仍然很高，视频通话也很困难。

现在，卫星革命已经迈出了下一步。2022 年和 2023 年，南极洲上的人迎来了令人兴奋的发展：SpaceX 星链卫星连接的首次试验。

它的接入意味着，有大量重要科学工作正在开展的南极洲最偏远地区，也终于可以与文明世界紧密相连了。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冰川学家彼得·内夫（Peter Neff）在 2009 年至 2010 年的南极夏季第一次外出时，他不得不向麦克默多站发送一个 U 盘，以分享他的野外营地照片。

现在，内夫是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资助的最古老冰层探索中心（COLDEX，Center for Oldest Ice Exploration）的实地研究和数据主任，该项目旨在寻找南极洲最古老的冰芯记录，以解开地球过去气候的谜团。

2022 年至 2023 年的南极夏季，他率先在 COLDEX 的野外营地安装了星链设备，使其成为首批接入高速互联网的南极野外营地之一。

由于内夫与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关系，当时的测试是免费的，但在 2023 年至 2024 年的南极夏季，他的营地每月要为 50GB 流量支付 250 美元，或者为 1TB 支付 1000 美元，以及 2500 美元的终端固定费用。

该团队现在可以轻松地与世界建立联系，让参与者可以通过短信发送天气照片，或者与远方的物流经理交换电子表格。

内夫说，星链“有助于以我们都习惯的形式轻松地进行沟通”。

斯科特基地的 TikTok 创作者马蒂·乔丹（Matty Jordan）认为，星链让南极科研变得更容易了。

他说：“科学家能够将大量数据传输回新西兰，这使他们的工作更快、更高效。”

至关重要的是，它可以帮助基地的科学家向公众宣传他们的工作。

乔丹说：“社交媒体是人们了解研究站的一种简单方式，有助于人们参与到那里的日常工作之中。”他强调了公众有机会进一步了解气候研究的重要性。

“人们利用它的第一件事是外联。”COLDEX 的总监爱德·布鲁克（Ed Brook）表示赞同，“以及带来了与该领域的电视、广播或文字记者交谈的可能性。”

就像伯德和他的广播节目一样，传播途径升级的第一个用途往往是满足全世界对南极故事的好奇。

冰上的高带宽

改进南极通信的下一步，可能是一条拟建的、预计将连接新西兰和麦克默多站的海底光缆。

这将花费超过 2 亿美元，但正如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在一个研讨会上所确定的那样，这不仅对美国和新西兰，而且对所有有南极项目的国家及其开展的科学研究都是一件好事。

根据该研讨会在 2021 年发布的报告（在星链部署之前），整个美国南极科学界与许多美国家庭或小企业可用的带宽相同，每个最终用户远低于 100Mbps。

一条能够达到 100Gbps-300Tbps 的光纤链路，将使南极科学家的网速与许多其他地方的科学家持平。

这也将使南极洲成为更受游客欢迎的地方。2023 年，前往南极的游客数量比疫情前的水平高出 40%。

预计 2023 年至 2024 年冬季将有超过 10 万人到访，主要是乘坐探险游轮前往南极半岛。

丽兹·威廉姆斯（Lizzie Williams）亲眼目睹了星链和互联网连接的改善给游客带来的变化，她是做南极旅游项目的 Swoop Antarctica 旅行社的产品经理。

她通过电子邮件告诉我：“现在人们可以发送压缩照片和视频了。我们甚至看到一些人与家人进行视频通话，尽管偶尔有些卡顿。”

据威廉姆斯介绍，现在关于在船上上网的每日询问量有所增加。越来越多的人甚至尝试在南极游轮上远程工作。

但她警告说，对于 Zoom 通话来说，大多数船上的网络连接过于昂贵且不可靠，Swoop 的邮轮工作人员也敦促客人尽量减少使用各种科技。

她说：“我们鼓励他们在甲板上欣赏冰山和野生动物，真正充分利用他们在南极的宝贵时光。”

一些生活在南极洲的人也赞成尽可能少用高科技。虽然社交媒体的触角可能遍布了世界其他地区，但到目前为止，南极洲在一定程度上是安全的。

图 | 巨大的无线电圆顶，里面是能够追踪卫星的天线（来源：ROBYN WASERMAN/UNITED STATES ANTARCTIC PROGRAM）

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星链似乎没有破坏南极洲前哨基地特殊而紧密的大气层。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陆地和大气科学博士生得米·哈夫曼（Demie Huffman）调查了 COLDEX 2022 年到 2023 年的参与者，了解了他们在使用星链方面的经历。

她说：“人们通常会对它对团队凝聚力的影响感到惊喜。他们会一起度过一个电影之夜，而不仅仅是读一本书或依靠几个人带过来的东西来打发时间。”

（来源：ANTARCTICA NEW ZEALAND）

尽管如此，南极洲的常驻居民还是希望，高速互联网的到来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带来太多改变。

乔丹说：“在冬天，我们制定了一项规定，餐桌上不允许使用手机，以确保人们与基地内的其他人建立更紧密的个人关系。”

无论如何，南极洲将永远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即使它不再与世界其他地方隔绝。

自从斯科特和沙克尔顿等探险家出版了畅销书以来，这里最大的自然资源之一就是故事。

人们对企鹅、冰川裂缝、冒险故事和自然奇观百听不厌。曾经，记者们蜂拥到火车站迎接归来的探险者是有原因的。

今天，乔丹 TikTok 视频的数百万浏览量也是有原因的。

虽然如今去南极不再意味着与世隔绝，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但任何通讯手段的升级都无法改变这个地方的性质，也无法改变它可能激发的情绪。

沙克尔顿手下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仍然狂风呼啸，同样的太阳仍然会在天空中悬挂长达六个月而不落下，冷冰冰的风景仍然对人类的心灵产生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不过现在，你终于可以在没有延迟的情况下与家人和朋友分享这些感受了。

支持：Ren

运营/排版：何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