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收雨歇,言小侯爷在里屋安寝,我拢了衣衫出门,瞧见曾经的未婚夫撑伞站在连廊上,他现如今是侯府管事,刚刚在廊上听着我这个家中落难的花魁娘子和小侯爷春风一度。
我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攒不够银钱赎我,你我的一纸婚约就只是一张废纸。”
其实我知道,言小侯爷也不过将我当成表姐的替身罢了,好在我从未动过真心。
1.
遇见顾长康的那日,我正与建安侯府的言小侯爷春宵一度。
半个时辰后,云收雨歇,言小侯爷在里屋安寝,我拢了嫣色衣衫出门,瞧见顾长康撑伞站在连廊上。
我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别等了,你攒不够银钱赎我,你我的一纸婚约就只是一张废纸。”
前几日他曾拿着婚约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我在这教坊司当了三年花魁,整日吃香的喝辣的,用的是春雨楼最贵的胭脂,穿的是锦绣阁最时兴的洒金石榴裙。
试问哪个花魁要跟他这种身无长物的破落户浪迹天涯过苦日子?
他面不改色,递给我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你疯了吧?老娘值三千两黄金。”我染着蔻丹的手指将那张银票撕碎,扔在他脸上,“老鸨亲自定的价,你这区区百两,还不够我这个月的脂粉钱。”
他瞧着一地的纸张碎屑:“这是我家公子今夜的买宿钱。”
天边一道惊雷落下,我在那白刃一样的光晕里,瞧见了他腰间青铜令牌上的四个字。
“侯府管事。”
他爹的,顾长康什么时候从一个破落户变成言家的狗腿子了。
我将地上的碎屑捡起来——好在我刚刚撕的没那么碎,粘吧粘吧还能继续用。
他蹲下来帮我一起捡银票。
我将他的手拍开,呵斥他道:“滚,你是有家室的人,给我放尊重些。”
“锦娘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他眼里蒙上一丝水雾,“你不知道么?”
我抬眼看他,手上的银票都忘了捡:“你说什么?”
我家遭难的第二年,苏家与顾家结了亲,将我的表姐苏锦娘嫁给了顾长康。
小时候她整日带着我掏鸟窝拆房门,身子骨比我还强些,怎么会……
我放下银票揪着他的领子,他是个读书人,被我撞的一个趔趄,头磕在身后的栏杆上。
我怒目圆睁,碍于言小侯爷还在屋舍里安枕,只好压低声音:“她是怎么死的?”
顾长康别过头,垂下眼帘,头发被雨打湿,黏在鬓角,红唇白齿,比小倌还好看些:“病死的。”
他不敢直视我,那便是在骗我。小时候他在学堂骗夫子的时候就是这幅神情,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
崔妈妈此时从门口路过,往门内觑了一眼,正瞧着我骑在顾长康腰上扯他领子,于是一脸惊悚:“我的姑奶奶呦,你不在里间陪小侯爷,在此处做什么?”
我毫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泼脏水的说辞张嘴就来:“小侯爷说今夜给我二百两,让我找这个管事的拿,他却只给了我一百两。”
崔妈妈立刻上来,抡圆了胳膊给了顾长康一个大嘴巴:“你这黑心烂肺的,竟敢偷主家的钱?”一面小声朝着我赔笑道,“阿怜,你快些进去陪小侯爷,他若醒来寻不见你,估摸着又要喊打喊杀了。”
屋内红烛明灭,小侯爷懒洋洋地道了句:“阿怜——”
“妾这就来。”我软着嗓子应和道,而后将自己的衣衫整理一番,转身便要回屋。
只听得顾长康在我身后道:“锦娘当真是病死的。”
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绝望,我顿了脚步,返回来,抬手劈了他一个耳光,眯起眼睛捏着他的下巴:“顾长康,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一个试试,信不信我待会儿便求小侯爷杀了你。”
2
京城养外室的豪门富户都是让教养嬷嬷教以歌舞弹唱,有的格外注重礼仪的还会教些坐卧规矩。
言小侯爷在培养外室这方面很独树一帜,在我入教坊司的第一年,便请了几个师傅教我骑马射箭。
其实我俩心里都明镜似的,我是图钱财图安稳,他么,则是要费尽心思将我培养成他爱而不得的白月光——我的表姐苏锦娘。
那一年我很煎熬,日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被崔妈妈押着去骑马射箭,言小侯爷从一开始见我上马的丑态便蹙眉冷笑,到见我窝窝囊囊地搭弓时暗自叹息,再到轻声赞许“已有她的三分神韵”,也就仅仅只过了三个月。
足以证明我是个很刻苦的学生。
虽然是大姑娘上轿现扎耳朵眼,但言小侯爷还是带着我去参加了秋猎。
在各位恪守礼法的儒生臣工们惊诧的目光里,他带着我这个浓妆艳抹的教坊司花魁猎了一头豹子四头鹿六只兔子八只猹,当之无愧地成了那年秋猎的魁首。
其中仅有一只猹是我猎到的。
言小侯爷与我共乘,勒了缰绳,低头看着怀里的我:“你说那是你猎到的?”
重音放在“猎”字上。
“即便是因为那只猹瘸了一条腿……”我反驳道,“那不也是因为妾身眼力极好么?”
他语句如刀,调笑道:“是,我家阿怜不仅眼力好,腿脚也极好。”
我沉默了。
因为对自己射箭的准头有着清晰的认知,刚刚我下马狂奔并拿着一根树叉叉猹的丑态被他尽收眼底。
他调笑一声,指腹轻轻触碰着我耳畔的明月铛:“以后不许这样了,嗯?”
他这是在斥责我——斥责我毁了他心中白月光美好的音容笑貌了。
这个反问听着就很油腻,即便他长了一副引得教坊司姐妹都捶胸顿足的风流相。
我忍着胃里的恶心:“妾身知道了。”
他描摹着我的眉骨,眼神里有些贪恋:“这样才对。”
话音刚落,从密林里斜出了一支冷箭,我心神一动,微微侧身替他挡箭,肩膀结结实实地挨了那箭簇一下子,衣衫划破沁出血珠。
那箭力道不小,被我这么一挡,本来是该射到他胸口的箭簇偏离了方向,斜出去扎在了后面一棵树上。
我哎呦一声,捂着胳膊靠在他怀里,声音打着颤,眼角适当地落下一滴泪:“郎君……”
身侧的两个小厮去逮刺客了,不多时一脸愧疚地回来,异口同声道:“属下无能,没能抓到刺客。”
他抱着我:“回去领二十板子。”
我将他袖子攥成一道道褶子:“妾身好怕,刺客万一贼心不死……”
迎风落泪再故作娇态,前后不过一瞬,算是官妓的基本功了。
如此我见犹怜,他用指节揩掉我的眼泪:“阿怜别怕,他们不敢的。”
他们当然不敢。
我听楼里姐妹说过,秋猎之前整个围场都要被底朝天翻一遍,别说刺客了,就是浓密些的灌木丛都要被夷平。
况且刺客不去行刺陛下皇子,跑来行刺他这么个没实权的小侯爷?
吃饱了撑的么?
我知道这是他为了试我设的局,我必须是个死心塌地视他为天的乖巧外室,又得时时装成他那个英姿飒爽的白月光。
如此割裂的人设,亏他想得出来。
我胳膊还真有些疼,于是哼哼唧唧地撒娇,让他将我抱回去。
我听见身后的浓密树林里传来一声轻响。
很好,我这一箭并没白受。
我嘴角噙了一丝笑,他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怎么了?”
“妾身胳膊好疼。”我故作痴傻,“可是郎君这样抱着妾身,妾身似乎就感受不到疼痛了。”
言狗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这总可以了吧。
他蹙眉:“你的眼神不对劲。”
我都受伤了,他居然还在关心我的眼神对不对劲,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狗东西。
“我记得在靶场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里有如清风拂过一般凛冽。”他的眼神充满神往。
凛冽个屁,表姐练箭的时候天气颇为寒冷,再加上身上铠甲亦是寒铁制成,更是冷上加冷——说到底,谁挨冻谁眼神都凛冽。
那日晚些时候,陛下唤他入营说话,他以为是褒奖他英勇,离开我身畔的时候,脚步都有些雀跃。
结果陛下下了一道旨意,派人将他扭送回府禁足三月,勒令建安侯严加看管。
帝王心海底针,当时京中许多人都猜测言卿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还有人说,本来秋猎的魁首该是三皇子,言卿抢了皇子的风头,自然是要被禁足的。
当然不是因为这样浅薄的理由。
教坊司的晏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时常入宫伴驾,她偶然间和我说过,当年瑜王之祸平息后,天子愈发多疑,此次秋猎,密林里每隔半里便有陛下身边的暗探。
我故意闹出动静引起暗探注意,暗探自然会将他安排刺杀的事禀报陛下。
3
那日在教坊司见过顾长康不过月余,陛下赐婚的旨意便送到了言府。
当时我正与言小侯爷在内院饮酒作乐,顾长康跪在外间,中间只隔了一道帘子。
言小侯爷上一刻还捧着我的脸和我咬耳朵:“你和她足有七分相似。”下一刻便抄起手边的香炉砸在帘子上,里面滚烫的香灰透过竹帘溅在顾长康的脖颈上。
皮肉与香灰触碰,发出微小的滋啦声,我听着都疼。
他一声未出。
言小侯爷似乎觉得不过瘾,将一旁架子上的配剑抽出来递给我,用哄骗的语气支使我:“阿怜,去替郎君扎他一刀。”
我悟了。
言卿让顾长康做管事,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羞辱他。
我拢了刚刚滑落肩头的紫色外衫,提着那柄本是装饰用的还未开刃的破剑,绕过帘子,站在顾长康身侧。
言小侯爷在帘子的那头叹息道:“你靠近他一些。”
我反应过来,言卿前一阵子睡觉前总要我亲手伺候他燃一盏归梦引,睡下之后总是喃喃自语,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
归梦引能激发人心深处的欲望,让人在梦中看见自己求而不得的景象。
原来他梦的是这个。
他做梦都希望苏锦娘杀了顾长康,二人夫妻反目恩断义绝。
现在他要我们将他的梦境演绎出来。
隔着一道帘子,更显得亦真亦幻。
他真是个疯子。
我靠近顾长康,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
言卿蹙眉道:“还是有些距离,不像夫妻……不若你吻他一下。”
我抬起顾长康的下巴,他很逆来顺受地闭上眼睛,我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顾长康的耳朵瞬间红的滴血。
言小侯爷的乐趣真的很癫,他爹没发现他儿子是这么个癫货么。
“好好好。”这三个字的音调一个字一个字重,言小侯爷兴致高涨起来,“锦娘,我要你和他情到浓时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