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7岁,父母双亡。
我是父母的老来女,哥哥比我大23岁,姐姐比我大21岁。
父母不在,我成了大麻烦。
哥哥老实巴交,其实心地善良,但是他非常惧内,在嫂子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嫂子,为人泼辣,骂起哥哥来,骂一小时连水都不用喝的那种。
老村长不放心我在哥哥家,怕嫂子虐待我。
他偷偷翻山越岭走了五小时山路去了我姐家,我姐夫听说人很好,对老婆也好。
村长是抱着希望去的。
去时他脚步生风,满腔热血。
回来时,他垂着头,一脸沮丧,仿佛一下就没有了精气神。
姐夫愿意我去他们家,说不过是多双筷子,每个人少吃一口,就能养活梅花了。
可是我姐坚决不同意。
那是六十年代,生活艰苦,真的很难。
姐夫不再作声。
姐姐坚决不同意我去她家,说父母没了,啥东西都留给哥哥了,哥哥就应该承担起抚养妹妹的责任。
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管不了。
理没错,条件确实也就那样,村长叹着气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我就跟了我哥。
2
多了我这个拖油瓶,嫂子足足骂了我哥半年,我哥一句嘴都不敢还。
那时嫂子刚养下老四盼弟。
带娃、砍柴、做饭、挖野菜、洗衣裳等,都是嫂子安排我的活儿。
自家山上的柴砍完了,嫂子让我晚上上山去偷砍别人家的柴,山上一到晚上安静得可怕,到处都是黑黝黝的吓得我发毛,这时突然一只猫头鹰“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那声音像哭,吓得我屁滚尿流。
我惊慌失措回到哥哥家时,背篓里一根柴都没有,嫂子气得赏了我一顿竹笋炒肉。
挨了打,身上疼不能哭,嫂子说她最讨厌我哭,我要是哭出声来,她就要把我赶出家门。
晚上我睡在哥哥家柴房里,吃不饱也穿不暖,但在那个年代,有个容身的地方,有口吃的,相当不错了。
在那个村里,还住着表哥表嫂一家。
表嫂比嫂子大七八岁,生了两男一女,她是个温和的人,虽然在那时的农村,人们为一根草一棵树一条田梗一点土都能吵个你死我活,但是表嫂却只和别人讲理,从不骂人撒泼。
有好几次,我在外面砍柴挖野菜没有多少收获不敢回家,表嫂会偷偷将自己砍的柴和挖的野菜给我一半。
我点头,虽然我羡慕别人有书读,有父母爱,但是我,只要有地方呆,有点东西吃就知足了。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父母,可他们已经离我而去了。
有哥哥家容身,我很知足。
3
在盼弟出生的第三个年头,嫂子终于如愿以偿,盼来了心心念念的儿子。
他们给他取名来福,我哥姓李,全名李来福。
嫂子说:“老大叫迎弟,老二叫来弟,老三叫招弟,老四名字取得好,叫盼弟,终于把弟弟盼来了,他来我家,就是我家的宝贝,是来享福过好日子的,应该取名来福。”
在那时的农村,受传宗接代的老思想影响,人人都想养儿子。
有些人家养了七八个女儿,才迎来的儿子,嫂子与他们比,算是非常幸运的了。
自从来福出生后,我的苦难就开始增多,日子也越发不好过。
来福来了,嫂子又再一次萌生出赶我走的念头。
那年我九岁,长得瘦瘦小小的,村里的小伙伴送我外号:豆芽菜。
李梅花这个响亮的名字被遗忘。
“豆芽菜,你都九岁了,咋还不上学呀?”
“豆芽菜,你还不快点长大,你看这背篓都快有你高了!”
……
他们的每一个问题和每一句话,都只换来我的苦笑,笑完后我默默走开,继续去干我那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我天天埋头苦干,吃很小的粮食和野菜,饿得头发昏,也从来不在外面说嫂子半句不是。
来福来了,我的事更多了。
来福睡觉,我要坐在边上摇摇篮;来福拉脏了,我要给他用热水擦洗,然后要去清洗他拉脏的裤子。
即便如此,嫂子还是不待见我。
4
她凶我哥,让他把我送去姐姐家。
说我在她家住了两年,应该去姐姐家也住两年,这是她不想要我的理由。
她说:“梅桥,咱家有五个孩子了,养你妹不活了,你大妹只养了三个孩子,条件比咱们好,豆芽菜也该去她家呆两年了。”
我哥舔着脸帮我说好话:“梅花帮咱们干好多活呢,让她留下吧,她吃不了多少。”
嫂子嚷嚷:“她留下,咱家来福就没饱饭吃,我不同意。”
嫂子不顾哥反对,要死要活地去找了村长,说无论如何也不愿要我了。
老村长叹口气,又跑了一趟我姐家。
回来时,跟上次一样灰头土脸。
我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想要。
老村长只好对我嫂子放狠话:“梅花父母不在了,哥哥嫂子就应该养妹妹,让她留在你们家吧,就当给你家来福积德了。”
嫂子不妥协,继续骂骂咧咧赶我走。
这时表嫂路过,劝嫂子说:“冬英,梅花才9岁多,能去哪儿呢?你就当做好事把她留下吧。”
嫂子听了,气鼓鼓地对表嫂说:“留下?你给粮食?”
“给就给,我说话算数。”表嫂承诺。
嫂子没办法,只好偃旗息鼓。
但同时对村长和表嫂放出狠话:“你们要是敢骗我,我分分钟把她丢出去。”
晚上我哄着来福睡了觉,洗了碗筷,进柴房躺下时,想想自己现在的的处境,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我其实是天天饿着肚子,有着干不完的活,而且从来都是嫂子说啥就是啥的,为什么最后她还是想要赶我走呢?
这时哥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坐在我旁边,用他粗糙的手掌给我擦了一把泪,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煨红薯给我。
那个煨红薯很香,还热乎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哥哥摸着我的头,难过地说:“梅花,都是哥哥没本事,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够这么多人吃。”
5
第二天,表嫂早早地来了,送了几棵白菜和两斤米,还有一些野菜。
嫂子眉开眼笑地收了,向表嫂承诺不赶我走了。
下午村长亲自送来了十多个地瓜。
那一天嫂子没有骂我,连给我吃的食物都比往日多了一些。
我本以为,从此我就可以过上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但后来发现是我想多了。
来福一岁多的时候,已经踉踉跄跄学走路了,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来福哭了,嫂子会骂我没用。
来福摔了,嫂子说我没良心,故意不看好他,让他摔跤。
我说啥她都不相信,说啥她对我都是歇斯底里地吼!
后来我麻木了,不辩解了,结果嫂子怒火中烧,说我居然对她爱搭不理,她一生气用竹枝条将我抽得皮开肉绽。
好不容易熬到了冬天,我就盼着过年,因为过年的那几天,我不用挨骂挨打,肚子还能稍微吃饱点。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外面是皑皑白雪,寒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有一天嫂子去邻居家串门烤火了,留下我们几个孩子在家。
我在柴火架上烧了一壶开水,迎弟、来弟、招弟、盼弟围着火炉在烤火,只有来福坐不住,在房里折腾来折腾去。
我小心翼翼地把开水倒进开水瓶,挨墙放好,然后便拿锄头去扒门前的雪,这是嫂子交给我的任务。
门前的雪刚铲到一半,我便听到来福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来弟她们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我吓得赶紧丢掉锄头往屋里跑,一进屋我就傻眼了:来福把热水瓶扳倒了,被开水烫了。
迎弟赶紧去邻居家把嫂子叫了回来。
我拿来衣服,准备给来福更换,嫂子一把推开我,抱着来福就赤脚医生彭叔家跑。
好在是冬天,来福裹得像个粽子,开水渗过棉袄进去时,温度降低了,来福虽然烫伤了,但并不严重。
但是通过嫂子杀人的眼神,我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的灾难要来了。
6
果然,嫂子抱着来福回家后,立马赏了我一顿竹笋炒肉,竹枝抽得我火辣辣的疼。
我辩解说你们的开水瓶原来就是放在那里的,又不是我故意放的。
嫂子才不听我解释,打完她一把拽住我,推出大门外,我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里,吓得放声大哭。
她铁青养脸,一边骂一边把我的那些破衣烂鞋全丢了出来,让我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在她面前碍眼。
然后她“咣当”一声就关上了大门。
大门关了,哥哥一家在门里,我在门外被恐惧包围,哭得更大声了,可是哪怕我喉咙哭哑,那扇门也没打开过。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我抱着那些破衣烂鞋,走到村里的牛栏外坐了下来。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
天气很冷,我冻得发抖,哪怕我使劲地抱着那些破衣服,也还是扛不住这下雪天的刺骨寒风。
我想,我一定会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就在精神恍惚间,表婶出现在我面前,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抱回了家。
她抱着我坐在柴火灶前,烧着很旺的柴火,让表哥给我煮了姜茶水喝了,我慢慢地活了过来。
她的三个儿女也站在我身边,忙着给我搓手、烤衣服鞋子。
表嫂叹着气对表哥说:“也是一条命啊!你看要不让她住咱们家算了,不就多一双筷子吗?”
第二年春天,十一岁的我,被表嫂送去邻村的小学读一年级。
在校门外她对我说:“梅花,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识字,只要你努力学习,就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表嫂还等着享你的福呢。”
我狠狠地点头。
我从苦难中走过来,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好日子,除了干活,我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若干年后,我成了走出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我带领着表嫂的孩子们走出了大山,在省城安了家。
我哥哥嫂子一家,还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那个贫困闭塞的山村里,因为贫穷和懒惰,哥哥嫂子闭上眼睛前,也没能看到儿子来福娶上媳妇。
而我的表嫂今年96岁了,精神很好,能走能动能自理,她的曾孙都上高中了!在省城有我们陪伴着,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和快乐。
村里人感叹:这人啊!还是要善良,你看梅花她表婶,虽然前面辛苦了几十年,但人家现在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