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处长退了。
五十五岁就退二线,其实有点早,从组织方面来说,几十年培养的一个干部,跟给组织的回报一比,成本有很大落差,从个人来说,身体健康,工作经验丰富,工作热情如日中天,才干了七八年的副处级,无论是权力的滋味,还是事业追求,都令人神往难舍。下红头文件那天,五十五岁的蒋处长,自我感觉就像一辆七成新的车,被强制报废。蒋处长很难受,却没办法,人人都这个待遇,你蒋方光能例外?
业务水平一流,是蒋处长心里不平衡的原因之一,放眼看去,整个工艺研究院的人,没一个可以跟业务领导蒋处长在一个水平等级上的,而且他们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蒋处心里有数!蒋处的业务水平从年轻时候就一流,一流到老,正在一流着,时间这东西却不知趣地把蒋处的青春耗没了,继续进步的职业规划终结了……
想着想着,蒋方光多少就有了点恨意,恨时间吗?倒是没那么顽痴,时间对谁都一样,时间待万物如刍狗;恨单位吗?单位待他不薄,他属于大器晚成者,虽然晚,但是还算不太晚地成了,政治抱负不是一点没实现,研究院班子处级干部只有五个,他还排第三,一个处长,一个书记,下来就是他第一副处长兼工会主席,客观说,环境还是公平的,没怎么耽误他进步。
所以,只能说,蒋方光的这点恨意,是才华和能力都很充沛的情形下,不得不退二线的一种自我纠结,是对现状的惯性,对目前的不舍与留恋。
当然,这点恨意稍微具体落实一下,也不是找不到依据,比如他的办公室从常委集中挨着的五所房间里,不得不搬走廊最西头了——日薄西山,他搬过去的头七天,脑子里老有这句话盘旋不去。为什么不能在走廊东头给间房子呢?西这个字,多败兴,多呲毛,多不吉利,后勤保障部这帮家伙也是人走茶凉的白眼狼,不得不让人有恨意。
本来说好的,搬办公室那天,综合科下维修成本单,物色搬家公司来几个人帮着把蒋处的东西搬过去——办公桌,巨大的沙发,六联的书柜,书柜后头隐藏的用来午休的一张席梦思,床头柜,反正东西不少,现在的人懒,都不爱动手,何况自己已然成了二线老同志,也不好意思求人了,想公事公办吧,综合科有责任把我的搬办公室事宜安排好啊,可是为什么我看刘科长皮笑肉不笑?明明本周二就可以搬,却要安排在周六休息日?我退二线是天经地义,怎么还背着人趁周末清静才逃离现场?
这么一想,蒋处长心里对刘科长,甚至整个综合科,都心里不痛快。
但是这些好像还都不是痛点,诸多不舒服,那个最不得劲的地方,蒋处长闷闷不乐地找到了,他的事刚下文的第二天,走廊里,他出办公室到厕所,总共五六米的距离,先后碰见了四个人,第一个是办公室主任赵雷,迎面碰上的,赵雷走的挺快,跟他简单打了个招呼,过去了,蒋处长就觉得哪儿不对劲,五秒钟后明白了,赵主任居然对他称呼了一句“蒋副处长”!没听过这么刺耳的称呼吧?蒋方光副处级以来,从没人管他叫副处长,都是蒋处、蒋处长这两个叫法,这一下文,还真就一落千丈,真有人敢拿这个全天下的副手都不爱听的字眼称呼他!
赵雷这个人是个笑面虎,但是蒋处长一直觉得他只对处长点头哈腰这个做派不聪明,即便是办公室主任,也不至于眼睛里只有一把手啊。事儿不大,但是挺突然,意料之外,偶然而又真实,蒋处的不愉快也就转化出点恨意来。
第二个是工会干事杜晶晶,这孩子平时娇滴滴地一口一个蒋处,眉眼盈盈可爱得很,那天却对着蒋处走个正着装没看见,对已经走到他背后去的赵雷喊了句“赵主任等等我,我找你签字”,然后一步就跨过他蒋处直奔办公室主任,俩人嘀嘀咕咕在他身后走远了。
第三个是副院长盖国强,以前跟蒋处不太对付,说不上哪儿不好,就是有点信息场不对劲,这么说吧,多少年了也没在一个桌上吃过饭……但是同是为官,大家都深谙世故,各自分管一摊,互不相触,君子和而不同,政治家都是相互留一面,日后好相见,因此都相敬如宾,并无任何不妥,今番一见,依旧如君子坦荡荡,蒋处没绷住率先开口打了招呼……这便难免让他日后有了点悔意加恨意,因为往常,盖国强职位低,年龄小,一般都是先跟蒋处说话的,然后蒋处微笑客气寒暄,这一点蒋处很讲究的,排名在前嘛,不宜轻动。这一次呢,也不知咋回事,难道是人二线了,自觉气短?怎么居然我先开口了?悔意就在这里,悔在自己有点隐隐约约的怂,恨意恨在盖国强怎么就多抻了好几秒钟不言语?有意的么?以前怎么不这样……
第四个人,厕所门口刚出门一抬头跟蒋处一对脸儿,一句话没有,转头拐弯朝走廊那一头走了!别看没说话,反而倒是蒋处最欣慰的,因为这是财务科的会计张文伟,大近视眼,一千度,跟谁见面都看不清人,你不出声他就不知道你是谁,靠耳朵识人,所以他从来不跟人打招呼,也没人见怪他。
现在,蒋处长坐在他的走廊西头办公室里,安静地愣神儿,墙上横幅里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看了好几年没觉出什么,今天忽然看起来有点别扭,怎么回事呢?他呼吸有点困难,心脏也越来越不舒服,说不清是左心房还是右心室,赶紧吃了片速效救心丸,不管用,怎么回事呢?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眼前的北国风光,北这个字也让他渐渐起了恨意,北不是个好词,败北。南呢?南也不好,南不就是难?只剩下东了,东就是个好字眼吗?也未见得,东窗事发,难听死了,做东,做东就是请人吃饭他掏钱!
东、西、南、北,所有的方位,均令蒋处长闷闷不乐,蒋处长的三维空间里,只剩上、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