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床边的侯爷一个激灵,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眼瞧着表姑娘。
表姑娘垂着头,身体却紧绷着。
我沉默。
「我知道,九娘,委屈你了……我一直不让我儿纳妾,便是顾着你的颜面……」
太夫人无力地指着侯爷:
「……老侯爷去得早,从小我就没拘着他……在外贪玩,我都知道,但只要回到府里就要好好地,守规矩,府里才不会败……」
我依旧沉默,太夫人应该还没说完。
「……但,琇儿没了家,可怜,我思来想去,还是得顾着血亲……」
太夫人竟在临死前要抬表姑娘为贵妾!
表姑娘突然跪下啕嚎大哭: 「姨母您放心,姐姐是最好的,一定能容我!您,您休息要紧,快别说话了……」
我目光转向她,我还没吭声呢,她就把「嫂嫂」改口成了「姐姐」。
6
我沉默,不是因为嫉妒或别的情绪,而是有一种预感,怕是无法实现她老人家前面的遗命了。
我想说,您让我持好这个家,岂不知这做法就是祸家的根源。
我虽商户出身,但家族富可敌国,类似的事见得太多了。
您不信看着吧。
我高嫁了,侯爷还不纳妾,固然是「委屈」他了,可我不也一样默许了他在外眠花宿柳、斗鸡走狗、挥我的金如土吗?
如今我得再退一步,要接受纳妾了。
只是这位表姑娘…从种种迹象看,她是安分的吗?
然而,看着弥留之际的太夫人,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只能孝道为先。
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表姑娘:
「母亲,我一定会善待妹妹。况且,妹妹一贯又懂事又孝顺,出身也是大户,一定知道世家大族里那些内宅乱起的缘由﹣﹣我想,必定不会出现庶长子的吧?」
我不在乎众人如何看我,粗鄙也好,气量狭窄也好﹣﹣有些话就需当面锣对面鼓地点明,彼此坦诚,以后少些言语上的纠葛。
她可以进府,但至少庶长子不能有。否则等子女一大,府里形势复杂,今后就很难有规矩,太夫人的遗命也一定会落空。
表姑娘连忙当着太夫人的面哭着赌咒发誓,太夫人也艰难地抬起头:
「我明白的,当家人太累了,幸而九娘你是个明理的……以后侯府子孙若有不肖者,由你处置……不从者,直接搬出我老婆子的牌位!」
7
太夫人阖然长逝,阖府涕泣哀思。
她老人家能说出搬牌位这话,堵住了一切,我只能应下,还要承她老人家的情。
然而,有一点。
在太夫人灵前,我还是要给表姑娘说个清楚。
「守孝三年间,按律是不能婚嫁的,妹妹,你应明白……」
表姑娘立刻脸色一白,双目垂泪,大声道:
「姐姐为何如此排挤琇儿?您在姨母面前发过誓的……姨母尸骨未寒,您就要毁诺不孝吗?」
有些前来拜祭的宾客就停了脚步。
「表姑娘,你现在还没进府,依着侯爷表妹的身份,还是应称我为『嫂嫂』。」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抬贵妾,我认了,但礼数就是礼数,相信太夫人的意思,也不会是在热孝期间让儿子急切地抬个妾室进门。
故而,即便会得罪她,我也必须当面点出--我自认为这是对事不对人。
表姑娘不吭声了,只用帕子不停地按着眼角,一双秋水剪瞳泪盈盈地扫过众人。
那眼神,好似我是个磋磨小白莲的大恶人,就好似她姨母尸骨未寒,我就要整治她一般。
不少人面露不忍。
我笑了笑。
「怎么,表姑娘非要让整个侯府为你一人违反律令,在热孝期间进府做妾?守孝三年不得行房,否则,按律乃十恶当中的大不孝。」
一室安静,我声音不用刻意地放大,众人也都听得见。
表姑娘身子一晃,眼泪淌得更凶,眼看就要晕倒。
我连使眼色,身旁两个婆子一下就扶住了她。
「你放心,且先在府里住下,只等孝期一过,我就做主抬你为贵妾。我做事,必定依着对太夫人的承诺和规矩礼数。」
她沉默地盯了我一眼。
我心中又何尝不堵?
原本想着,如果表姑娘进府以后安分点,我就照太夫人的遗愿尽力地当好这个家。
现在看来,要变得复杂了。
8
我将表姑娘安排在西园,离正房很远。
只要还没抬进府,按礼数,这两人便不能私相授受。
但事情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尤其是禁不了侯爷。
他从小被太夫人宠溺长大,做任何事都是随心所欲、颐指气使,又蠢又自负。
终于有一天,心腹丫鬟又惊又怒地进来回报。
「夫人,咱们外面茶楼的大掌柜传话进来,侯爷带着表姑娘竟在外头出现了。」
我皱眉。
这是要干什么?
虽有太夫人遗命,但男子有家室、女子总归是待字闺中,光天化日之下,要在外面丢侯府的脸吗!
「夫人,还有……」丫鬟脸色铁青,「大掌柜找人跟了一路,说他们先去了医馆,后进酒楼点菜,还特意地嘱咐要有身子的妇人忌口的菜!」
我猛地看向丫鬟。
「可信?」
「是。确定无疑才传话回来。」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太夫人去世还不到两年!
「他往西园跑动多长时间了,为何这么大的动静,一直没人通传?」
丫鬟脸色凝重:
「奴婢查过了,那边现在的嘴竟然很严。」
「不可能!那边的下人都不怕罚月钱了?也不怕被提脚卖出去?」
我的丫鬟神情怪异,迟疑道:「她……表姑娘那边的人,好像是都……都被侯爷收用了,我查了厨房,似是还灌过避子汤……」
我一拍桌子,站了起身。
乱七八糟,真是乱家的祸源!
9
街市繁华,人头攒动。
在酒楼最高的雅间里,仆妇下人们跟着我,拦住了正言笑晏晏的侯爷和表姑娘。
「你跟我坐同一辆马车,立刻回府。好歹在外面为府里留一丝脸面。」
我只看向表姑娘,并不看那位一辈子都很糊涂的侯爷。
今日表姑娘穿着一身大红妆花遍地锦通袖,十分喜庆,她却不看我,而是望向侯爷,双眼顿时涌起泪花,凄楚地苦笑道:
「表哥,你看,我说过……千万不要出府来转转,你不要对我好……嫂嫂会不高兴的……」
侯爷皱起眉头看向我,正要拿出「一家之主」的模样说点什么。
「你闭嘴。」
我虚指了他一下,又转过头:
「你一定要在外面丢人?来人,关上雅间门。你给我跪下!」
表姑娘煞白着脸捂住胸口,磨磨蹭蹭地半跪下,柔弱地瞟了眼侯爷的方向,掏出帕子拭泪:
「表哥,琇儿命苦,你不要管我,不要为我伤了你和嫂嫂的情分……嫂嫂,也万万不要气伤了身子……」
「哎 呀,哎呀!张九娘你干什么!」侯爷听了清丽美人儿这柔肠寸断的话,哪里还忍得住,那一脸不自在终于变成了不耐烦,立刻就要去拉她,「你这身子还……总之你赶紧起来!」
我转身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就「砰」的一声砸到地上!
表姑娘尖叫一声,满屋众人噤若寒蝉。
我肃容道: 「将太夫人的牌位请出来。」
侯爷看着几个婆子们庄重地请出的披着红布的牌位,额头上青筋一跳,色厉内荏道:「张九娘!你这……你是有什么病?!」
「我没病,是你有庶长子了,怎么不说出来让大家恭喜恭喜呢?」
我一句话,让他俩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我又看向表姑娘: 「你说呢?」
她垂着头,我看不见表情,只看见这单薄如柳叶一般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依旧那么惹人怜惜。
侯爷的表情就精彩了。
脸上不说像开了个染料铺子,至少也是一弹指间脸皮上就能转十种变化。
「你……你胡说什么!」
他还在企图高声,不过声调就怪异了些。
嗯,抵死不认是一般人被揭穿后的第一反应。
「胡没胡说,当着太夫人的牌位,请个大夫来摸摸脉不就行了?」我忍不住皱眉,「你俩在府中竟毫不忌讳!一个尚未抬进府、没名没分的,另一个行事糊涂、乱七八糟的,最重要的是一一这还是在孝期!二位难道不以为耻?」
或许是我说话总是这么直,戳痛了侯爷,他的表情惊中带了怒,又透着些心虚和凶意,猛拍着桌案道:
「反了反了,我,我才是一家之主!你在外面胡说八道什么……你给本侯滚回府去!」
我端坐着不动,不理他,又看向不吭气的表姑娘,依然很直白:
「你呢?一个官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在表哥府上住着住着就有了身子,很有脸面吗?」
听到这里,一直抖着似乎在捂脸哭泣的表姑娘,突然站了起来。
仆妇众人吓了一跳。
只见她猛地一转身,从雅间里冲了出去!
这下变故突生,搞得人仰马翻,丫鬟、婆子们惊叫着,侯爷连忙指挥一些下人出去看看,他自己也陡然起身,踢翻椅子就追了出去。
我眯起眼,看她要干啥。
10、
表姑娘也没冲多远,这酒楼就在河边,河也浅。
是要跳河?
我挑了挑眉。
如果她敢跳、敢死,我还敬她听得懂人话,知晓脸面,有点儿血性,不但立即给她抬贵妾,还要让她进侯府宗祠。
……可是她又跑得慢了。
我沉默着没起身,继续观望。
差不多众人都快要来拉住表姑娘衣袖了,她才作势要往河里踩,还提着裙角。
终于等到侯爷来了,一把拉起浑身颤抖的她,心疼地脱下自己披风给她裹上。
也不知是心疼大人,还是心疼孩子,总之那脸上表情是够够的。
周围瞬间围起了不少百姓。
我叹气,微微地摇头,这才带着下人们走了过来。
「守孝期行房乃十恶中的大不孝,若被御史弹劾,哪怕是侯爷也免不了至少八十棍。于忠孝于法理,你们都是错。」
我声音不大,但相信他俩能听懂。
不学无术的侯爷听懂了,突然就煞白了脸。
但表姑娘只是停滞一刹,突然就哭花了脸。
「呜呜呜……嫂嫂,我知道您生气了,是我的错!但您千万别怪表哥,是我,情不知所起,只是因为表哥和孩儿喜悦,谁知让嫂嫂不高兴了……其实,只要您不说,御史哪里会管内宅的事呢……」
她一脸凄楚,挣扎着冲我喊道。
侯爷似乎被点醒,又似被感动得稀里糊涂: 「原来如此,傻丫头,母亲遗命说了要抬你为贵妾,你就是我侯府的人了!你怕她什么高不高兴……」
我看着这两位,希望他们在外面给侯府留点脸的幻想,磨灭了。
心口涌起怒意,我抬手拍在一旁的牌位上。
「表姑娘,你当初在太夫人面前赌咒发誓,不能有庶长子!敢不敢现在再当着太夫人说一遍。」
侯爷看了看周围人山人海,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面皮涨得通红,猛地大吼:
「你这泼妇……反正都是我的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回府再说吗!」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表姑娘现在甚至连门都没进,连庶长子都不是,这算什么,外室子?奸生子?」
我很想对事不对人,但有时候必须要刺痛人,雷霆棒喝才能给他们找回守规矩礼数的自尊心、廉耻心。
表姑娘总算不哭了。
她沉下脸,两只黑瞳盯着我看,仿佛一下撕去了所有伪装。
面无表情,眼里盛满了怨恨。
11
我并没有什么大庭广众下报复狗.男.女的胜利喜悦,只是觉得累。
做侯府当家人,恨铁不成钢,真的
很累。
12
又过半年,我坐在花厅理事,一旁的心腹丫鬟在低声地回报:
「侯爷依旧总是骂骂咧咧……说您每个月只给他五百两银子,还说您只会搬太夫人牌位这套,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淡淡道: 「不管他。」
我还能怎么管这个府呢?
像这样的勋贵一般没有正经差事,就天天斗鸡走狗,只要我控制着给他的银子,尽管他会极其不舒服,但也翻不起什么浪,就够了。
「都半年了,西园那边还养着身体呢?」
从规矩礼法上讲,孝期有孕必须落胎;从人情世故上讲,落了胎也才能对外掩盖这事,好歹为了表姑娘自己和侯府的名声。
丫鬟欣慰道:
「是。表姑娘现在很沉静呢,完全不提入府之事。
想起她那天撕去了所有伪装,那苍白如鬼的脸、怨恨的眼神…
我就觉得如今的彻底安静,很不对劲。
--怎么就像变了个人呢?
只是我也始终想不出来,她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13、
答案很快地揭晓了,竟是一个惊雷!
表姑娘的爹竟被朝廷起复了,案子平反,官复原职,依旧是三品大员。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沉默了很久。
原来如此。
不是在痛改前非,而是在蛰伏等待一个所谓复仇的机会。
我自认为操持这个府邸遵着礼数规矩,对事不对人,但是……既然要做事,就难免让人恨上。
14
本已转凉的天,秋老虎再起。
心腹丫鬟一脑门汗走了进来,低声道:
「老夫人派管事传话来,只有五个字:『民不与官斗』。」
她说的老夫人是我母亲。
表姑娘的父亲官复原职的消息,到处都传遍了,家族中也知晓表姑娘即将被抬为贵妾,透着隐隐不安。
恰在此时,帘子被人打起。
丫鬟微微地颤抖,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表姑娘脸上带着微笑,眼底却无笑意,不请自来了。
只见她再也不是弱柳扶风的样子,而是挺直了脊背,披一袭锦缎华服,容光焕发:
「嫂嫂,我要回家了,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
她把「最后」两个字的音咬得很重。
「恭喜妹妹,令尊官复原职,妹妹如今又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了,可喜可贺。」
「是呢……如此一来,我再住侯府就不合适了。」
「不但住这不合适了,给人做妾,也不合适了,对吗?」
我依然端坐着没起身,微笑道。
表姑娘定定地看着我,缓步地走到我对面坐下,双眼依然盯着我。
「嫂嫂说得没错。不过,我在侯府住了这么多年,还能嫁谁呢?」
她用的是「嫁」字。
抬妾室进门可用不到「嫁」字。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她如今想嫁殷实清白的人家很容易,按照常人想法,不可能再吊在侯爷这棵纨绔烂脖子树上吧。
更何况本朝爵位五世而除,下一代就袭不了爵了,何必呢?
至于太夫人那「贵妾」的遗命,时移世易,为释放对表姑娘的善意,我也决定不提这事。
也许她对我还有怨,我理解,但那本就是她自己的错啊。
「妹妹,从侯府出去之后,回家重新开始生活,不好吗?三品官家的小姐可不愁嫁。」我坦诚道,「即便暂居过侯府几年,四五品以下官吏、清白举子,甚至新科进士都由着你挑。而且这些人里面不少还是青年俊彦,前途光明,若是选好了,过几年成为诰命夫人也未可知……」
为了侯府,也为了她自己的名声,我甚至都没有提她有过身子的事。
表姑娘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瞪大眼睛盯着我:
「张九娘,你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啊?」
我听了她这口气,收了笑,慢慢地皱起眉。
「呵……商户女都能做一品侯夫人!我却要嫁五品以下?当初在大庭广众下辱骂我的那些气势呢?那会儿,你可真威风、真厉害啊!想风轻云淡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我难以理喻地看着她。
她满眼怨毒地瞪着我。
半晌。
「自己做了错事却要怪到别人身上,还要一条路走到黑……」
我依然很直白,只是下半句话没说。
……不但不讲忠孝廉耻,还选择了让别人也让自己难受的路,冥顽且愚蠢。
「好啊,那你就看我这做错事之人,将来如何把你踏在脚下!」
表姑娘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将我房里一只花瓶中的花扯出来,一把扔在地上,扭头皮笑肉不笑道:
「毕竟你也要顾忌张家这一大族的生意…对吧?很多事,就看我父亲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色!」
话到这里,就是彻底地撕破脸了。
她不绕弯子了。
15
我端起冷了的茶,咽下凉水,沉默一刹,直接问道: 「你想要什么?」
表姑娘盯着我:
自请下堂吧,你能活着就不错了。」
「我嫁入侯府以来,我.操持侯府以来,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放下杯子,静静地看着她。
从礼法上说,侯爷也不能休了我。
她突然将旁边空空的花瓶砸在地上,大吼一声:
「你占这个位置就是错!」
她呼吸急促咬牙切齿,指着我:
「看看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再看看现在你是什么位置?我呢……你坐在这里我就快恶心死了!那个老婆子竟然还以为抬『贵妾』是帮我,是看得起我?我呸!这才是对我天大的侮辱。妄想把我一辈子钉在妾室的位置上?还要一辈子跪你这个低贱的商户女?!」
她又狂笑几声,便深呼吸,拢了拢头发道:
「好在……苍天有眼,我爹官复原职了!看来,应该是苍天也看不下去,也在帮我呢。」
看着她的样子,我垂下了眼帘。
我终于知道她当初那莫名其妙的排挤感从何而来。
呵……做永平侯的夫人,这是什么好位置吗?
真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16、
「表姑娘,即便我如了你的愿,但在孝期内你们也无法婚嫁,何必逼得这么急呢?」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她也终于完全恢复了平静,甚至翘起了嘴角,眯起了眼睛。
「你说得很对,甚至提醒了我﹣-侯府里的东西,你一件也不能拿走,包括那几间大库房,动也不能动。」
又沉声道:
「还有!我跟侯爷之前的事……若让我在外听到一丝风声,你们张家的生意就要全完!」
总算明白了。
既要我的位置,又要我的银子。
我想着太夫人「操持好侯府」的遗命,觉得很疲惫。
「……就算我不带走嫁妆,在不懂生意的人手里也是死水一潭。京城那条大街的铺子多少天查一次流水,什么时辰能查,表姑娘懂吗?各大铺子的大掌柜是谁?总共多少人?你知道吗?米行、布行、笔墨行、珠宝行的行首,你认识吗?」
表姑娘听了这话,定定地看着我,露出不屑的表情,正要反驳,我又打断了她。
「做生意,不是面上看着那么简单的。我看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不能是休书,而是和离书。此外,我可以先搬出去,侯府里的东西,我一件也不动。但你,也不能打压张家的生意。」
表姑娘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盯着我。
「你真的一件不拿,包括那几间大库房?包括你这间正房?」
「对。」
我跟她对视,肃容做了承诺。
她看着我,突然又嘲讽地笑了笑:
「嫂嫂,你走出这个大门,就跟侯府毫无瓜葛了吧?不过若你回府偷偷地拿点儿东西,或者让我在外听到关于我与侯爷的只言片语……那你就等着给张家的生意收拾烂摊子了!」
「那是自然,只要和离书一签,一切依你。」
我又一次点头,垂眼。
她收了笑,认真盯着我看:
「你这么爽快,我会怀疑你还藏着什么后手呢?」
我发自内心地流露一丝厌倦:
「不敢。就像你说的,我得保命,保张家生意啊。」
这一刻她终于舒心了,笑意直达眼底:
「很好。看你窝囊的样子……啧啧。」
17、
我坐在外面置办的三进宅院里。
至今,我离府已有半月,只带了一个心腹丫鬟出来。
她脸色发苦,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
「夫人,这表姑娘不讲信用啊!」
「嗯?」
「老太爷和家族里几位老爷都传话来问,受咱们家族供奉多年的几个地方官吏突然冷硬起来,好几处重要生意都被打压出事了……族里问咱们这边与那位官家小姐,究竟怎么回事?老太爷都打算上京了,说和离本就是大事,更何况民不与官斗……」
「等等,」我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既然和离了,你先把称呼换了吧。」
「是,小姐。那……这老太爷的信如何回话呢?」
我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没关系。
本来我也不信表姑娘会信守承诺,她那偏执仇恨的眼神总出现在我面前。
讲忠孝、守信用、懂规矩,就这么难吗?
我这一生,谨守规矩礼数,奉行坦率直白,没有搞过什么阴谋,也没有害过人。
不爱弄那些下作手段,但不代表我很蠢。
--所以,当然有后手。
「回信让家族里再忍耐……」顿了顿,我站起身仔细地思量,慎重道,「最多,再忍耐半年。帮我扛这一段时间。九娘感恩各位叔伯长辈了,到时候一并补偿。」
18
「哈哈哈!张九娘那个贱的商户女搬出去,整个府邸都自在了,又要过年了……」永平侯爷哼着小调儿,乐滋滋地坐在马车中,觉得这段时日简直是春风得意,多喜临门。
一则找京兆府签了和离书,那婆娘果然没有拿走府里的物件和嫁妆,一定是琇儿有办法,治住了她!
二则,琇儿的爹已经见过了,只待再过半年,孝期满了便能成亲。
第三桩,就更喜气了,在赌场认识的阔气朋友居然是做盐引大买卖的!那做大了真是富可敌国,他居然肯让自己也入伙,入股越多,分的越多!
「哼!张氏以前就看不起本侯,哪里知道本侯的才华和能力!只要机会来了,比她还会赚大钱!」
「表哥,现在必须多搞点银子入股,越多越好……如今府里可是不少呢。」
娇俏可人的表妹也坐在马车里,朝他笑道。
「是啊!终于没有那抠门的阻拦了!现银是不够的,先把府里一些能抵押的拿出去抵了,至少先整到十万两以上,到时候收益可是几十万、上百万,哈哈哈,她那么多嫁妆……」
表姑娘听了一会儿,犹豫地问道:
「表哥,你说……那盐引会不会是骗子啊?怎么出现得这么巧?」
「哎哟,真晦气!本侯是那种蠢才吗?早就派人跟过他,人家住的那大宅子比侯府还阔气,怎么会有假!」
表姑娘连忙娇嗔: 「琇儿只是起个好心嘛,白操心一句。」
「等再过段时间,本侯赚了大钱,到时候找人把她处理了,给你出出气!再在她灵前也烧个信儿,让她看看咱们如今的阔气,别以为只有她自己会做生意!」
「哎呀……真的吗?表哥对我太好了!准备怎么做?」
表姑娘惊喜,涂着美艳蔻丹的手指轻轻地拉住侯爷的袖口。
「本侯在外面一呼百应,到时候随便地找几个帮闲小兄弟,让他们等那婆娘独自出门的时候下手就行……到时候随便地往哪条河一扔,神不知鬼不觉!」
表姑娘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得很舒心,就好像已经看到那场面一样。
表哥,这事很重要,您可一定要让那些兄弟们做成啊!」
19、
我背着手站在窗口,看着远处的黑云,似要下雨了。
心腹丫鬟正在一旁回禀:
「假扮盐商的大掌柜那边,前头进赌坊费了点银子,还给他归置了城郊的山庄充做宅子。过期的盐引也得让家里商队帮忙找找……但大体都顺遂。」
「嗯。你们仔细地看着,看侯爷拿了府里多少东西去抵押?」
「那边的小厮观察过,约莫有十万两。」
十万两,若是拿着过期盐引私下去倒卖,怕是要折腾出上百万两的进项?
这个数,若案发了,爵位是铁定能撸掉的,就看脑袋还能不能在了。
丫鬟又犹豫道:
「小姐,虽则咱们计划目前都算顺遂,但各方面花销太大了,何况那表姑娘至今还在让她爹破坏着张家各地的生意…
「必须撑住,哪怕是卖庄子卖地。」
我平静道。
「遵命。」
她现在都要我的命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都放开手脚相搏吧。
「半年后守孝就结束了……咱们捂住她之前有过身子的事,帮她保住名声。一定要让她顺利成地为侯府当家人,侯府所有的银账都要从她手上过,牵扯越深越好。」
「遵命。」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今后侯爷在京兆府列出的所有罪状上,你都必须是同犯。
我吩咐了最后一句。
「等盐引案出来了,就不用帮她捂了。她府上长辈既然纵着她,教女无方……那就看看御史们风闻奏事的能力。」
民不与官斗。
我跟她斗,实则是斗不起的。
只能剑走偏锋,而且一步都不能走错。
20、
半年过去。
永平侯府撤下白布,再度贴上「嬉」字,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而我的院里响起心腹丫鬟忧心忡忡的声音:
「小姐,老爷和几位堂老爷又要来京城找您了!这半年,他们都几趟了,唉,除了商队还能撑着,很多地方的铺子都被打压得没有进项,南边的生意缩水了不少,族里面的怨声越来越压不住……」
「快了,再撑几天。那个人就再也破坏不到他们了。」
我抄起手望向窗外。
「侯爷折腾私盐的十万两,应是抵押了侯府不少珍宝器物吧?」
「是。表姑娘已经掌管侯府银账了,这些事都过了表姑娘的手。」
「很好……那可都是我的银子啊,打在水里也要听个响。」
「是。小姐要何时听响?」
「现在。」
我肃容道。
「请咱们供奉的好手去擒拿侯爷那几个帮闲,扔到京兆府,那两口子要『蓄意谋杀』,这就是现成的人证。而后再给侯府加个大案子﹣﹣传话给扮盐商的掌柜一一是时候戳破好梦了。」
21
一个月过去,张家的生意状况虽暂无起色,但也渐渐地平稳了下来,那些莫名其妙的打压好像一阵秋风,就这样消逝无踪。
我终于见到了心腹丫鬟脸上的喜色,她匆匆忙忙地走进院来。
「小姐!小姐!外管事传了消息,倒卖私盐案子牵涉银子太多,侯爷侯夫人的案子京兆府审不了已经到了大理寺,现在全京城都要传遍了……听那些寺,现在全京城都要传遍了……听那些读书人说,不死也是流徙充军的下场,恐怕还得褫夺爵位,家产充公。」
丫鬟脸上忍不住地带出笑: 「侯府那些天乱成一团,据说侯夫人当时就想从巷子角门跑,带了不少值钱的物品,结果怎么逃得掉?照旧被锁拿住了。」
我放下茶杯专心地听着,听到此处:
「还是这么贪……」
突在此时,我的院门被砸得「砰砰」响。
婆子一头汗小跑进来: 「小姐,门外被人泼了粪,人跑了,只留下一张石头压住的字条。」
她拿来给我一看: 「人在做,天在看,会遭报应!」
墨汁淋漓力透纸背,好似被人含恨含怒而写的。
丫鬟大吃一惊: 「这……小姐,怎么会……」
我放下纸条,镇静道:「婆子和护院们马上去清洗大门。你立刻找外管事,请供奉的高手们查一下,哪里的墨、哪里的纸,还有此人一路提着腌攒物行来,不可能没留下踪迹。」
丫鬟连忙领命。
我缓缓地靠向椅背。
其实不用查,心里也隐约地猜到了答案。
我心里始终还是奉行大道直行,所以要做什么局,依旧很浅显、很粗糙。
给足了局中人机会的。
这无非就是拿假盐引哄侯爷掏钱倒卖盐,他不懂,以为是皇商做的官盐,实则成了无凭无据的私盐。
等他陷进去了,那假扮盐商的掌柜就假意地劝说几句,侯爷当然不听,于是就全盘托给他,自己金蝉脱壳,躲掉官府查证。
所以,只要当局者不迷,不蠢也不贪一一是绝不会上当的。
而如今,全部罪责都会在侯府两口子身上,说明什么呢?
这么简单的计划,必定躲不过眼神厉害的旁观者。
尤其是,想要存心细究的官场老油子。
因为他不用像判案那般找什么确切证据,只需凭蛛丝马迹便能揣测。
心腹丫鬟回报,高手们很快地查到了,泼粪的小厮正是出自永平侯爷如今的岳父家,那位三品大人。
「小姐,那位大人知道了,咱们如何应对?」
我在心里微微地叹气。
--看看表姑娘父亲的行径,就终于明白她那性子是如何养成的了。
做女儿的这几年折腾了些什么,难道他一点儿不知情?
或是知情,但不以为意,更谈不上管教?
这一家子……
「咱们不用应对。那位大人无非只是泄愤,过几天就要自身难保了,他会更关注自己的。」
我看着天光,抄起手,微眯眼。
「御史风闻奏事。他女儿女婿有私盐大案、蓄意谋杀、私藏抄没家产之事,还有几年前没名没分时,孝期通奸的丑事呢……这还不被朝堂对手们群起攻讦?」
22
又过了三个月,终于一切尘埃落定。
侯爷没死,因为褫夺了爵位抵了一部分,就被免了死罪,先杖了三十,再配的流徙一千里。
不过表姑娘就不一样了,重罪可免,但通奸罪妇人乃要「去衣受杖」,这不是一般的耻辱,对她而言,怕是尚不如徒刑流刑。
这次来回话的是一位外管事,还带来了朝廷邸报。
「小姐,前永平侯的岳父外放了,被谪迁到岭南某地做从五品知州。」
「全家都走了吗?」
「全离开了京城,宅子都准备卖了。」
「江南张家大族里那边呢?」
「生意都在逐渐地恢复。只是,咱们原先在府里那些银子和物件,要么被侯爷祸害出去,要么抄没家产被充公,也拿不回来了。」
「呼……」
我点点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憋了几年的气。
「没关系。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最关键的,是人。只要人在,钱就能挣回来。」
又深呼吸一口,空气真新鲜啊。
永平侯府彻底地败落了,是由不守规矩礼数先开始崩坏的。
看着风吹树叶,思及太夫人对侯府的殷切希望……我很抱歉。
子不教,父之过。
如果表姑娘有今日,是她父亲之过;那侯爷的今日,是谁造成的?
我不愿去深想。
但我自己,仍是要谨守忠孝礼仪,
大道直行的。
(全文完)
女主嫁给渣男得到了什么?一个二婚名头?还是跟一群女人共用男人?有哪脑子最后受气不说还让渣男贱女用那么多钱,要是她能在侯府有儿子生存下去我还觉得她没那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