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明白了,我只是个角色而已。
不是大角色,也不是小角色,只是书中一个虚拟角色。
当我在这个空旷陌生的城市里游荡了一圈后,我终于弄清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末流小说家创造出来的人物。
他参加了一个网站的征文,费气八力地刚写了个开头,眼看截止日要到了,他料知完不成,就弃了文。
于是,我只能活在截止日之前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只有一座城,一座静止的空城,只有我一个人。
城市无限大,作者还没来得及设置它的边界。
而我,无姓名,无职业,无过往经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找到一个叫夏国的老男人并杀了他,他是我的仇人。
我的身上,藏着一把手枪。
当然,这也是那个末流小说家的设定。
我不知道我和夏国有什么仇,反正就是要杀他,可见那个小说家的逻辑有多么混乱。
我按照他的安排,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走进一幢黑灯瞎火的大楼,敲响一扇厚重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男人,我本能地知道,他就是夏国。
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里,并非我一人,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人和事。
“来了,快进屋吧!”夏国热情地招呼道,眉目很慈祥,表情很和蔼。
他居然认识我!
我管不了这些,我的大脑里被写入的有用信息太少了,我无法从中理出因果。
仍是出于本能地,我掏出了那把手枪,炭灰色的沙漠之鹰,沉甸甸的,金属的冰冷手感,猝不及防地顶在他的脑门子上。
砰——枪响了。
一股鲜血激射而出,他倒下了。
2
我参加了夏国的葬礼。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身份参加他的葬礼的,反正就是参加了,我只是小说角色,作者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葬礼上没人,却很隆重,显得诡异。
说没人也不准确,至少有我,还有一个女孩,她是夏国的女儿夏阳。
由此,我和夏阳认识了。
而且恋爱了。
这时,我才知道,夏国是本市首富,资产过百亿。
夏阳很爱我,她把父亲的资产全部转到了我名下,于是我成了本市首富。
我一直担心夏阳迟早会知道我是她的杀父仇人,而向我报仇,所以始终防着她。
不久,我和夏阳举行了婚礼。
婚礼和葬礼一样,只有我和她,没有其他人,却也很隆重,有鲜花,有歌声,有祝福。
夏阳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夏日阳光。
我们携手走下舞台,走入婚房,我们相拥,忘情地吻着。
忽然,我看到她满面的泪水。
“夏阳,你怎么了?”
夏阳猛地推开我,手里多了一把枪,炭灰色的沙漠之鹰。
我吃了一惊,马上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她还是知道了真相,她要杀我报仇!
可她并没有立刻开枪,整个人都在发着抖,泪如泉涌。
枪口也跟着剧烈地颤抖着。
机不可失!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下她手中的枪,未及细想,调转枪口,不知是慌乱之下走火,还是故意,砰——子弹贯穿了她的心口。
她的胸前绽开一朵娇艳的红花,嘴角也渗出一缕鲜红,目光中爱恨交织,又有不甘,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这就是结果,我杀了我的新娘。
3
这个世界,就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拥有无以数计的财富,然而人生已毫无意趣。
我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四处游荡,孤独无时不在包围着我。
人们说,有一种爱叫做刻骨铭心,于我而言,有一种孤独叫做敲骨吸髓。
我恨那个不负责任的小说家,他创造了我,却又像丢垃圾一样地抛弃了我。
某个夜晚,我枯坐在房间消耗着时间,有敲门声传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警察找来了。
两条人命,我一旦被抓就死定了。
我顿时慌了起来,本能地跑到窗口,向下一望,大概二十几层高,跳下去死得更快,而且粉身碎骨。
敲门声还在继续,礼貌而有节奏。
或许不是警察吧,我想,警察不应该是破门而入的吗?
镇定了一下,我放轻脚步,慢慢地踅摸到门口,扒在猫眼上向外看,吃了一惊,来人竟然是夏国!
这是怎么回事?
我亲手用子弹射穿了他的脑袋,绝没有不死的道理。
而此时的他,衣冠楚楚,安然无恙,额头上也没有弹孔和血迹,莫非他是鬼?
不对,鬼是来无踪去影的,出入无须走门。
要么,他是夏国的双胞胎兄弟?
可能!
那么,他来干什么?
寻仇吗?
犹豫了一下,我开了门。
无论他是人是鬼,是不是来寻仇,既然他知道我杀了夏国和夏阳,他就得死!
开门的同时,我的手伸进衣兜,可是那把枪不在了!
我意识到了危险,然而迟了,来人单手一扬,一把手枪顶住了我的额头。
他把我逼在了墙角。
4
“你是夏国?”我无路可退,只能站住,把后脑勺紧贴在墙壁上。
“不然呢?”
“你不是死了吗?”
“是的,上一剧情我是死了。”他冷冷地说,“可是作者不甘心放弃这次征文,就把原先设定好的长篇改成了短篇,把你是主角改成了我是主角。现在我有主角光环,你没有,所以该轮到你死了!”
“可是,为什么啊?夏阳呢,她死了吗?”
“按照剧情设定,本来是我女儿夏阳要杀你,可她下不了手,她太爱你了,最后遁入空门,远离红尘。可你却杀了她,你为了自己活下去竟然改变了剧情,违背了作者的初衷!她那么爱你,甚至为你放下了仇恨,可你却……”
他的手颤抖起来,带动着枪口在我的额头振动着,有皮肉破了,很疼。
我尽量把头往后仰,可是墙壁挡着,这让我十分吃力。
等等,不对!
我说:“既然作者重新修改了剧情,我并没有杀你,那么夏阳为什么要杀我?”
“这个作者就是个脑残,他修改剧情时,没有仔细梳理其中的逻辑。因为我成了主角,他就只修改了关于我的情节,而没有修改你们的情节,所以就出现了矛盾——我没死,但在夏阳的印象里,你杀了我。”
简直乱套了!
活在小说里,比活在现实中更让人发疯。
好吧,既然剧情能改变,我就不会死!
就在夏国情绪激动的时候,我出手了。
我身手敏捷,待他反应过来时,枪已在我的手里了。
不必多言,电影和小说里常用的套路就是,掌握主动权时,千万不要多说话,说多了,剧情又会反转。
于是我没说话,果断开了枪。
他再一次倒在了我的枪口下。
同时,敲门声也再次响起。
5
我像望着一个怪物似的望着厚实的防盗门,它咚咚地响着,声音仿佛来自地球的另一端。
我反倒不害怕了,点起一支烟,看着夏国的尸体,静待着敲门声自动消失,然而却一直响,孜孜不倦,好像敲不开门誓不罢休。
同时,传来了说话声:“开门啊,你干嘛呢?”
我听出是夏阳。
她来干什么?
我不禁疑惑,又是来寻仇的吗?
而且,她不是死了吗?
可能,那个末流小说家又修改剧情了吧,真无聊!
好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掐灭了烟头,把夏国的尸体拉到卫生间,关好门,然后把一条沙发推到那滩血迹上,过去开了门。
“怎么这么久?”门一开,夏阳埋怨道。
“睡着了。”我敷衍。
夏阳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就是压着她爸鲜血的那条沙发。
“征文马上要截止了。”她说。
“我知道。”
“可你怎么把剧情改成那样了?”她冲我翻着白眼,“你什么意思啊?就算是小说,就算是虚构的情节,你怎么能杀了我爸呢?他可是你的岳父啊!他刚把公司和资产都继承给了你,你就这么诅咒他,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笑了,在另一条沙发上坐下来,说:“夏阳,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我不是作者,我只是角色,我们都是角色,我们的命运全掌握在那个末流小说家手里。他让谁死,谁就得死,由不得我,也不由得你。”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剧情可以改变。
她不解地望着我:“你说的什么鬼话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那本小说不是你写的吗?”
我一愣,我写的?
不由地,我站起来,望向窗外,对面工地上的塔吊在旋转着,蟒蛇般的泵管喷射着混凝土,好多工人在紧张地忙碌着。
我吃了一惊,这个城市,怎么会动了?
赶忙跑向窗前,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完全是现实中的城市。
隐约地,我想起了什么。
6
是的,我是这本书的作者。
这些年,我一直从事着网络小说创作,独居陋室,远离人群。
每天凌晨,全城人还在梦乡的时候,我就起床,出去跑两圈,就开始创作。
一直到深夜,全城人都已进入梦乡了,我才上床睡觉。
我几乎不见人,属于我的世界,确是一座空城。
夏阳是我的粉丝,我们见了面,并相爱了。
她家很有钱,她爸夏国通过各种考核,终于将公司交给了我。
我总算不必再写书了,然而夏阳不依,她非得让我最后写一本书不可,于是我就参加了那个征文,然而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我迫不及待想脱离以文字混饭吃这个苦海。
于是我就瞎编,用了现实中的人物,我甚至连人物姓名都取不出来。
但最终,我还是只写了个开头就文思枯竭。
截止日眼看要到,我只得弃文了。
夏阳很生气,最后我们相互做了妥协,我答应她把这本书写完,她同意我将长篇改成短篇。
所以以上,只是我编的故事而已,难怪我能改变剧情。
“还有两个小时征文就截止了,你赶快改一下吧,”夏阳看看手机,焦急地说,“时间一到,网站就要封闭评审,你就改不了了,我爸早晚会看到,还不气死!你真是太坏了,怎么编不行,偏要这么编,什么心态嘛?”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
不管写好写歹,一定要完成,这是我和夏阳之间的约定,她已做了妥协,我不能再让她失望。
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自己的老丈人写死。
这些年,尽管我写过不少毁三观的作品,但自己的三观,还是很正的。
我提了提精神,往书房走。
“啊呀,沙发底下怎么全是血?”夏阳忽然惊叫起来。
我呆住了,看来,这一切不止是虚构的。
下意识地,我的手伸进衣兜,摸到了一个冰冷的金属物。
文/鄂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