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朱灵讲小说
2024-04-10 22:54:38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因为我的母亲是一个被父皇醉酒后宠幸的库房宫女。
父皇总说我和母亲一样丑陋、粗鄙,玷污了皇家高贵的血脉。
后来我终于死在他派我和亲的当天。
我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却崩溃了,居然还想立我一个死人为储。
01.
我从小就被宫女和太监们养在宫中阴暗、逼仄的值房里,不许出门。
宫女们们告诉我,只要父皇肯认我,我就能飞上枝头,做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
起初我不明白,明明我就是父皇的女儿,为什么父皇不认我?
有一次我偷偷躲在父皇下朝的路上,远远打量他的眉眼。
英气的眉毛,坚毅的双眼,和我多么地相像啊。
我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出来找我的宫女嬷嬷一把将我抱起跑回了值房。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明月公主,以后千万不要让陛下瞧见您。」
「否则,您可能会没命。」
然而,我在路上偷偷看父皇的事情,不知怎么还是被申贵妃娘娘知道了。
她派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太监,要把我扔到废井里去。
宫女嫲嫲要拦,被太监一拳打在眼睛上,两只眼立刻流出血来。
她忍着拳打脚踢,抱着太监的腿,让我赶紧逃。
可是……逃去哪里呢?八岁的我,小短腿转成了风火轮,跑过许多宫巷,跑得胸口火辣。
好绝望,在这样大的后宫,却没有一片瓦能予我庇护。
不得已,我通过破败墙体上的狗洞钻入长平宫。
而那年,刚被废黜的王皇后正好搬进了长平宫。
她仔细地打量着我的眉眼,问我:「小孩,你是谁?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宫里?」
「我是明月,这里是我家。」
「你父亲呢?」
「不能说。」
「你母亲呢?」
「……死了,我也马上要死了。」
王皇后叹了口气,将我揽入她的怀里,让看守的侍卫传话,请皇帝来看看我。
02.
我的出生完全是一个意外。
朱冉期自做太子时,就一心深爱着照顾他起居的宫女申氏。
可是申氏无子,迫于朝臣压力,他只好委屈申氏做了贵妃娘娘,迎娶累世公卿的王家贵女为皇后。
贵妃娘娘凤仪万千,却绝不允许后宫有人先她一步生下孩子。
每一个被朱冉期宠幸的妃子,都会得到一碗「补药」。
而我母亲,只是一个朱冉期酒醉后在库房宠幸过一次的小宫女。
酒醒后,他甚至都不记得我母亲的存在。
母亲不敢声张,把腹部缠得很紧很紧。
就这样东躲西藏,一直等到生产前,她才再次在库房见到朱冉期。
一番陈情后,朱冉期把玩着手上的前朝花瓶,漫不经心开了口。
「朕竟然不知道宫女为了获取荣宠,敢在我面前撒如此弥天大谎。」
「外貌丑陋,人品更加卑劣,令朕不齿。」
母亲还要哀求,父皇一脚将她踢翻,拂衣而去,不曾回头。
那一脚踹在肚子上,母亲当天就生产了。
因为胎位不正,她在生我时惨痛异常。
申贵妃很快就得到了母亲怀孕的消息,她赐的落胎药迟了一步,在我呱呱坠地时才堪堪送到。
嫲嫲们和母亲交好,便撒谎向上报称母亲已流产。
这才瞒住贵妃,让我能够被宫女嫲嫲们用残汤剩饭喂养长大。
但我的母亲,却在申贵妃的雷霆手段下,不出一个月就撒手人寰。
03.
第一次正面见父皇时,我又紧张又期待。
如果父皇认下我,我就终于不是没有父母爱护的野孩子了。
我还可以求父皇派太医治宫女老嫲嫲的眼睛。
也许申贵妃也不敢杀我了。
我等了很久,从那天下午等到第二天早上,又等到第三天深夜。
等到我睡倒在王皇后的卧榻上,我才听到朱冉期进门的声音。
我刚想爬起来向他行礼,他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朕实在没想到,为了重掌后印,你竟然编造出一个朕的孩子来。」
他冷酷又不耐烦。
「陛下,您看看这孩子的眉眼,和您一模一样,又怎会是编造呢?」王皇后急切地辩解。
朱冉期便走近了一些,撩开帷帐看我的脸。
我呆呆地与他对视,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我在内心祈祷,希望父皇看得再仔细一些,我浓密的眉,坚毅的眼。
他只看了我一瞬,就转身离去,似乎连多看我一秒都是对他的玷污。
「那宫女趁朕酒醉后邀宠,实在是卑鄙至极,这孩子只怕也是心术不正之人,你休想凭她再次上位!」
「你是名门贵女,朕自然不会苛待于你,但你若想要其他,就是白日做梦了!」
王皇后愣在原地,柔美的面容蒙上哀愁的纱。
她想辩解,不是的。
但是朱冉期已经转身决绝离去。
「为免陛下骨血遭人暗算,臣妾恳请以废后之身抚养明月,并发誓永不再居后妃之位!」
她长伏在地,头发披散在身后,散开像一面柔软的墙。
从那刻我就知道,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是没有父爱的。
04.
幽禁的日子实在是漫长难捱,王皇后和她的大将军哥哥,教会了我一身本事。
人人都开始知道,养在长平宫的明月姑娘,虽然没有公主的称号,却文武双全,颇有当今陛下年少时的风姿。
我也会想象,朱冉期若看到我如此优秀,也许会承认我的。
可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王皇后托人递去我写的诗词,画的画,仿佛石沉大海。
我猎来进献给他的一对祥瑞之鹿,被送去了御膳房。
渐渐地,宫里宫外流言传得格外难听。
有一次出宫射猎,同行的贵公子们朝我指指点点。
「听说你是公主?可陛下都不肯见你!」
「吹牛吧,你上次摔到满头血猎来的鹿,都被做成肉脯赏杂役了,哈哈哈!」
「我还听说她是废后与太监的私生女呢,哈哈!是坊间传闻,坊间传闻……」
咚!
我捡起一块大石头,把传谣的李公子砸了个头破血流。
京城贵少们立刻纵马过来,与我扭打成一团。
……
赶来处理这团乱麻的王大将军,眉头皱成了麻花。
一番清理后,我的伤最重,被安排躺在营帐后休息,贵公子们的爹纷纷来领人。
「小儿年少不知礼数,还请王大将军宽恕则个。」
「虽然我儿有错,但为了个陛下都不愿意瞧见的人,咱们倒也不用把事情闹大。」
我静静地听着,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羡慕。
头脑也昏昏沉沉,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手。
正要开口叫人时,门外的叽叽喳喳忽然归于寂静,取而代之的是慌张的跪地之声。
随后王大将军的声音响起:「老臣恭迎陛下。」
朱冉期来了。
他没有说话,铁青着脸径直走到营帐后,来瞧我的伤。
透过营帐的缝隙,我看到李大人那灰败恐惧的神情。
原来,我的父皇,也是会紧张自己孩子的人呀……
我抬起头看着他,内心像有一千头小鹿在欢欣跳跃,我以为我盼了多年的相认之刻终于到来。
我颤抖着开口,却忽然发现,我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是父亲,父皇,还是陛下。
但,我马上闭紧了嘴。
因为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厌恶。
「王皇后见你久不受宠,终于按捺不住了?」
「猎鹿之计不成,便假装打架受了剑伤,求我的怜悯,不得不说,装得挺像。」
我刚刚还滚烫的额头,忽然就凉了下来。
「陛下,您说什么?」
他俯身来看我的脸,唇薄而冷酷,一字一句像剑一样锋利。
「明月,收起你们拙劣的计谋,你们真让朕恶心。」
他起身,面无表情地离开。
营帐外的老父亲们还不知状况,一叠声地请罪。
「犬子冲撞贵人,还望陛下赎罪!」
朱冉期似乎沉默了一下,边走边发出一声嗤笑。
「这有什么,何必如此。」
留下老父亲们面面相觑。
……
王大将军回到了我的床前,看着缩在角落的我,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原是想让陛下怜惜你,我才送信到宫里,没想到……」
我仰起头打断了他。
「将军,请教明月万人敌之术!」
王大将军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请将军教明月万人敌之术!」
「如果没人护我,我就自己护自己!」
05.
一年又一年,紫禁城的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吹到南。
我扮上男装,跟着王大将军东征西战,从小豆丁长成了英姿飒爽的大姑娘。
虽然没能获得朱冉期的认可,却把自己活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他。
文韬武略,书画琴棋。
新年时我扮上男装回宫看王皇后,她看我的脸都要恍一下神。
「明月啊,我到底是该疼你,还是该啐你呢?」
宫里亦有新闻。
申贵妃娘娘统治的后宫始终无孕,她便缠着朱冉期挑了个宗室子养在膝下,取名叫朱明琮。
我竟成了朱冉期唯一亲生的骨血。
以往每年岁末,他都会派人给王皇后送来一道赏菜,今年还加上他的亲笔勉语,透出一丝对子女的依恋之情来。
但他依然没有认下我,由着我做一个「野孩子」。
大概他依然厌憎我是一个贱种。
正月里,我留在宫里绣花写字,他派人责问王皇后为什么我还在宫里生活。
王皇后一脸不愿搭理:「民妇尚有些私产,明月不过吃一日三餐,倒还养得起。」
转头,朱明琮射了只兔子献给他,他欢喜得一天写了十首诗赞他。
「那兔子是送到跟前才射得的。」王皇后摇着扇子,一脸不屑。
「比我们明月,那可是差远了。」
真讽刺啊,我拼尽全力而不可得的,朱明琮得来却不费吹灰之力。
过完年,一匹快马带着急报入京,传来两川地区旱灾的消息。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把绣着的花开富贵屏风往柜子里一扔,跟着王大将军远赴蜀中安抚灾民。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唯有爬过这蜀道,才见到这千里江山,百姓疾苦。
我跟着王大将军整顿贪污,清盘仓库,一连两个月都不曾睡过一个整觉。
灾情严重的地方,饿殍遍地无人葬,男人们烹妻鬻子似恶鬼,施粥时,甚至还有健壮男子抢夺妇孺孤女的食物。
人心可怖,不忍卒见。
我一怒之下拔剑砍了作乱流民的胳膊,持剑高呼:「即日起每家登记造册,有妇孺的,每家只可派妇孺来领取自家食物!」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在我膝下嘤嘤地哭,小手小心翼翼触碰我的铠甲。
「大哥哥,多亏了你,我和阿娘才能活下去。」
她和身后的妇人孩子们都跪了下来,面带虔诚,谢我护住了乱世里,最脆弱的他们。
阿娘,现在我终于长大,可以护住别人了。
消息到了御案前,朱冉期只淡淡地评价:「沽名钓誉,虚伪。」
这次,我虽然失望,却不太伤心了。
后来我又跟着王大将军攻打山贼,他又评价我粗鲁。
再后来的每一次,皇帝陛下都能角度清奇地挑出错来。
但我觉得,能做一个对山河百姓有用的人。
真幸福啊。
不过这种幸福的日子没过几年,瓦剌忽然打到了京城城门下。
06.
消息传来时我正回宫请安,王皇后脸色一暗,手中的绣花针也掉在了地上。
正值各路大军和将领都在边关,谁也没料到瓦剌的一支轻骑绕过了边境,直直攻入了帝国的心脏。
王大将军带着几千京畿军守着城门,与瓦剌王对垒。
瓦剌人在城门下叫阵,尘土飞扬,嘲笑声响彻云霄,但城中俱是王公贵子,竟无一人能够应战。
「中原白猪,快快开城门投降!」
「献上你们的牛羊和女人!」
我连上三道请表,朱冉期才让我去帅帐与王大将军见面。
王大将军几日未睡,双眼布满血丝,提着刀便要上马。
我拦住了他:「大将军是京中的定海神针,不如让明月先打头阵,挫挫瓦剌人的锐气如何?」
王大将军的大胡子抖了几抖,眼睛更红了:「月儿……」
我洒然一笑:「只解沙场为国死,正是报效君王时!」
……
红色战马冲出城门,箭一般飞驰射向正在门外纵马挑衅的瓦剌人,银色长枪如蛇一般探出,一招便夺了人性命。
我勒马回枪,冷然望向瓦剌大帐:「大月帝国之女明月应战,贼兵速速前来受死!」
城门内外,一片哗然。
我在城门外血战一天,天黑之时,才在掩护下回城。
一直拖延到第七日,近京的驻军已经快到京城,攻守状况一下子扭转,瓦剌立刻就与大月议起和来。
我终于可以回宫给王皇后报平安,正要起身时,胸口掀起狰狞刺痛,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
倒下前,只听到周围人的惊呼声。
「快来人!明月受伤了!!!」
07.
醒来之时,全身胀痛,我无法抬起一根手指。
我低眼一瞧,原来是拼杀时胸口中了一根流矢,原以为不要紧,谁知伤口却崩裂开来,我倒下时又磕破了后脑勺。
王皇后哭得成了个泪人,头上的青丝居然长出了白发。
「你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了三天,太医都说你不成了……」
「朱冉期这个杀千刀的,居然让你去和亲……」
「这次我一定要护住你……」
原来如此……怪不得睡梦中我听见老太医嘟嘟囔囔说回天乏术,王皇后崩溃大喊要杀了瓦剌人。
我挣扎着伸手,为她收拢了一抹白发,声音嘶哑得难以听清:「王皇后,我……想写信……」
她连忙收泪扶我起来,又递来了纸笔。
我的手指已经肿胀到无法握笔,只好用手抓住笔,写下了我人生中最潦草的一副字,求人送去给朱冉期。
写到最后一个字时,我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眼前泛起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明月!明月!」
王皇后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声音悲痛凄厉。
糟糕……还没有来得及叫王皇后一声母亲……谢她养育之恩……
我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叫没叫出来,只知道自己困得很又睡不着,全身抽搐着痛。
王皇后叫了一堆太医来给我灌药水,那药水可苦了,我又没力气拒绝。
也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我才听到门外传来朱冉期近侍的声音。
「陛下责问:
「装得如此可怜,不就是想以公主称号要挟于朕,才肯出嫁和亲嘛。
「那就加以公主称号,今日便送出宫随瓦剌王去吧!」
如雷轰顶一般,我浑身颤了一颤,睁开了双眼,却再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窗外夏风拂过,明月的身体,渐渐流失了温度。
我的灵魂飘然而出,悬于半空。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透吗?
我想,也许是我的不甘心,让我在这里继续逗留。
王皇后回到床前,懵然发现,明月已不再呼吸了。
「明月乖,我们再也不痛了。」
「母亲为你梳头,我们好好地睡一觉……」
她紧闭房门,静静地守着明月,不让人进出。
直到一个时辰后,门外响起朱冉期气急败坏的脚步声。
「王兰芝,开门!」
他的声音冷漠又急躁。
「又在装神弄鬼地做什么勾当?」
「快点开门!送明月出发瓦剌!」
08.
我穿过房门,静静地看着怒不可遏的朱冉期。
他焦急地踱步。
见屋内没有动静,他又示意侍卫大力扣门:「王兰芝!快点安排明月出发,若耽误了朕的大事,朕要你好看!」
吱——
门开了,王皇后苍白着脸走了出来,她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神色淡漠平静。
「月儿死了,要如何去和亲?难道抬着她的尸首去吗?」
一瞬间,朱冉期呆住了,似乎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我说,月、儿、已、经、死、了。」
她一字一顿:「你要一个死人去和亲吗?」
我飘在一旁,看着男人与我极为相似的眉眼,有些期待朱冉期能够跨过这扇门,去瞧瞧躺在床上的「我」。
我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我为了保护他、保护他的子民死去了……
他会不会……有一丝丝的心痛呢?
哪怕能有一丝丝就足够了。
然而,朱冉期只是瞄了一眼房内,就不耐烦地转身离去。
只丢下一句:「装死这招也是无用的。
「最多再给你四个时辰,到时候必须让明月出发和亲。」
不消片刻,朱冉期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
他离开了长平宫,但脸色依然严峻冷酷。
经过寒梅园时,掌事太监背对小径,正在责打一个小宫女,小宫女颤抖着跪在地上,抽抽噎噎。
朱冉期咳了一声。
掌事太监转身一看,顿时吓得伏地请罪:「奴才有眼无珠,未能察觉陛下驾临,请皇上恕罪!」
朱冉期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小宫女瑟缩在地,大约受了惊吓,竟然忘记了请安。
看到皇帝凑近瞧她,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
朱冉期忙收了他的臭脸,语气和善教谕太监:「宫女也是爹生娘养,如果活做得不好,你就该好好教她。
「这样责打她,若是她生身父母知道了,岂不心疼?」
若是她生身父母知道了,岂不心疼?
我在心里默默念着。
我的父皇,他是知道,如何疼爱一个孩子的。
每年他都会督促各地官员勤政爱民,善待鳏寡孤独。
掌茶宫女因瞌睡两个时辰忘了给他续茶水,他能一直忍着渴上朝议事,而不出言斥责。
哪怕今天遇到这个小宫女,他也能和善以待。
只有在面对我时,他好像一个冰冷的怪物,无论我怎样捂,都捂不热这颗顽固的心。
宫女从地上爬起来,恭敬地跪伏在他跟前,颤声谢恩。
朱冉期今天似乎谈兴很浓:「你今年几岁?」
「回皇上的话,奴婢今年满了十二岁。」
朱冉期点了点头:「嗯……十二岁,朕有个女儿,她十二岁时,猎了一对鹿献给朕。」
掌事太监瞪大眼睛抬起了头,他知道这段秘闻,却是第一次听皇帝陛下提起「女儿」二字。
我也很惊讶。
原来……他心里,当我是女儿的。
他还记得……我曾为他猎鹿。
小宫女并不知道这段后宫秘闻,她只恭敬地回答:「愿陛下与公主福寿万年。」
朱冉期顿了顿,片刻后,他讷讷地重复:「公主……公主……」
他回头看向长平宫的方向,眼神有些复杂。
在看什么呢?看某个角落里,是否有一个小姑娘在注视你,求你给一个肯定的眼神吗?
不用再看了,我的父皇。
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再睁开眼了。
不对,这次有些反常。
朱冉期眯了眯眼睛,面色犹疑。
以前明月恨不得日日在他眼前刷存在感,这次却连面都不露。
这确实反常,他终于转头:「再回长平宫看看……」
「陛下,陛下,奴才终于找见陛下了!」
一个太监匆匆扑倒在朱冉期面前:「小皇子出宫骑马摔伤了腿,申贵妃急得直哭,只求您过去主持大局呢。」
说罢便砰砰磕头。
09.
朱冉期的御驾如急火流星般飞到了安华宫。
下轿撵时,他甩开搀扶,快步向前揽住跪在宫门口哭泣的申贵妃,急声关切:「明琮怎么样了?爱妃勿急,有朕在呢。」
申贵妃引他来到床前,他便俯身细细打量朱明琮的伤,又叫来太医仔细查问。
末了,还给朱明琮捻了捻被角。
「明琮,现在可觉得好些?」
朱明琮呻吟着开口:「父皇,儿臣不要紧。」
说着不要紧,却夸张地倒抽了几口凉气。
「怎么摔的?」
「……儿臣不该听王大将军挑唆去骑那匹大马,都是儿臣的错。」
朱冉期面色一冷。
其实他已从暗卫处得知,是朱明琮闹着要去郊外骑马,王大将军苦劝不住。
最后下马时,又自己从跪着的太监背上滚下来。
也就是擦破了一块皮,还嚷着要让劝阻自己骑马的王大将军喝一壶。
他到底关心则乱,只是眼见为实后,却恼火起来。
「明琮,你说实话,真的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吗?」
朱明琮呆了一下,瞬间忘记了装疼:「父皇您说什么?」
朱冉期一脸严肃:「我大月朝君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你若这么无用,实在是不适合做皇子。」
说完,他便起身要让太监拟旨。
朱明琮顿时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扑通磕头:「父皇,儿臣错了,求父皇三思!」
这时候,他的腿脚好得比受伤前还利索。
申贵妃连忙赶来,一脸的眼泪:「陛下,陛下如果要赶走明琮,不如把臣妾也一起赶走吧!」
她也跪在地上磕头,还不断咳嗽。
「咳、咳、咳。」
朱冉期低头看了看申贵妃瘦弱的身体,脸上浮现出不忍来。
他把申贵妃扶了起来:「爱妃,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申贵妃顺势躺进朱冉期的怀里,柔声啜泣:「都怪臣妾福薄,若是臣妾能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又怎会如此护着明琮?」
朱冉期抚着她的头发,一言不发,但也摆手不让太监拟旨了。
申贵妃又抬起头来,缓缓回忆起来:「当年夺嫡之争险象环生……
「为了保护陛下,您的一饮一啄臣妾都亲自为您试毒。
「正是因为中了毒,才落得无法生育……
「而那个宫女,却在您醉酒之时趁机诓骗于您,这才生下那个孩子。
「每每想到您终有一日要宠爱那个心术不正之人的孩子,而疏远我……
「我都痛不欲生……呜呜……」
她抬袖掩面,肩膀颤抖个不停。
她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地在朱冉期面前强化我母亲心术不正的形象。
一遍一遍提醒他我只是一个意外的贱种。
朱冉期又一次被她打动了。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抚着申贵妃的背叹道:「爱妃,你放心。」
申贵妃这才停止了啜泣,抬头看着朱冉期,像柔弱的牵牛花追着太阳一般。
我看着她精致脆弱的脸,内心毫无波澜。
我与她,并不是第一次照面。
十四岁那年,王皇后生了重病。
太医说王皇后药单里最重要的一味药,都被贵妃娘娘私藏了,不肯拿出来。
我只好自己去求她给药。
敲开安华宫的们,传说中的申贵妃娘娘待我格外地亲厚,对我嘘寒问暖。
「明月可真漂亮,若是我女儿就好了。」
她笑眯眯的。
那一刻我有些愧疚。
贵妃娘娘求子若渴却一直不能得,而宫女所生的我,却长这么大了。
我的存在,一遍一遍提醒她,无法做母亲的痛。
但她显得体贴大度,听说我来求药,连忙唤人来,不仅给了药,还把珍藏的人参、雪蛤统统给了我。
那晚,王皇后好起来了,申贵妃却病倒了。
朱冉期怒气冲冲地闯进长平宫,责问王皇后仗势欺人,抢走了他爱妃的救命药。
连一点都不肯留给她,害她差点命丧黄泉。
她只剩一口气了,还伏在他的膝头为我求情。
「虽说……那孩子的母亲是个坏的……
「但臣妾想……她与我无冤无仇,总不至于要臣妾的性命……」
朱冉期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医治皇后的太医被流放,抚养我的老宫女嫲嫲被杖毙。
老宫女嫲嫲从一开始的痛叫到呻吟,到无声无息。
我的心像是被被针扎到麻木。
我只能一遍一遍磕头:「我没有抢药。」
「我没有。」
咚、咚、咚……
磕了多少个头,我已经数不清了,只知道头破了好大的口子,血流到眼睛,又和着眼泪流到嘴角。
朱冉期坐得离我远远的,双手交叠在胸前。
他嘴角勾出冷笑,高高在上地讽刺着我:「以为犯了错只要跪着就会被原谅吗?跟你那心机深沉的母亲一模一样。」
我呆了一呆,看着他冷峻的脸,决然擦了擦血,伸手为老嫲嫲合上了眼。
对于不愿意理解你的人,做多少,都是徒劳。
老嫲嫲被杖毙后的三天,申贵妃就大摇大摆地在御花园里赏花了。
至于她的病为何好得这么快,无人再去追究。
10.
到了晚膳时分,朱冉期依然没有收到王皇后处的任何消息。
申贵妃为朱冉期殷勤布菜,朱明琮也在一旁说着奉承话。
看上去是其乐融融的一家。
但朱冉期有些焦虑,再过一个时辰,他必须打发明月和亲瓦剌。
「臣妾已为明月准备了厚厚的嫁妆,保证她未来几十年都不需要再回中原采买。」申贵妃笑语晏晏。
朱冉期沉吟不语。
申贵妃见他不接话,便也讪讪地住了口。
暗卫又来递话:「王皇后和明月姑娘还是没出门,太医院那边说明月姑娘确实伤重。」
「没看到朕正在用膳吗?不要来扰了朕的兴致。」
朱冉期脸色一沉,甩飞了筷子。
暗卫连连告罪退下。
申贵妃松了口气,正要给他换新的筷子时,却见朱冉期一拂衣摆,命人起驾长平宫。
他一脸冰霜笼罩,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侍卫。
「去太医院问问到底怎么回事,真病得起不来身了吗?是否耽误远行?」
11.
我真要笑出声了。
这人到此刻都不相信我是真死了。
他赶到长平宫时,王皇后正在和贴身婢女更换丧服。
朱冉期露出冷笑:「你们倒是做戏做全套。」
王皇后连眼皮都懒得抬:「若是不信,你自己进去瞧瞧月儿吧。」
朱冉期仔细看着王皇后的脸,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但此刻的王皇后,坦然镇定,只是眼底多了一些哀伤的血丝。
朱冉期的表情,从不屑变为了犹疑,又从犹疑变为了一丝惊慌。
他推开王皇后,大步向内室走去。
宽大的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明月的躯壳。
她的头发轻轻挽起,似乎怕弄疼头皮的样子。
朱冉期大声喊她:「明月,为何不跪迎朕?」
没人回应他。
他便再走近些,伸手来晃明月。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装……」
他停下了手,大约死人的躯体已经不再与活人一样温暖柔和了。
他终于知道,这个从不被他承认的女儿,已经不再需要被他「承认」了。
「我说过很多次,明月已经死了。」
王皇后幽幽地在他身后开口。
「你就是不信我们。」
「你撒谎!她一定是服了……假死药,对,一定是假死药!」朱冉期疯了一般回过头,摇晃王皇后的肩膀。
「快,把解药交出来!」
王皇后任他晃着,只安静地看他的双眼,片刻后,她冷冷地开口了。
「陛下!」
她曾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此刻,她威严如故。
朱冉期这才停下手,与王皇后四目相对。
「陛下,明月为国战死,是大月帝国当之无愧的帝女。
「她的出身或许卑微,但您冤枉她假死避祸,实在是太过侮辱她!」
朱冉期讷讷反驳:「她的生母心术不正……」
「生母是生母,明月是明月!何况,若您真的无意,她的生母也不能自己一个人怀上孩子!」
王皇后戳破了朱冉期虚伪的遮掩。
朱冉期愣住了。
十九年的时光已然逝去,那个春日醉酒的午后,有一个清秀可爱的女子,在库房里仔细点数着藏品。
其实他并没有全然忘记,那个惊慌推拒他的小宫女。
只是不愿意别人提起这段轻浮急色的往事。
「陛下,民妇从不虚言媚上,明月她,实在是个诚挚勇敢的好姑娘。」
「她从小被下人们养在值房里,您知道值房吗?那是下人们住的地方,漏风漏雨,她没有被子,就今天和这个宫女睡,明天和那个宫女睡,吃她们吃剩的冷饭长大。」
「她知道我是废后,却从没主动要求我抚养她,也从没耍过心机接近您。」
「十二岁那年,她知道钦天监说双鹿呈祥,小小的人摔得满身血,就为了猎鹿给您。」
「她才十八岁,她也怕受伤,怕死,但是想到京城城门内的百姓们,她还是去了……」
「她昏迷时一直哭著喊痛……想要父母抱一抱……让她不那么疼……」
「弥留之际,她给您写了封信,傻孩子,手都肿得握不住笔了还要写……」
「她一直撑着不走,就是在等您的认可,可是您呢……?」
……
此刻月上屋檐,挂出一弯星河。
我看着朱冉期脸上风云变幻,他颤抖着伸手撑在墙壁,才稳住身子,没有坐倒在地。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挫败的样子。
他在我们面前,总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
「陛下,明月,她……她也不是想做什么公主,她想要的,是一个清白。」
12.
「不……不可能,没有朕的允准,她怎么敢死?」
朱冉期猛地站起来,仿佛忽然清醒了一般,连声叫太医速来。
「你们都给朕施展出全身本事,谁能救得活明月,不,明月公主,朕赏你们一世的荣华富贵!」
「如果救不活她,你们都别想活了!」
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看着太医们如吓坏的鸡仔,颤颤巍巍地在我身上徒劳地扎针。
直到那具躯体已经僵硬到不能再轻易扎进一根银针。
一个年轻太医发出了恐惧害怕的哭声。
「哭什么?」朱冉期飞起一脚,踢到那太医的身上:「别抖了!朕问你,为什么哭?」
年轻太医抖个不停,牙齿打颤,片刻后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公主……公主已经薨逝多时了……」
说罢,看到朱冉期杀人的眼神,他又打了个冷颤。
朱冉期沉默了一下,片刻后才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说什么?」
没人敢开口回话。
谁都能看出来,皇帝的眼神犀利得能够杀人。
他转过身,看着跪了一地的人。
「他说了什么?」
「朕在问你们,他、说、了、什、么?!」
咬牙切齿的提问,却无人回应。
风吹过帷帐,露出床里安静的明月,煞白的小脸。
王皇后终于开口了:「禀陛下,他说,明月已经去了多时了。」
「你胡说!」朱冉期怒拂衣袖,将桌上的器具叮叮当当摔到了地下。
他依然不解气,又踹翻了太医们的药箱。
而我只觉得可笑。
王皇后低头淡淡地开口。
「陛下……想看看明月的遗物吗?」
「下葬之日,民妇会把这些东西,都陪明月去了。」
……
朱冉期踉踉跄跄地,跟着王皇后到了我的房间。
九五之尊低下他高贵的头,翻看着我的遗物。
我的妆镜里,映出他满是泪水的脸。
我的遗物并不是很多,但很多都与他相关。
一纸猛虎舐犊的画,是我画了送去给他的,他扔到地上,王皇后又托人捡了回来。
一张小楷,是为他写的祝寿词,他踩了两脚派人送了回来。
一杆长枪,尚且留着斑斑血渍,是我为大月拼杀的证明。
还有最后一张,是我已经不成形的字迹。
「民女明月跪禀……为国和亲原为应尽之职,然受伤深重,已在死生之间,恐不能再为君分忧,还请陛下思量再三。」
「民女一生孤苦,平生所愿,能与生父相认,还请陛下以爱民之心,全民女夙愿,虽死无憾矣。」
……
他还记得他的回复是:「装得如此可怜,不就是想以公主称号要挟于朕,才肯出嫁和亲嘛。
「那就加以公主称号,今日便送出宫随瓦剌王去吧!」
……
他把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地看,而且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我知道,他在找他对我有过一丝温情的证据。
毕竟人死了,还是带着遗恨死的,此刻,他只有找到自己曾经对我好过的证据,才能够义正词严地安慰自己:「我对她是好的,是她假装可怜兮兮,不知好歹了。」
但是他找不到。
在我过去的十八年人生里,他找不到一丝丝作为「父亲」疼爱女儿的痕迹。
甚至,他不知道我的生日,不记得我今年几岁。
我就像一株生长在后宫墙砖夹缝里的杂草。
御前侍奉的宫人们,第一次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无声地流下眼泪,抽泣着,最后蜷缩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13.
过了一会,他去了安华宫,脚步虚浮,面容憔悴。
申贵妃迎了上来,一见他这个样子,就换上了担忧的脸。
「陛下,您怎么去了这么久?那个贱婢之女是不是又冲撞您了?臣妾可担心坏了!」
语气娇软黏腻,还带了些埋怨。
「陛下,您怎么不说话?臣妾早就建议把那贱婢之女嫁得远远的,这样,陛下就再也不会因她而生气了。」
「她去了。」朱冉期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沙哑疲惫,把申贵妃吓了一跳。
「什么?不是明日才出发去瓦剌吗?怎么晚上出发?」她抚着胸口,娇笑一声:「出发了就好呀,陛下再也不用为她烦恼了。」
「朕是说,她死了……确实,你再也不用为她苦恼了。」
朱冉期看着申贵妃,面沉如霜。
申贵妃抚胸口的手顿了顿,露出惊吓的表情:「陛下……」
随后艳如桃花的双目里流出眼泪来,在敷了厚厚脂粉的脸上拖出两行白色泪痕。
「陛下,怎么会这样……真是吓坏华儿了……」
只是落了两滴泪后,就再也挤不出多余的泪了。
见朱冉期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申贵妃忽然有些尴尬,讪讪地止住了哭声。
朱冉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素来是知道的。
知道她有些小气,有时候有些仗势欺人,但他爱她至深,所以对很多事情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刻,他忽然想一个人静一静。
「朕今晚不宿在这里了,还有折子要看。」他起身要走。
申贵妃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脚。
她仰脸看向朱冉期,脸上的表情有些慌乱,还有些害怕。
一直以来,她都忌惮着养在废后那里的那个贱婢之女。
一方面,这刺痛着她,提醒着她朱冉期并不是非她不可,另一方面,王废后把她教养得太好了,只要朱冉期心软与王废后重修于好,她就再无翻身之日。
本来,只要那个贱婢之女还活着,她就能编造出万般理由,让朱冉期厌恶她,厌恶王皇后。
但现在,那个贱婢之女居然死了,还是为了国家死的。
「陛下,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臣妾不懂别的,只知道陛下的身子是最要紧的。」
「那个贱婢趁您酒醉才怀了龙种,这孩子本就不该出生,现在她死了,也只是归于正道了……」
申贵妃在朱冉期面前,一直温柔、善良、体贴。
但此刻,她太慌乱了,一慌乱,就容易说错话。
朱冉期不待她说完,就面如寒霜地打断。
「申贵妃。」
他语气严厉,目光如刀。
「她不仅是宫女之女,也是朕的女儿!」
申贵妃有些无措,她翕动这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陪伴我多年,最知道我对当年之事感到羞愧,所以你总是在我面前强调她是贱婢之女,生怕我不生气。」
「但你能看出来,那孩子的眉眼,和我多么地像!」
一直以来,朱冉期对申贵妃都是柔声细语,她何曾见过这样严厉陌生的朱冉期?
她吓坏了,松开了他的腿,连声辩解:「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臣妾侍奉陛下数十年,为了陛下甘愿以身试毒,这才无法孕育孩儿……」
这话,朱冉期已听过太多年,太多遍。
话听多了,是会免疫的。
这次,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安华宫。
14.
朱冉期不知不觉,走到了通向长平宫的路,这次,他只留自己一个人。
他还记得,那年他刚刚下朝,眼角余光瞄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看了他许久。
起初他以为只是小宫女不识礼数,直到宫女嫲嫲把她抱起来时,他才发现,这小女孩的眉眼,和他一模一样。
小小脸庞,扎着潦草的羊角辫,却生就一双坚毅的眼。
后来他第一次在长平宫正眼瞧她,那感觉又激动又令人害怕。
她抬头看他的样子,一点都不畏惧,相反,大眼睛里满满的勇毅。
他有点害怕,怕她怨恨自己荒唐懦弱,所以只匆匆看了一眼,他就落荒而逃。
再后来,他对她又疏远又关切。
他默许王家培养她,又时刻训斥让她远离。
他在高高的王位上,看着小小的姑娘一步一步向他淌来,拿出赤诚的心期待他的回应。
她从会写字起,就很爱托侍卫递信给他。
「民女随王将军狩猎,猎得梅花鹿一对,随信进献,遥祝圣上下身体安康,福寿万年。」
「与诸公子拳脚相向,民女愧悔难当,已诚心悔过,遥祝圣上身体安康,福寿万年。」
但他从未回复过她,她也很迷茫,在信里问过他:「民女愚钝,祈圣上明示民女之过,民女愿改之而重生。」
这些信他都偷偷翻看过好几遍,心里也又骄傲又抵触。
这个女儿像他一样能干,在外赈灾时,有秀才写诗赞她「一善良可进,白水照冰心。」
但是抢药事件后,她对他就总是淡淡的。
噗通!朱冉期踩到一颗鹅卵石,一下跪倒在地上。
他挣扎了一下,又重新伏下身去,把头抵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想起以前,明月也跪在他面前磕头,求他放过抚养自己的宫女嫲嫲。
一下一下,把头也磕破了,血流进嘴巴,滴到衣襟上。
但她就是不肯去向申贵妃服软。
他就有些生气,觉得明月性子太倔,让他为难。
他总觉得会有以后。
他以后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顺理成章地把明月认回来。
比如这次和亲。
其实以前,他也有过很多机会。
但他总觉得会有以后,在云淡风轻的时候地把她认回来,赏她一点小玩意,这些过往就都能揭过去了。
毕竟他可是她的父亲。
她不可能不原谅他的对吧?
但这些机会,他都统统错过,他没有以后了。
他再也,不可能听到明月的原谅了。
15.
朱冉期有些疯癫了。
他总是一个人半夜离开安华宫,在宫里游荡。
「我总觉得明月还在哪里看着我。」他喃喃低语,发丝飘荡在额前。
他苍老得很快,总是称病不朝。
他对王家也越来越倚重,重要的国事也总是叫内阁以及王家一起商议处理,商讨之时,他也总是不太说话。
皇权渐渐被架空,前朝议储的呼声,也越来也大。
后宫不得干政,申贵妃就让娘家胞兄联络群臣,上书建议立储。
后来,申贵妃听眼线汇报,朝上为立储之事争执时,朱冉期始终不发一言,后来临下朝,他才幽幽叹了一句,近旁的人都听见了。
他叹的是:「若朕的公主还在……」
申贵妃闻听此言,如遭雷击,手中的茶盏翻了,开水烫红了她水葱般的指尖。
一旁的朱明琮兀自不懂,还在询问:「母妃,父皇是什么意思?」
贵妃转脸望向这个白痴儿子,木了神情,喃喃低语:「不过是个死了的女儿,他竟然也动了国本之念……」
朱明琮不耐烦地打断她:「母妃,儿臣问您话呢,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抚养我,不就是想让我将来做皇帝吗?」
申贵妃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脸,片刻后,忽然凄厉大笑:「哈哈,哈哈!
「你这头蠢猪!居然还不明白?
「他宁可将皇位传给一个宫娥所生的女儿,也不会传给你!
「你还在发你的春秋大梦呢!
「你父皇压根就看不上你!」
朱明琮一张俊秀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申贵妃握紧了拳头,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一搏。
她以前最害怕的,就是王家挟权自重。
但现在,朱冉期却越来越倚重王家,似乎要把亏欠明月的,全都补给王家。
更有传言,朱冉期在暗中调查各家宗室子的言行,要择优者记名到王皇后膝下。
她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怎么甘心此刻将太后之位拱手让人?
她联络朝臣,提醒朱冉期他已经认过一个儿子,而且朱明琮品行俱佳,是储君的良好人选。
一时间朱明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可惜作为簪缨世家,王家的反击更为激烈。
他们先是联络了御史台,把朱明琮的荒唐事罗列得清清楚楚,在朝廷上不断抨击。
更不知道为什么,工部又爆出来,朱明琮办差时,贪污了纹银数万两。
凡此种种,一件接一件。
还有激进的御史直接参奏:「琮王养母德不配位,是以教出来的琮王也难当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贤良教养!」
礼部立刻呈上了品行兼优的宗室子名单,以供讨论。
申贵妃气了个仰倒。
朱明琮在一系列打击下,日日在谄媚奴才的招引下眠花宿柳。
安华宫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申贵妃也不再有往常的尊贵。
王皇后虽名义上是废后,却又隐隐有复位的苗头。
申贵妃不能接受自己失宠的事实,她不断上书称自己病重,还煽动朋党攻击王皇后私德不修。
王皇后直接以退为进,自请出宫修行,再不入皇宫半步。
消息传出,霎时间朝野轰动,民间亦闻。
群臣劝谏,王皇后贤明远播,怎能被一个妃子逼得出家?
朱冉期只好下旨安抚王皇后,复她皇后之位,又降申贵妃至妃位,命她每日抄经,修心养性。
朱明琮见母妃被贬,索性搬进了妓院,日夜欢歌。
看到这里,我已经厌倦了。
这些波诡云谲,似乎与我,不再有关。
16.
「那么,你想离开了吗?」吴侬软语,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半透明的漂亮宫女笑眯眯地望着我。
她的鼻子清秀挺拔,嘴唇像玫瑰一样温和柔软。
只一眼,我就知道,这是我的母亲。
「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可惜你看不到我。」她走了过来,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庞,柔声安慰:「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
然后,我抱着她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我知道鬼是没有眼泪的,可是我就是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耍赖似地踢腿,如果可以,我还想在地上滚几圈。
而她始终温柔地摸着我的背,安抚着我。
「娘在呢,以后,娘都陪着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了。」
原来真正的母爱,是这个样子。
只有她,才会不寄希望于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单纯的,只是爱我。
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了,她牵着我,带我去往生的路。
「我在鬼界做了十多年的苦役,只想等你……」
「我求鬼差,来世还让你做我的女儿……让我好好弥补你……」
她轻轻柔柔地,带着我一路穿行。
我就乖乖地由她牵着,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穿过奈何桥,我看到前方有一个灿烂的光点,从那里,去向我们的来生。
过去之日晦暗难明,未来之日光明灿烂。
17.
后续番外:
朱明琮的日子,日渐难过起来。
以前他挥霍无度,现在申贵妃失势,他的钱袋子,自然也就紧了起来。
在妓院里盘桓一年,钱财散尽,他又去找申妃要钱。
申妃抹着眼泪望向他:「我哪里还有钱?都被你花光了!你现在名声还这样难听!」
朱明琮把桌子一掀:「儿子名声难听,不都拜母妃所赐吗?!」
申妃吓了一跳,连眼泪都忘记擦了。
「当年是你挑中我,让我远离生母,到这吃人的皇宫里头来。」
「你说只要我做你的儿子,将来就能当皇帝,结果呢?你自身都难保!」
朱明琮越说越气,在申妃的宫里横冲直撞,把能看到的东西都砸烂,把见到的人都推倒。
后来,他闯进申妃的卧室,抢了几件值钱的首饰跑了。
「你以前就说明月抢你的东西,如今我便真抢给你瞧瞧!」
他手头有了钱,就又开始每日喝得醉醺醺的,也开始吃些道士卖的丹药。
有了这些丹药,无论何时,他都能在床上威风凛凛。
朱冉期也不搭理,只关心新太子的功课。
申妃跪在一边苦苦哀求,如果失了这个义子,将来她难逃无子妃嫔殉葬的命运。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莫桑院的花魁罗姑娘正在与恩客缠绵。
这位恩客出手豪爽,床上功夫也非凡,因此很得她青睐。
没成想,这日两人正到佳处,恩客却忽然不动了。
她以为恩客与她玩笑,便嘤咛推搡了一下,娇声催促。
谁知她这一推之下,恩客哄然倒下,再也没了一点声息。
罗姑娘惊恐的大叫,划破了莫桑院下午的宁静。
……
申妃在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她哭这个养子,也哭未来的自己。
朱冉期也到了灵堂,匆匆看了一眼哭晕过去的申妃,又离开了。
他爱过这个养子,但不多。
这个养子,总是撒谎淘气,最后还死得这样不光彩。
而明月,却能纵马杀敌,为他分忧。
他年纪越大,就越记得清晰明月的脸。
一双坚毅的眼睛,一看上去就威严聪慧,是足以让他骄傲的女儿。
他默默祈祷,让明月再托生为他的女儿吧。
他一定好好补偿,欠下的父爱。
他本以为自己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应该很快就会死去。
但上天不知道是宽容还是残酷,偏偏又让他继续活了二十多年。
这二十多年里,他求天求地,始终没能再有孩子。
王皇后抚养的那一个宗室子终于长大,表面忠义仁孝,却在他生辰那日,纵马入宫,把他囚禁起来,自己登基了。
「听闻父皇以前日日责骂母后,如今也该尝尝屈辱的滋味。」
新帝每日让他在值房里跪听训斥。
值房阴冷潮湿,他很快就因风湿再无法直立,日日疼痛难眠。
一日三餐也只是馊臭的汤水,他若皱眉,太监就立刻把饭食拿走了。
「嘿,还摆主子的谱呢。」
申妃每日活在惶恐之中,疯疯癫癫地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有人故意传来消息,他才知道,申妃当年根本不曾中毒,都是装来博取他怜爱的。
他夜晚躺在漏风的值房里瑟瑟发抖,想着,若是明月还活着就好了……
第二日,又是周而复始的折磨。
年复一年,他终于老得拄拐也走不动几步。
他上书求新皇让自己去看看当年明月猎鹿的地方,王太后沉吟许久,才点头同意。
他颤颤巍巍地走近猎场,昏花老眼,只能看得朦朦胧胧。
有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草垛上晃着脚丫。
她才三四岁的样子,正是爱说话的年纪,此刻一边舔着麦芽糖,一边喋喋不休。
「阿娘,阿月要大老斧!爹爹打大老斧!」
一旁的女子正在缝补衣服,闻言笑着回答:「好,让爹爹打大老虎。」
屋内响起一个男人无奈的声音:「小苒,你怎么又胡乱答应月儿了,我猎不到老虎可怎么办?」
他刚说完,阿月立刻扁起了嘴,麦芽糖也不吃了,只顾哇哇大哭起来。
「呜呜,阿月要大老斧!阿月就要大老斧!」
一个年轻的猎户立刻从屋里奔了出来,手里拿了张红纸和一把剪刀,着急忙慌地递给小苒。
「快快快,给咱闺女先剪一个大老虎!」
然后,便行云流水地哄起孩子来。
不消片刻,老虎剪好了,阿月也被哄好了,她拿着小纸老虎高兴得直蹦,在爹爹娘亲的脸上各亲了大大的一口。
……
朱冉期看得呆了。
这女子长得好像那年库房的宫娥。
这小女孩和他的明月公主一模一样。
他踉踉跄跄地扔了拐,跑上前去,想去抱抱阿月。
猎户却挡住他身前,一脸警惕。
「喂,你是谁?光天化日下,还敢拍花子不成?」
朱冉期红了脸,讷讷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明月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眉眼依旧坚毅挺拔,又精致漂亮。
「乖,月儿,外面脏,咱们进去。」女人一脸嫌弃,把月儿抱了起来,往屋内走去。
一边走,月儿一边学舌:「外面好脏,好脏呀!」
「哈哈哈,月儿说得对!而且还很臭,对不对?」
他闻闻自己身上,是有一股馊饭臭味。
……
是日,大月朝仁宗皇帝朱冉期,于微服出宫后感染风寒,不治而亡,终身无子嗣,由宗室子继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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