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卖楼

却说这座书楼共分三层：最下面一层雕栏曲槛，有红花，有绿竹，是虞素臣接待宾朋之处，上面有块匾额，请著名的书法家写了四个字“与人为朋”；中间一层窗明几净，竹签玉轴，是他读书临帖之所，其匾额上也写着四个字“与古为朋”；最上面一层极为空旷，室内除名香一炉、佛经一卷外，别无它物，是他躲避喧嚣俗务、清静养神之处，其匾额上的四个字是“与天为朋”。因此，这座楼就叫作“三与楼”。那虞素臣住在楼中，不但不觉得卖屋之苦，反而认为其余那些房屋尤如赘瘤一般，割掉了就一身轻松，爽快得很。而唐家父子呢，新得了偌大一份房产，难免要移梁换柱，更改一番，以显示新主人的新气象。哪知虞素臣之精雕细琢本有巧夺天工之妙，就像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增一草、减一木，便失掉了原来的意韵，何况唐家父子都是俗人，不但没能点铁成金，反倒化金为铁，将好大一座亭园弄得俗不可耐。于是人们便纷纷议论道：“这座园亭大而不当，倒不如那座书楼紧凑。谁说虞先生呆？他弃多取少，果然是寸金胜过丈铁啊！”这话传到唐家父子耳中，父子俩都懊悔不迭，便央请原来的中介人去撺掇，让虞素臣将那座楼也一并卖了。而虞素臣呢，房子一卖，便不再兴工建屋，也就没有多少花费，既不欠私债，又不亏官税，如何肯卖，便对中介人道：“这座楼一卖，叫我到哪儿栖身？即使没吃少穿，也要死死守着这份最后的家业，何况目前还支撑得过去呢？叫他们父子死了这条心吧。”

中介人传话过去，唐天禄便讥诮父亲道：“当初图名声，做好人，今天怎么样？一生一世算计别人，没想到也被别人算计了！”唐玉川哈哈笑道：“多少精明无比的人家，其肥沃良田也被为父的算计过来了，可从来没有失过手啊；我就不相信会在虞家这阴沟里翻船！那虞呆子即使强得过生前，也强不过死后。他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成年累月地建房，把身子骨也弄亏了，还能活几年？他又没有一子半女，等他眼睛一闭，连妻子婢仆都是别人的，那座楼如何保得住？少不得连人带屋一齐并到我唐家来，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不成！”从那以后，这父子俩便日日诅咒虞素臣，不是咒他早死，就是咒他速穷。哪知虞素臣既不死，又没穷，却越活越健旺。唐家父子终于没耐心了，又将原来的中介人请过来，说：“一座亭园，不能住两家眷宅。他站在三与楼上，我家的哪一座厅哪一间屋不在他眼中？我的妻女儿媳都被他看见了，成何体统？他的房子我也不要了，叫他仍旧赎回去吧。”

中介人将话传了过来，虞素臣一眼就看穿了唐家的花花肠子：明明知道我没钱取赎，不过是逼我卖楼罢了。便斩钉截铁地说：“当初买卖是双方情愿的，有契书、有中介，手续俱全。如今我既没钱赎原产，也不会再卖现产，他能怎奈我何！”唐家父子气不过，盘算着用官势压他，便一张状子告到衙门，指望着塞些贿赂，好将那座“三与楼”并过来。哪知这位县官原本也是个贫寒之士，曾经受过财主的欺压，有过切肤之痛，他稍作调查，心中就有了底，便对唐玉川道：“那虞素臣是个穷人，哪里有钱赎房？你这不明摆着是存心要吞并他的住宅么？你做财主的为富不仁，我做官的偏要为仁不富。”退下诉状，并将他赶出了衙门。

虞素臣有个外省的朋友，名叫单庆锋，不但是个巨富，而且天生一副豪侠心肠。这一天，庆锋来拜访素臣，见他已将亭园卖了，深为叹息；又听说剩下的这座三与楼也有人图谋占取，只怕早晚难保时，更加愤愤不平，当即表示：情愿捐出重金，替素臣赎回旧屋。哪知素臣也有一个怪脾气，别说整百整千的大宗金银，就算十两八两，他也绝不肯无缘无故地接受别人的馈赠。听了庆锋的话，反而嘲笑他道：“我说单老弟啊，你空有一番热肠，怎么如此看不透？世间的产业，哪有千年不卖的？就算保得住生前，也未必保得住身后。你如今替我忿忿不平，捐了重金，万一赎回来后，住不上三年五载，我一病而亡，又没有一子半女，连一根椽子一片瓦，少不得也是别人家的了。就算你仗义疏财，只怕这样的豪举也行不得两次，难道今天替人赎了，明天再替鬼赎不成？”话说到这个份上，庆锋也不好勉强了，在底层那“与人为朋”居室里住了几夜，就告辞而去。临行之前，庆锋又对素臣道：“我夜间睡在楼下，看见有好几只白老鼠窜来窜去，最后钻进地板下面。人们都说这是财星出现的征兆啊。你这座楼千万不要卖给别人，或许住到后来，还能得些横财呢。”素臣听了，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了声“多谢”，就与庆锋分了手。他心中暗想：什么白老鼠黑老鼠的？简直荒唐至极！俗话说横财不发命穷的人，只有买屋的财主或许能够掘出先前人家祖先的窖藏金银，我这自家兴工建造的房屋，哪能掘出一文钱来？我怎会傻乎乎地做这个青天白日梦！

再说唐家父子被县官训斥了一顿后，又恨又气，却又别无他法，只巴不得那虞呆子早点穷、早点死。哪知虞素臣既不穷，又不死，五十岁出头时，竟然还生了一个儿子！素臣替儿子取名继武，于是那些亲戚朋友们也纷纷聚集到三与楼上，向他祝贺，都说：“有了儿子，就有了指望，虞先生或许还能够恢复旧业呢！”这些话传到唐家父子耳中，父子俩越发惴惴不安，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