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的邻居有个长辈,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和蔼可亲。然而,有一天,我却无意看到了他背后的东西。那时候,我家在村里开一家小卖部。有一天,也许是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在家里做饭接待,我一个人留在小卖部里。小卖部有里外两间屋,隔着一层门帘。外面那间大,对着门是柜台,柜台后面是长长的货架。里面那间屋小,是仓库,里面有床,也可以在这里休息。那天,我一个人在里屋看书。大人把小卖部的门关了,外面挂上锁,但没有锁上。
因为看着门上挂着锁,来买东西的人也就走了,去了另外一家小卖部。一束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光中静漂着浮尘,显得那样安静。忽然,我听到小卖部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起初,我以为是家里人来拿酱油,所以也没有当回事。但随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虽然有人进来,脚步却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动静,不像是家里人。我悄悄地走到里屋的门口,撩起帘子向外看,看到那一位邻居长辈,正弯着腰在柜台里面,一边从钱箱子里拿起一把钱,一边用眼睛瞄着小卖部的门口。他没有注意到里屋的门帘,没有发现我站在那里。我轻轻地咳嗦了一声,那个长辈手一哆嗦,把钱放到钱箱子里。他直起腰来,假装找东西的样子。“您是找钳子吧?”我一边走出来,一边从一个地方拿起一把钳子。他涨红着脸说:“是......是......是找钳子。”随即从我手里接过钳子,忙不迭地走了。这件事我没有和家里人说,他也应该知道这一点。但从此以后,我和这位长辈再见面,双方都觉得不自在。我知道他脸上的笑容是假的,他也知道我看到了他背后的东西。他不知道,这件看似不大的事情,在一个孩子的心灵引起多大的惊骇。无意之间,我窥见了人性的幽暗。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有一个美术老师,衣着整洁,头发总是梳得顺顺溜溜,看上去文质彬彬。当学生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俯下身子,脸上带着慈祥和专注。教初中美术以外,他还教高中化学。他和同事们相处得也很好。课余时间,总是看到他和同事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然而有一天,一辆警车来到学校,把这个老师带走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真相。这个老师和高三的一个女生搞恋爱,一天晚上,那个女生来到他的宿舍。一个暗中盯梢的老师喊来教务处的人,踹开门闯进去,抓了个正着。正赶上严打,这个老师被判了流氓罪,关进监狱。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他,据说在监狱生病,死在里面了。这件事给我的震动也很大。一个看上去那么好的老师,怎么会是一个流氓?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和同事们相处得很好呀,为什么当他犯了错的时候,却翻脸无情,像敌人一样对待?对待犯了错的人,就不该用另一种方式吗?那个发现端倪暗中盯梢的老师,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
后来,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兄长的信中,读到这样的话:“人是一个奥秘。应该解开它。即使你穷毕生去解开它,也不要说虚度了光阴;我在研究这个奥秘,因为我想做一个人。”这句话对我震动很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之所以充满魅力,就因为他描写刻画了复杂的人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小说远远超出了文学的意义,而从哲学乃至神学的高度上,来探讨人的问题。对人性的透视,需要一个稳定的聚焦镜。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聚焦镜,就是他的信仰立场。人来自超出人类之上的那一位他者,拥有祂所赐的灵魂,这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所以有话说,不认识神,就不能认识人自己。人有来自至高者的尊贵,却因为受到魔鬼的诱惑,陷入到罪恶当中。人比所有的动物都高贵,但也比所有动物都卑劣。人心比天空更辽阔,能够映现出美丽的彩虹,但人心也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因为自己的罪,人人难逃终极审判。又因为爱和怜悯,一个罪魁也有被赦免的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穷大学生拉斯柯尼科夫为生活所迫,犯下了杀人的罪行。然而,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恩典的膏油却透过一个悔改的妓女索尼娅,注入到拉斯柯尼科夫的生命中。她陪伴他去亚伯利亚服刑,引领他走向救赎之路。小说中有一处细节,描写拉斯柯尼科夫和索尼娅一起阅读拉撒路复活的故事:“歪斜的蜡台上残烛已快燃尽,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暗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罪犯和一个妓女。他们奇怪地一块读着这本不朽的书。”这暗夜里的烛光多么温暖!若没有这明亮的光辉,谁能烛照人内在的秘密?若没有这明亮的光辉,谁的灵魂能苏醒,成为一个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