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最后一位词人张炎,三首高水平代表作,一把辛酸泪

点墨漫诗意 2024-06-11 21:26:40

春到荼蘼花事了,词到张炎,已是余响。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生于公元1248年,卒于公元1319年左右。其祖籍秦州成纪,即现在的甘肃天水,寓居临安。张炎本来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父祖皆能诗词,善音律,公元1276年元兵攻破临安时,在军中任职的祖父因手下人错杀元使,竟被元人磔杀,家财悉数被抄没,当时张炎二十九岁。此后家道中落,“故家人物已无传”,他只身在江南江北纵横漂泊,以做字画卖卜为生。著有《山中白云词》,存词302首。

在南宋末年大动荡的时代,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国家命运相关。张炎因为是没落贵族,他的人生落差比普通百姓强烈得多。关于他的生平志趣,古人记载分明可见:

郑思肖序其词云:“吾识张循王孙玉田先辈,喜其三十年汗漫南北数千里,一片空狂怀抱,日日化雨为醉。自仰扳姜尧章、史邦卿、卢蒲江、吴梦窗诸名胜,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飘飘征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

又舒岳祥序云:“玉田张君,自社稷变置,凌烟废堕,落魄纵饮。北游燕、蓟,上公车,登承明有日矣。一日,思江南菰米莼丝,吴江楚岸,枫丹苇白,一奚童负锦囊自随。诗有姜尧章深婉之风,词有周清真雅丽之思,画有赵子固潇洒之意,未脱承平公子故态,笑语歌哭,骚姿雅骨,不以夷险变迁也。”

总结这两段生动的人物评话,可知张炎是天生的怡红公子,性情中人,诗画兼工,时常乘兴游冶,兴来则往,兴尽则归。亡国前,他吟赏湖山,诗酒交游,是典型的贵公子的行藏。亡国后,由于本身潦倒不通俗务,加之与元朝有家仇国恨,更是心怀恨恨,他渐渐变得冷心冷面,玩世不恭。没落贵族,一时放不下承平公子的身家体面,所以活得孤芳自赏,只有二三与他一起跌落尘埃的世家子弟可入他的法眼,所以常常与他们一起诗酒吟咏,只为点吴山苍苍,抒余怀渺渺。

八声甘州

【宋】张炎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沈尧道和赵学舟都是当时词家。公元1290年,张炎和沈尧道应召为元政府缮写金泥字《藏经》,因而北游元首都大都,翌年,回归南方。这首词即作于此时。词先悲后恸,先友情后国恨,身世飘萍和国事之悲梦幻相间,哀婉动人,读之如闻断雁惊风,哀猿啼月。

诗人先是回忆了前年冬天与友人赴北方写经的旧事。当时,万里寒沙,雪深无路,寒气袭人,三两个“南人”在枯林古道、黄河岸边艰难行进,相互扶助,那些场景令人悠悠难忘。虽然谁都不多说什么,可作为亡国奴被人驱役的屈辱也是恨恨难言,一腔怀乡血泪,只在各自心里。好在大家没有被长期羁留在北国,这场“短梦”很快过去,彼此回到江南,各自过活。朋友分离,江南物是人非,也常常觉得寂寂无欢。久未题诗赠友,不是不想,是落笔即愁,愁得像李煜一样,看到落叶都愁。下片写与故人重聚又分离,短暂的慰藉和温暖又随人去。想当年,湘夫人因为湘君失约而愤愤捐玦遗佩于江边,而朋友们却不辞车马劳顿如期赴约,归舟同载,这种情意令人感动。诗人此时作词寄远,如同折一枝芦花赠远,心也像秋月芦花一样。故人既远,在附近也能招得三朋二友把酒言欢,但终是“野桥流水”,非故交可比。词写至此句,已是高情望断,最后补登楼远望故人去向,只见斜阳荒漠,曲终人散,万境归空。

这首词以“记”字领起。读宋词,如见以一个去声的动词为起笔,这种词大多气势开阔,笔力劲峭。初读到“记”字,以为诗人要慷慨激昂一番,可是一句句读下去,最终得到的却是恹恹无绪的感觉。其中,“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句最是高妙。这一句好在既轻又厚。轻在不用力,性发于中,文形于外,没有搜肠刮肚,而是随意随手,像“招”这个动作一样,全在挥手间得到灵感。厚在文虽甚浅,其意已深。斜日江边,战后人少,只有沙鸥不知何世,仍旧自在飞鸣,与人相对,似曾相识,诗人情不能已,兴兴“招”来,却不是“旧”沙鸥。以沙鸥喻人事,新沙鸥不是旧沙鸥,新朋友不是旧朋友,人不见旧沙鸥,沙鸥不识旧主人,全因为江山不是旧江山,人也不是江山主人。错认之间,不是凄凉空指,而是已将亡国遗民的心事分明寄寓其中,也将依依故人情分明寄寓其中。如此妙境苦心,最得天籁。

解连环·孤雁

【宋】张炎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张炎雅号“张孤雁”,就是因为这首著名的咏物词而得名。

全词借咏一只离群失侣的孤雁,抒写诗人当时家国颓坏、亲友散失、孤身漂泊的凄凉处境,将生离死别、天涯沦落、怀旧伤逝所有的苦情尽寄孤雁一羽。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起句景色空、冷、暗,反衬雁之“小”之“孤”,暗示万里“惊散”后难以再聚。此笔景中含情,事中含情,有两面悲伤。时值肃杀寒凉、草木凋落的晚秋,大雁已经列字南飞,只有一只孤雁离群万里,只能在北地另寻栖身之所。“自顾影、欲下寒塘”,想下未下时,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寒水与暮天相接,已无立足处,只好徘徊顾影。孤雁不成雁字,自顾不暇时,能寄给同伴的相思只是一“点”。塞天无涯,一只孤雁,即使能传书,也只是“点”在天空的一点而已。“一点”既写情,也绘景,一字成画。下片承前,叹息孤雁身落寒塘,想起幽困长门的阿娇终日思君望归,想着伴侣此时可能正在弄影芦花,并且在来年春前“去程应转”,也会转回北方。到那时,玉关春雨,北地黄昏,不知该怎样重见,不知怎样倾诉离情。想见,怕见,喜悦、激动、担心,是“怕”的层层曲意。“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句,写孤雁望归思伴之情虽已至深至切,但即使不能相见,这只孤雁也绝不愿像在春日融融中寄人檐下的“双燕”一样,另觅新欢。至此,我们知道,这是一只负志而飞的孤雁,是一只情有独钟的孤雁。

雁孤人独,薄命同时。作诗不可无我,这只孤雁,就是我,就是众生。

这首词全篇都是一个移动的画面,孤雁带着重重心事上下翻飞,“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过程,实是诗人在乱世中受惊的样子,也是所有身处乱世的众生雁凄蛰苦的样子。诗人软弱,却不可欺,他没有勇气与蒙元统治者兵刃相见,没有勇气直闯蒙元的森严文网,却也不愿二三其德,义利二字终是识得。这些所有的微言大义,都系在孤雁的哀鸣中,如诉如泣,正是“亡国之音哀以思”。

高阳台·西湖春感

【宋】张炎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张炎守着杭州西湖过了大半生,所以写西湖、忆西湖的词最多。当年,富贵闲人张炎常常流连于“暖香十里软莺声,小舫绿杨阴”的西子湖畔,过着“闹红深处小秦筝,断桥夜饮。鸳鸯水宿不知寒”的日子,倾慕周邦彦、姜夔这样的雅词高手,写着含蓄蕴藉的“骚雅”之词。然而,在宋元易代之后,再回到西子湖畔,心情顿别,看到的全是“春何处、春已天涯。减繁华。是山中杜宇,不是杨花”的乱花流水。因此,对于西湖的心情,用他的词总结,就是“惟只有、西州倦客,怕说著、西湖旧时”。

怕忆起西湖旧时,可是西湖又常在眼前。

这首词写暮春时的西湖风景。南宋灭亡后,诗人重游西湖,由于“新烟惊换,旧雨难招”,当年“园中成趣,琴中得趣,酒醒听风雨”的好日子不再有。“接叶巢莺,平波卷絮”写暮春景色。俯仰之间,已经无花,只见黄莺筑巢叶间,岸柳映水,杨花云卷云飞。起句以四月景入,下句承接斜日归帆、蔷薇句,写乱红无影,只有蔷薇独秀,所以更觉惊心,因为“到蔷薇、春已堪怜”。诗人日暮闲步断桥,不知踏碎蔷薇多少,也不知伤心多少,春已堪怜,人也堪怜。几次写蔷薇,是借蔷薇写一年春又归去,不知还能作几番游,看花又待明年。别人看的是花,他看的是流年荒促。“当年燕子知何处”,是不是也因厌见众生歌哭,隐居在唐时诸韦世居的韦曲和陶渊明的斜川?花开花落,燕来燕去,古今兴废,终成一抹荒烟。满目残照残春,风物人情均不似当年,诗人害的不是伤春病,他已经不解风情,无心笙歌,只是想借西湖旧景旧话重提。回来后,深掩重门,静倚帘下,把白发新愁都付一醉,任凭春残,任凭乾坤颠倒,他已经“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只在篷窗下避秦。

张炎长于写景咏物,常常通过咏物词,运用寓托、曲笔抒情,琵琶半遮面,“把一襟心事,散入落梅千点。”他的词中,常常写到孤雁、鸥鹭、燕雀,这些天命玄鸟,“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样子,是诗人遗世独立、不能奋飞的离魂。而那些残照、晚春、荒烟、飞花、衰草、落叶的背景,则是“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人间。

一个貂裘已敝的诗人,游走在这样一个兴废交替的时代,生得富贵,活得伤心,较之一般贫民阶层的读书人,他的这种经历和失落感,最适合写“恨西风,不避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的国破家亡的悲凉,以及自己“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的被边缘化的生活。“醉梦醒,向沧浪容与,净濯兰缨”、“别鹤不归来,引悲风千里。余音犹在耳”,他这些至情至性的小词,连缀成篇,就是他的《红楼梦》,我们最终看到的,仍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来时春风,去时秋水。至此,南宋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宋词收因结果,曲终弦咽。诗人星月蛟洁,文章唱晚,直至杜鹃泣血,载誉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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