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桂花糕可真甜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画面一转,时间又飞速过了五年,满室清苦药味的拔步床上,阿娘瘦得只剩下了一副躯骨。
「周彦知,你怎能如此对我?!慧茹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丫头,你们二人为何要背叛于我?」
「夫人,你的病已无力回天,为夫已经尽力了。以后,我跟女儿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多一个人照顾冉冉不好吗?我看她也很喜欢这位新纳的姨娘。」
躲在阿娘床底的我听到这句话后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猛地站起身冲到父亲面前。
「不!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狐.狸.精!我恨她!父亲,我也讨厌你!」
「放肆!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周家大小姐的风范?」
重重的一巴掌落在脸上,将我打得偏过头去。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开始。
「夫人安心养病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说罢,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直到阿娘去世,都再也没来看我们一眼。
阿娘去世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轰鸣的雷声将我们的哭泣都尽数掩了去。
据说慧茹姨娘有了身孕,胎相不稳,父亲为了照顾她,将母亲院子里的医师都拨了过去。
她的身边除了我,安静得没有一个人。
「冉冉。」
阿娘抬起枯槁的手,艰难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对不起,是娘没用,不能看你长大了。」
我趴在她的床边哭着摇头,求她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阿娘轻声叹了口气。
那晚,她靠在床头气若游丝地叮嘱了我许多的事。
从读书、女红、记账到未来的笄礼、婚嫁、管家……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想用这最后一晚将对女儿无尽的嘱托全部说完。
「你要记得,男子多薄情,不可耽也,一定要擦亮眼睛!」
她扯出了一个荒唐的笑,又重重地吐出一口黑血,眼神逐渐变得灰败。
「冉冉,答应娘,要好好,活下去。」
「阿娘,您别睡啊,我去求爹爹,给您请最好的医师,您不要离开我!」
我哭着抓住阿娘垂落的手,亲眼看见她断了气。
7
「不,不要!!!」
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事了,梦都是假的,我在呢。」
傅景言将我圈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慰。
但那不是假的,全是我鲜血淋漓的过去。
心脏像针扎般细细密密地难受,我挣脱了傅景言的怀抱,泪眼蒙胧地看着他的眸子。
「夫君,我想吃桂花糕。」
如今已过了子时,街市上半个人影都没有,连厨娘都睡了,我这个要求实在是过分极了。
可不出半个时辰,傅景言竟真的将一盘还泛着热气的糕点端到我的面前。
我捏起一块放在嘴里,竟跟我当年与阿爹和娘亲在街市上吃到的味道十分类似。
那是甘香阁的出品,但它在一年前就倒闭了。
「你,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傅景言闪躲地眨了眨眼睛,又蜷起了沾满面粉的指尖。
「夫人都忘了吧,当初我刚来周府做事时,夫人赏过我一盘桂花糕。当时的我觉得美味极了,遂在轮值时当了甘香阁的学徒,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我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可真是全能。
我又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可没嚼两下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
「呕~」
桂花糕被我吐得满地都是,黏腻的残渣粘上傅景言的衣摆,可他非但没有半分嫌弃,反而紧张地拍着我的背问我是否要去寻医师。
「害喜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我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盏。温热的茶水下肚,胃里舒服多了,我忍不住又开始作妖。
「夫君,妇人怀孕就是这样,很麻烦的,会时不时不分场合的孕吐,夜里还要起身好几次,你还是离我远些吧。」
他背过身将我阴阳怪气的话当耳旁风,又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秽物清理得一干二净。
「妇人生子何其不易,照顾怀孕的妻子本就是为人夫君的本分,怎可躲避?」
不知怀孕的妇人是否都像我一样脆弱敏感,此时此刻,我竟有一点被他感动到了。
「傅景言,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我坐直了身子,看着他的眸子正色道。
「我腹中的孩子就是你的,我没有骗你。还有,之前我在周府做姑娘时的那些流言也都不是真的,我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傅景言勾起唇,淡淡地笑了笑。
「我知晓的,我一直都相信夫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他灼灼的目光中像是闪烁着星子,我敏锐地意识到,这是我与他冰释前嫌最好的机会。
于是,我笑着点了点头,又主动凑上前去在他的侧脸印下一个吻。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与他人亲近,不过是个清浅的吻,就足以让他红了耳尖。
但我没法答应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过去的事情,我偏不想让它过去。
8
那日的交心使我与傅景言的关系变得好了许多。
无论公务再忙,他都会准时回到家里陪我一起用晚膳。
在每个因孕吐而辗转反侧的晚上,他也都会随我一同起身对我百般照顾,甚至专门向医师学了一套揉按手法。
随着他对我愈加纵容,我的要求也越发得寸进尺。
要同时吃城北的烧鸭和城南的包子,要都城最时兴的头面,要各色各样的口脂……
傅景言每月的俸禄都被我花了大半,可他却从来都没拒绝过我。
一月后,他因政事要南下出趟公差。
「夫君,那我自己在家会闷死的,我想时不时去我名下的铺子里逛逛,看看账本,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他出发前的那个夜晚,我像个贤惠的夫人般帮他打点好了行李,又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傅景言蹙起眉,眼中闪过一丝内疚。
「对不住,是我平时公务太忙,忽略你了。此去快则一月,慢则两月,你怀着身孕独自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我与上峰说说,还是换个人去吧。」
我果断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夫君,我告诉你,你一定要努力办差事。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虚荣了,还指望着你出人头地呢。」
他无奈地笑了笑,又牵起我的手。
「那你也要注意身子,别累着了,有事随时给我传信。」
我浅笑着点了点头,又特意起了个大早亲自送他出了家门。
「夫人,等我回来啊。」
我目送着傅景言远去的背影,唇边勾起一个隐秘的笑。
我会等他回来的,但在那之前,我也有事情要做。
晌午后,我只身一人迈入了许久未来的书铺。
那是我与父亲断绝关系时他拨给我的房产之一,还是多亏了傅景言有了官身,这些铺子才没被一并收缴。
「小姐,您来了!」
书铺掌柜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账本,向我迎来。
「我安排到这里的人,现在身在何处?」
我合上铺子的大门,轻声问道。
只见那掌柜蹙起眉,又凑在我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小的按您的吩咐,一天三顿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那公子整日里无所事事,前日还偷了铺子里的钱呢。」
我绽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
我那好表哥,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9
明明都过了午时,可当我推开后院偏房的小门时,吴墨这厮居然还在睡觉。
我重重地咳了一声,他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又在看见我的那瞬间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表妹!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看来我之前没白照顾你!」
他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又站起身来企图牵我的手。
照顾?
我在心里腹诽。
吴墨是吴慧茹的侄子,长得丑也就算了,诗书武艺没一个擅长的,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他每次见到我都会像张狗皮膏药般黏在我的身边,甚至还企图对我动手动脚,若不是我向来机敏,从不与他独自相处,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可渐渐地,坊间却不知怎地流出了我与他有染的传言。
闭上眼想,我也知道是吴慧茹干的。
她想将周家大小姐变得声名狼藉,以凸显她那一双儿女的光彩。
我压下心里的恶心,不动声色地躲过他的碰触,浅笑着道。
「我与表哥在传言里都情非泛泛,如今吴家落难,怎会见死不救呢?」
想当年吴慧茹攀上我父亲后,连带着她的母家也在我父亲的扶持下一夜暴富。
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次我爹出事,吴家也没能免灾,被以同伙之名收缴了全部家产。
「那你给我一些钱财可好?如今你当上了状元夫人,手头定然十分宽裕,就帮帮你表哥吧。」
我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好啊,那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周家的人现在在哪儿?」
吴墨的脸色一僵,结结巴巴地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
「哦?表哥不知嘛。」
我挑起眉梢。
「听说周家被抄后,每日都有要债的寻来,可周家的所有人都像人间蒸发般寻不到踪迹。他们在都城只有吴家这一门亲戚,我还以为,表哥会有什么想法呢。」
我轻叹了口气,慢悠悠地道。
「既然表哥不知,那就早日离开吧。我这铺子狭小,容不下表哥这尊大佛。」
吴墨脸色一白,忙不迭地牵住了我的衣袖。
「表妹,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我在赌坊里也欠了很多银子,如今吴家也败了,我根本就还不起。若我现在上街,定要被他们砍断手脚的啊。」
我扯了扯嘴角。
既然表哥连跟我交心都不愿,那这几日的收留也算我仁至义尽了,慢走不送。」
我转身推开了门,还未踏出房门两步,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姑姑与姑父如今在吴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中避祸,表妹,如今要债的人正在全城打探他们的踪迹,你可千万不要跟旁人说。」
我满意地点点头,又掏出一张银票递到他手中。
「怎么会呢?我可是父亲的亲女儿,定要帮他们一把才是。」
10
按照吴墨给的地址,我成功在都城外一处偏僻的村落寻到了周家人的踪迹。
他们换上粗布麻衣,扮作普通村民的样子躲在一破旧的小院中,除了每日采买,平时根本不敢出去。
「阿父,您受苦了!」
我推开破旧的柴门,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热泪盈眶地扑到了父亲怀里。
他显然想不到我竟能找到这里,震惊之余,还不忘向我打探都城里的消息。
「据女儿所知,每日向周家要债的人只增不减,他们还扬言要翻遍都城附近的每一个村落,不找到您誓不罢休。」
父亲脸色一白,他身边的吴慧茹也跟着慌张得六神无主。
「这,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莫怕,女儿已寻得一隐秘之地,您和母亲一起跟着我走吧。」
父亲张了张嘴刚想一口答应,却被吴慧茹一把拉住了衣角。
「大姑娘何时变得如此好心了,当时与你父亲断绝关系时可是决绝得很。」
她警惕地打量着我,对我的话半信半疑。
也是,这些年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是如何在暗中对我使绊子的。
如今他们落了难,我却成了状元夫人,我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又怎会出手相助?
「难道,娘怀疑我要害你们不成?」
我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眼圈渐渐泛红。
「是,我当时不懂事,一气之下说出那些锥心之语,与父亲断绝了关系。可当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方知父母之恩。」
我含笑着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眼神里全是脉脉温情。
「况且,我若真的想害你们,将你们的藏身之处告诉那些要债的便是,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寻到这里?父亲母亲,跟我走吧。女儿相信,待风头过去,渡过这个难关后,父亲还会东山再起的,我也能有个母家依靠。」
「是啊,还是你最懂为父!只要渡过此劫,再有我那状元郎贤婿的协助,我周茂定然会东山再起!」
只不过是三言两语的诱哄,就足以让我那贪婪又自大的父亲热血沸腾,毫不犹豫地拉着吴慧茹上了我的马车。
马车慢悠悠地在山路上行驶着,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苦尽甘来,可只有我知道,我们要去的,是阿鼻地狱。
11
两个时辰后,车驾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是我与傅景言曾经的家。
「你怎么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父亲跳下车,打量着四周的陈列,不解地问。
我淡笑着解释道。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宅子在父亲刚出事时那些要债的就来转悠过好几遍,且如今傅郎中了状元,闲杂人等又有谁敢擅闯状元郎的旧宅,您二位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院子还是不宜生火做厨,以后每日的餐食我会差人做好送来,您放心便是。」
他们二人对我的安排不置可否,毕竟,这里总比他们之前栖身的茅草屋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我果真像个孝顺的女儿那样,每日雷打不动地差人送来一应衣物吃食,还贴心地拨了两个丫鬟住了进来专门照顾他们的起居。
转眼过了半月,中秋至,我精心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席面,与他们一起在小院里饮酒赏月。
「冉冉。」
酒过三杯,父亲拉过我的手,眼神里竟也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
「这些年是为父委屈你了,之前为了仕途,对你也多有忽略,其实父亲心里也是非常在意你的,你会理解父亲的,对吗?」
吴慧茹见状,连忙也装作热情地给我夹了一筷子牛肉,虚情假意道。
「母亲也是,你少时虽对你偶有严厉之时,但那也都是为了你好。且当时你与傅女婿情投意合,还是我劝你父亲成全了你们,否则你如今哪当得上状元夫人?」
我看着这两人虚伪的嘴脸,讽刺地几欲发笑。
多有忽略?阿娘去世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哪怕一次。
成全我们?还不是当时吴慧茹觉得嫁给一个穷酸书生比远在北地的富商要更加不堪。
这二人,真是唱得一出好戏。不过演戏嘛,我也会的。
我浅笑着点头,又抄起酒壶,为他们两人分别斟了杯酒。
「父亲母亲说的话我都明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永远都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值此佳节,我以茶代酒,敬您二位一杯。」
他们忙不迭地举起杯盏与我相碰,又仰头将那酒水一饮而尽。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我撑着脑袋感叹,父亲也连连点头。
「冉冉说得对,中秋之夜,我们一家人能团聚在此,也是一种幸福。」
「对呀。」
我绽出一个好看的笑。
「今日也是我阿娘的忌日呢。」
气氛瞬间停滞,只见这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好像我提到了什么可怖的禁忌。
「你,你娘在天之灵,看到你如今过得如此之好,也会安息的。」
父亲结结巴巴地安慰,我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父亲母亲,你们说,我娘真的是病死的吗?」
他骤然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刚想解释,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与身旁的吴慧茹一起无力地瘫倒在地。
「啧啧啧。」
我看着眼前昏死过去的二人,好兴致地为自己又斟了杯清茶,将它一饮而尽。
「好戏啊,要开始喽。」
12
是的,我娘的死并非因为疾病,而是另有隐情。
阿娘去世的头七,明日棺木就要下葬,我偷偷溜出了闺房,在空荡荡的灵堂抱着灵位抹着眼泪。
「阿娘,别离开我好不好,我一个人真的很害怕……」
眼睛哭得通红,我却隐隐听到不远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躲到了棺木背后将自己蜷成一团,又听见吱呀一声门响。
「春宵苦短,娘子来这么晦气的地方做甚?」
父亲蹙着眉满脸不耐,吴慧茹反而咯咯一笑。
「当然要来拜祭一下你那好发妻呀,毕竟,是她成全了你我。」
「成全?娘子可真会说话。」
父亲眯起眼睛,轻佻地抚上周慧茹的脸颊,倾身柔声道。
「若不是你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她怎会这么快就撒手人寰呢?」
吴慧茹笑得花枝乱颤,又倒在父亲的怀里。
「但这毒药,是周郎你给我的呀。我们,可都是共犯。明日她就要下葬了,咱们就当,来送她最后一程。」
我躲在棺木后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一滴滴砸湿了地面,无尽的恨意充斥在四肢百骸。
他们,他们怎能干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阿娘,你放心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让他们血债血还!!!
十年后的今日,昏迷的二人悠悠转醒,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躯体好似变成了一摊无力的烂泥。
「孽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给我们下毒,还不快把解药拿来!」
父亲咬牙切齿地呵斥道,我却扯出一个有恃无地笑。
「父亲为何如此愤怒,想当年,你们二人不也是这样对我阿娘的吗?」
只见这二人的脸色一白,又纷纷开始辩驳。
「大姑娘,我错了,是你父亲轻薄了我,又逼我给夫人下毒,我是无辜的啊,放了我好不好……」
「吴慧茹,你别胡说八道!分明是你勾引的我,冉冉,我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场狗咬狗的把戏,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别再吵了。你们二人,一个都跑不掉。」
我费力地提起油桶,将火油撒遍屋门外的每一个角落,又笑意盈盈地端起案前的烛台。
「周家有子名为周茂,生于乡野,无父无母,家境清寒,有一青梅唤作慧娘,两小无猜,情意甚笃。
那周茂不甘于命,妄想考取功名,平步青云,奈何囊中羞涩,无钱科举,遂将主意打到了员外之女宋氏身上。
不过略施小计,英雄救美,就成功夺得佳人芳心。
二人成婚,又生一女,连中三元,美事皆至,本该皆大欢喜,那周郎却对他那青梅心生愧疚,旧情难忘,遂将其改名换姓,接入府中,在夫人眼皮底下与之私通。
二人合谋,毒害发妻,其罪当诛,天理不容!」
我看着这二人惊恐无比的面容,歪着头问道。
父亲母亲,你们说孩儿讲的这个故事,可还精彩?
「啊,对啦,再告诉父亲母亲一件事。」
我笑弯了眼睛。
「父亲这些年贪墨的证据,是我送到父亲的政敌手中的。是我,亲手毁了整个周家。现在,该轮到你们了,一起去死吧。」
13
「冉冉,父亲的好女儿,是父亲做错了,你看在我们父女一场的份上,饶父亲一命吧。」
「是啊,大姑娘,你如今还怀有身孕,怎能沾染杀孽,就算是为了给你的孩子求福报,求你放过我们……」
「饶命?原谅?哈哈哈哈哈……」
我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那你们给我娘下毒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饶她一命呢?」
在二人此起彼伏的哀号声中,我将烛台狠狠地掷在沾满火油的地上,又亲手合上了房门。
腹中突然传来一丝胎动,我抚上肚子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傅景言。
「夫君,你回来啦。」
我在一片火光中向他绽出一个大大的笑,眼神天真而又残忍。
「夫人,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肚子痛不痛?」他对眼前这诡异的一切竟全部视而不见,反而紧张地走上前去牵住了我的手。
「傅景言,我杀人了。你即刻写一封休书,再亲自将我交给官府,这样定然不会影响你状元郎的名声。」
我眨了眨眼睛,无比平静地向他交代身后之事。
「夫人。」
他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可怕。
「没事的,有我在呢。你即刻回家去,这里的一切我来处理。」
我惊讶地挑起眉。
「光风霁月、郎艳独绝的状元郎,竟想帮我毁尸灭迹?」
「夫人莫说笑了,是我没能照顾好你。你听我的,即刻离开这里……」
看着傅景言那紧皱的眉头,我实在不忍再继续逗他。
「好啦,我没有杀人。就这么简单地让他们死了也太便宜了,来人!」
随着我一声令下,几个仆从提着水桶从不远处跑来,即刻将屋外熊熊燃烧的火焰彻底浇灭。
而在屋内,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早被吓得昏了过去,除吸了些浓烟外,竟几乎没什么外伤。
刺骨的冷水哗啦一下泼在这两人身上,他们也渐渐恢复了意识。
「饶,饶命……」
他们痛苦地捂着喉咙咳得昏天黑地,而我站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缓声道。
「饶命也行,我数十个数,只要你们能逃出这个院子,我就饶你们不死。」
软骨散的药效这会儿也过了,正好给了他们力气逃跑。
「一、二……」
三还没说出口,这二人就争先恐后地往前跌跌撞撞地跑去,可刚推开大门,就被一群讨债人团团围住。
「周老头,可算是逮到你了,你欠我们那么多银子,还想往哪里逃……」
「吴慧茹,你个毒妇,当初我女儿进周府为仆,为你梳发时不小心扯痛了你,你竟直接砍掉了她的一根手指。我那苦命的闺女回去后第三日就自杀了,如今我要让你一命偿一命!」
我与傅景言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无比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作恶有恶报。
经历濒死的恐惧之后,再在漫长的生路中毫无尊严地、痛苦地、无望地活着,每日都被他人憎恨、谩骂和报复。
这才是最好的惩罚。
14
回府的马车上,我望着眼前一脸疲态却硬撑着精神盯着我的男人,缓声问。
「差事可是都做完了?为何回来得这么匆忙。」
傅景言眨了眨眼睛,脸上泛起一片薄红。
「我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一切,跑累了三匹马,就是想着早点儿回来见到你。夫人,我……」
我对他结结巴巴的诉衷情无动于衷,又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和离书。
「你应该也猜到了,当初我嫁给你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留在都城,暗中筹划复仇之事。后来你中了状元,我对你百般讨好,也是为了借你的势保住名下的铺子,以着手今日之事。傅景言,对不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用你。如今我的夙愿已成,不能再耽误你了,我们就此一别两宽,也愿你能寻到真心待你之人。」
「一别两宽?夫人,你可真是残忍。」
傅景言自嘲一笑,黑沉沉的眸子像是沁了墨,又倾身将我逼到了车角。
「如果我说,我一开始就甘心被夫人利用,夫人会相信吗?」
这,怎么可能呢?
我当时名声那么差,还蓄意陷害于他,成婚后又对他百般冷待,他怎会心甘情愿?
「我初入周府时,只是一个乡野出身的穷小子,总被那些家生子欺负。
那次,他们抢了我的玉佩,那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还将我按在地上打。
是夫人及时出现,狠狠地呵斥了那些欺辱我的人,还赠给了我一盘桂花糕。
那时我就知道,夫人并非他们口中那般娇蛮恶毒之人。」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想不到,多年前不经意的一次善举,居然能被人如此这般长长久久地记在心里。
「所以,虽然当时并不知夫人为何要选我为婿,但我的心里是极欢喜的。
即使夫人婚后要与我分房而居,与我保持距离,但能以夫君的名义陪在夫人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淡淡一笑,继续道。
「夫人喜欢绫罗绸缎,风光无限,我就拼命苦读,为夫人挣功名,筑金屋,奉上我最好的一切。夫人,哪怕利用也好,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我对他的满腔深情诚惶诚恐,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你要记得,男子多薄情,不可耽也!」
阿娘临死前的字字泣血在此刻无比清晰地萦绕在耳畔,我的眼色一黯,挣脱了他牵着我的手。
「你,你只是一时陷入罢了,什么所谓的深情,都是骗人的,一点都不可靠。」
「夫人,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他倾身凝视着我的眸子,又无比郑重地抬手起誓。
「我傅景言发誓,此生若做出任何对不起夫人的事,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我也知,再多的言语也是苍白,此后我会将每月的俸禄尽数交给夫人保管,再奉上我所有的弱点、把柄和软肋,只求夫人能够相信我,给我一个机会。」
死去很久的心脏在那刻怦怦直跳,眼前变得一片模糊,答案也变得显而易见。
所以这一次,我选择相信自己的心,鼓起勇气,倾身扑到了他的怀里,停滞已久的时间也在此刻开始缓缓向前。
闭上双眼,我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躲在母亲棺木后哭泣的女孩终于能够勇敢地站起身,擦干了眼角的泪。
她笑着对我说。
「我走出来了。」
「以后,谁也无法再伤害我。」
「以后,我将放下仇恨,为自己而活。」
「以后,我将与我爱的人一起,给我的孩子一个幸福又快乐的童年。让他/她不再经历我们曾受过的苦难,代替我们,做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番外: 傅景言
我爱上了主顾家的大小姐。
虽然在传闻中她刁蛮又任性,恶毒且愚蠢。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我自小无父无母,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活了很久,直到被一个家境清寒的老翁捡回了家。
他给我取了名字,要我唤他爹爹,给我撑起了一方天地遮风避雨。
可没过多久,爹爹生病了,而抓药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们根本就付不起。
无奈之下,我将自己卖到了周府当仆人,可还是没救回爹爹的命。
「阿言,这玉佩是我们傅家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爹将它赠给你,虽不值什么钱,但,也算个念想,就好像,爹还一直陪在你身边。」
所以,在被那些家生子夺去玉佩,打得半死时,我的心几近绝望,一双精致的绣鞋却在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你们这些恶奴好生厉害,竟敢在我周家门内做出如此欺凌弱小之事。拉下去,各打二十大板。」
一片求饶袁号声中,她蹲下身,将我视如珍宝的玉佩物归原主,又随手将她没吃完的那盘桂花糕赠给了我。
多吃点儿吧,小瘦猴。你要变强才能将所有欺辱过你的人都狠狠踩在脚下。」
她清冷冷的眸子比琉璃还要透亮,晃得我羞愧得垂下了眼。
我捧着那盘桂花糕,呆愣愣地坐在原地想了很久很久。
「我,我不是小瘦猴。我,我只是从前没吃过饱饭,我以后会变得很强壮的,不会再被人欺负,还可以保护小姐。」
我傻乎乎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又将一块桂花糕塞入嘴里。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那日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像个卑微又胆怯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在小姐身边。
原来,她很爱吃桂花糕,几乎每日都会差人从甘香阁买一些回来。
原来,她也很爱哭鼻子,尤其是在吃那糕点时。
我的小姐很奇怪,也有很多秘密。
她会在深夜里被梦魇惊醒,撕心裂肺地喊娘亲别走。
她会在继母面前伪装成一副任性无知之态,但当她转过身去,娇憨的面容下泄露的却是无尽的恨意。
她会与她那蠢笨如猪的表哥假意逢迎,再任由不堪的流言传遍坊间,将自己的名声毁得一塌糊涂。
于是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天真地以为他们真的驯化了她,征服了她,将她成功地养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但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我的小姐无时无刻不在培养自己的力量、眼线、武器。
虽不知小姐想做什么,但我也想助小姐一臂之力。
于是,我拼命地读书、练武,甚至拜师学了骑射,将自己的爪牙磨得锋利。
但是,该怎么让小姐注意到我呢?
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她竟主动找到了我。
「你叫,傅景言?」
她竟记住了我的名字!
我拼命压下心里的雀跃,规矩地向小姐行了一礼。
她颇为满意地打量着我,像是找到了一件十分趁手的武器。
三日后,中秋宴上,我竟与小姐衣衫不整地躺在了一起。
我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才发现那竟然不是梦境。
小姐与周老爷大吵了一架,带着嫁妆决然地嫁给了一无所有的我。
如此卑微如泥土的我,怎么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小姐?
我像个揣着珍宝的小贼,每一日都惶恐不安,可当我挑起喜帕的一瞬间,心脏还是不争气地怀怀直跳。
虽然,小姐的一番话很快就将我从梦境打回了现实。
「傅景言,我嫁你只是为了避祸。你这个无权无势的无能书生,根本就配不上本小姐。我最讨厌不识时务又话多的人,此后我们各过各的,互不干涉。」
我压下心里的难过,在落下泪之前抱着被子去了偏房。
后来,小姐诊出了喜脉,又骗我说我并不是孩子的父亲。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小姐的,但能以夫君的名义长长久久地陪在小姐身边,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期望着为小姐奉上我最好的一切。
小姐讨厌话多的人,要我与她保持距离,我就努力地做到惜字如金,无事也绝不会凑到小姐身边乱晃,即使是后来中了状元,有了自己的宅子,我还是识相地搬到偏房,生怕惹小姐厌恶。
可是,她还是不愿接受我,明明昨日还信誓旦旦地说对我真心一片,搬到新居后竟想自作主张地为我纳妾。
在书房看到柳清清的那刻,我第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她的主屋。
「从今日起,我就搬到主屋里来,与夫人同枕而眠。」
看来我真是气昏了头,竟说出了如此大胆之话。可她却没有拒绝我。
我在寂静的深夜痴痴地望着她的睡脸,心跳声震耳欲聋。
她却从噩梦中猝然惊醒,哭着跟我说她想吃桂花糕。
我终于有机会将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奉到她的眼前,却也无比渴望地想要知道,我的小姐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陷入如此恐怖的梦魇。
于是,我派手下暗中调查岳母死亡的真相,却一直毫无所获。
直到外出公差的那天,我留下两个心腹暗中保护小姐的安危,却在即将回程时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我的小姐将她的父亲和继母藏到了我们曾经的旧宅,每日都会过去与他们谈天说地。
为什么?他们当初对她如此冷遇,她又为何要对他们施以援手?
我隐隐觉出了不安,快马加鞭地往都城赶去。
刚进了城门,属下匆匆来报,当年岳母死去的真相终于被他们查得一清二白,我在懊恼自己的迟钝和无能的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她到底想做什么事。
赶到旧宅时,屋外火光潋滟,她站在一片狼藉中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的心脏却如针扎般难受。
「别担心,有我在呢,你即刻离开这里。」
我的小姐受了太多的委屈,现在,我会为小姐揽下所有的杀戮、罪孽与黑暗,只希望她以后的人生可以一片坦途。
我愿为了她走向名利场,也同样愿意为了她自毁前程,手染鲜血。
她居然还有心思嘲笑我,又告诉我她并没有杀死他们的打算。
她的惩罚方式,更漫长,更无望,也更过瘾。
「夫人,我们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可回府的路上,她竟掏出了和离书,又向我坦白了她的一切。
夫人,其实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也比你想象中更要爱你。
不是你在利用我,而是我根本离不开你。
所以,我愿抬手发誓,愿奉上自己所有所有的一切,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我定会用这一生真心待你,永远永远都不会负你。
在她扑到我怀里的那一刻,我终于,拥有了我的全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