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说英雄·谁是英雄之温柔一刀·一

丑丑说小说 2024-04-25 12:49:08
总序:武侠大说   国家不幸诗人幸,因为有写诗的好题材。有难,才有关。有劫,才有度。有绝境,才见出人性。有悲剧,才见英雄出。有不平,才作侠客行。笑比哭好,但有时候哭比笑过瘾。文字看厌了,可以去看电影。文学写闷了,只好写起武侠来。武侠小说令我丰衣足食,安身立命多年,但我始终没当她是我的职业,而是我的志趣,也是我的“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始终为兴趣而写,武侠是我当年的少负奇志,也成了我如今的千禧游戏。稿费、版税、名气和一切附带的都是“花红”和“奖金”,算起来不但一本万利,有时简直是无本亿利,当感谢上天的恩赐,侠友的盛情,让我可以继续做这盘“无本生意”。我用了那么多年去写武侠,其间断断续续(像前五年我就几乎没写多少新稿),且故事多未写完,例如“四大名捕”故事,但三十几年来一直有人追看,锲而不舍,且江山代有知音出,看来我的读友,不但长情,而且长寿。所以,我是为他们祝愿而写的,为兴趣而坚持的。小说,只是茶余饭后事耳;大说,却是要用一生历练去写的。  我的作品版本极多,种类繁复,翻版盗版夹杂,伪作假书也不少,加起来,现在手上存有的至少有两千一百多种。  必须表明,这些版本还真非刻意找人搜寻查找的,而是在旅游路过时巧遇偶得之,或由读者、侠友顺手购下寄赠为念的。沧海遗珠的,肯定要比存档列案者多,而且还多出很多很多。很多版本,跟我这个原作者,不是素昧平生,就是缘悭一面。  我确是写了不少书,根据我的助手和编辑统计,大约不少于六七百本,那已是相当“多产”的了,不过,怎么说也未臻近乎两千本那么“可怕”。我之所以会有那么多部作品,当然是因为自己还算写得相当勤奋之故。勤奋,是因为投入。当然,投入的动力,是来自兴趣。不管如何,能有近二千万字的作品,出书逾六百部(版本计算),题材包括了:武侠、侦探、文评、杂文、社论、剧本、言情、魔幻、新诗、散文、札记、访谈、传记、影评、书评、乐评、术数、相学、心理、现代、技击、历史、象征、意识流,甚至反小说小说……也算是有点规模了。拿这样的篇幅,还有这般的字数,比照我的年龄(我是一九五四年元月一日出生,普天同庆,聊为一哂),折合一下,还算是笔耕维勤,夙夜废懈。肯定是吃草挤奶,望天打卦。既然世道维艰,人情多变,我只八风不动,一心不乱。一支尖笔也许走不了龙但总溜得了蛇,成不了大事但也成得几首小诗,万一吃不了总可以兜着走,没法描出个惊天动地的大时代,绘出张锦绣万里的大前程,但在方格与方寸之间,拿捏沉吟,总还能在穷山恶水之地扒搔出一幅黑山白水的诗与剑的江湖来(我仍坚持用笔写在纸上的那类作者,别的事可一向坚持与时俱进,唯摇笔杆子跟狗摇尾巴一样更能表白心情,更为直接且有共鸣)。这点我总尽了点力,点了几盏荷灯,也许,有人在星河间用超级望远放大镜一瞄,这也能幻化成一道侠义银河来。  可是,读者多是读者快,不知写者苦,作者作者,是一字一笔地去寸土必争地创作出一个小小世界、漫漫苍穹、漠漠江湖来的独行者。所以,嫌我写得太慢、出书太缓、续作太久、等得太心急者多。急起来难免催,催起来难免有气。前文已说过,我写的决不算少,更不算慢,近年来虽然养未“尊”但下笔已然“悠”了些,加上还有自己的投资和生意、事业要料理,而今写下去只为了要给读者“续完”这个强烈的使命,以及还有不因岁月流逝而泯灭的对武侠和创作的兴趣与热情。人生在世,红尘若梦,余波未了,续稿可期。我用此心志来续完我所创作的江湖人物、民间侠客的大结局。  我的作品之所以如此多而庞杂,不仅是因为文类多,连非文字出版的种类也多。如果加上十六部以上的影视作品,还有相关的衍生作品和事物,例如电玩、漫画、连环图、评点、网站、论坛等等,还有即将推出的动画、网游、公仔人形、信笺图像等相关新鲜玩意,类型之多,衍生之奇,大部分我自己都未曾看过、翻过或玩过。光是这些同道戏称为“温派衍生的事物”,加上千百计的不同书版,使得我几个住处:“一点堂”、“黄金屋”、“侠客楼”等处,大厅的书柜和摆设橱,已突破爆满,难以承受,拥挤颟顸,不过,从而又影响、扩大了读者的范围与层面,寰宇频生新事物,心随鼎故速转移,那是随遇而安的温瑞安了。  一个人一支笔(当然换了无数支新笔)占了真假伪盗翻逾二千本书,当然写得早也很重要。我早在大马小学时期已发表创作,初中已开始编期刊杂志,中学毕业时已出书三册,显然当时那儿的华文出版气氛环境绝说不上太风调雨顺。不过,也因为个人早年辗转各处,浪迹天涯,结缘下来,文字加图像版的“四大名捕”,也从泰文到韩文,英文到日文,巫文,以及新马港台澳等不同版本,光是中国台湾,推出过我书的就有三十几家出版社,在港也有近二十五家。由于港台新马等地出版风格和读者口味、销售方式并不一致,所以,在包装、行销和分册上很有些不同,例如台出书大可六至八万字为厚厚一大册,在港有时专供书报摊、地铁店的每月小书,则三四万字亦可独立成册,像“少年四大名捕”(一九八九年)就是占激流之先,日后效仿者众。因此在计算书本数字上,也占了不少便宜。不过,港台二处加起来,还不到我在中国内地的翻、盗版本的五分之一。  问题就在这儿。  大概在一九八七年我的“四大名捕”故事系列在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推出以来,翻版、盗版多不胜数,版本良莠不齐,哪怕是授权正版的也未予作者或本人任命的编辑修订更正,盗版假书,错漏百出,更惨不忍睹。就算是授权版本,也是一九九四年校订的,之后有的作品曾经五六次修订,因部分出版成品罔顾作品的重要性,而又蓄意省却作者那区区版税之故,作品绝大部分已是十余年前版本,把近年我多次修订和增删,尤其在作品背景和创作人物秩序上的颠倒、错舛大幅度更正的心血,完全白费。而且,近年来发到网络上去的版本,就是根据这些错舛百出的版本,以讹传讹,变本加厉,以致一些涉猎比较不广泛,未与港台版本比较过的有心但不太有耐性的读者,为我指斥百般错舛,实则大抵已修正,更是有苦难言,那种所谓“温瑞安武侠全集”(通常还加上“亲自授权”、“最新”、“修订”等字眼),不时在每个地区、每隔段时间,在不同的书市,冠以每一个响亮但可能并不存在的出版社名目,都忽如其来地呈献一套,每每一套十几二十部到三十来部,久之蔚为大观,就算不刻意收集,手上也存有六七百册不等,终于使我那座连营曲伸揩叠大书架柜子都再也挤不下了。中华锦绣,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洋洋自得,卧虎藏龙,十面埋伏,书山字海,皓首穷经,要买正版,大抵勿搏。  一直都有出版商催问重出“温书全集”、“温瑞安武侠精品”一事,也一直有“未经授权”但却声明版权在握的翻印盗版翻个七重天印个日月新天,我还真有点兴味索然,因大气候号称文明昌盛,重视原创版权、精神文明,但小气候依照这个“盗版”实太狂,我还是消极作风云笑看,新书写了也不拟出关。  直至遇上了出版人符马活。  这个人,强,爽快,有力,言而有信,有侠者风,用经营企业的眼光来处理文学,以战略手段来推动武侠,而且他尊重原创,正视修订,不惜工本,动用大量人力,一再改良他的校订样稿,而且他跟我意念一样:把文学还给民间,让民间连接文学。我觉得他的手法,只一个字:活!于是我决定先交修订版的《说英雄,谁是英雄》,给他一试手段如何!  这可以说是近十年来,在内地第一次推出的我正式修订过的小说系列,并特别谢谢叶浩、何包旦全程跟进、去恶、梦商诸子在局部上的用心校订。当然,修订不等同完美,只是减少了若干重大错误,相信错失依然难免,仍请方家指点。而且我平生从不追求完美,但从不放弃追求美。  我到今天,依然为读者而撰写,为知音而创作。有读者认为我高深,其实我只愿曲妙和众。有读者以为我通俗,但我一向以为能善用通俗就是一种不俗。有人觉得我的内容有点残酷,但我只借武侠反映现实,而现实明显要比武侠世界残酷。有人觉得我的语言太诗化,但我本就是想把诗与剑结合,化佛道为禅,融儒墨为侠。有这么多深情的读友,甚至是四代同堂的读友一致维护我的作品,那是我的殊荣;也有新生代80后仍至90初的读者,建立了那么多的网站和在杂志上发表那么多精彩的文章 来砥砺我,这是我的荣幸。但哪怕无人肯定,像我这种人,写这种作品,走这种路,坚持那么多年,哪怕没有掌声,没有喝彩,我也一定会天荒地老地走下去,我的坚持依然作怒目金刚,我的信念仍然是低眉菩萨,我的武侠依然似那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止戈一舞。  时空流转,金石不灭,收拾怀抱,打点精神。一天笑他三五六七次,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武侠于我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作为作者的我,当年因敬金庸而慕古龙,始书武侠著演义,已历经七次成败起落,人生在我,不过是河里有冰,冰箱有鱼,余情未了,有缘再续而已。   稿于二零零三年六月四日端午。  重校于二零零四年七月中旬:“小楼温派会京师”大聚之时。  删修于二零零六年年初《少年无情》45集至64集登于《今古传奇》发表告一段落及期间风波时期。  重新增订于二零零六年四月中旬将“安静小筑”仓库迁至深圳“多本营”时期。 第一篇:雨中废墟里的人 第一章:不像人的人   到京城来碰运气的人,王小石是其中之一。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远道而来,一贫如洗。但他觉得清风徐徐、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挡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里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愁的美,而不是凄凉。  王小石跟许多人有点不同,他带了一柄剑。  他的剑当然用布帛紧紧裹住,他并非官差,也不是保镖,衣着寒酸,而且是个过客,若不用布把这利器遮掩起来,难免会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被厚布重重包裹起来的剑,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剑柄是弯的。  剑是直的。  剑柄也是直的。  他的剑柄却是弯如半月。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如果王小石不是因慕黄鹤楼之名,借路过特意在湖北逗留,游览一下这名楼胜景,就不会见到白愁飞。  假使他没见着白愁飞,那么往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也肯定会不一样。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无意中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话,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改变。刻意为之,反而不见得如愿以偿。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楼上楼下,仍有不少风流名士的墨迹词章。唯因黄鹤楼下的街道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充斥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他鸡鸭犬豕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恁地诗意的黄鹤楼,已经面目全非。  不过贩夫、商贾们都知道,慕名而来此地的人,未必旨在游览风景,乘机还可以逛逛市集。连同烟花女子,也停舟江上,箫招琴抚,陪客侑酒。  王小石观览了数处,商贩眼光素来精明,见他衣饰寒碜,料他身上无多少银子,也不多作招呼。  王小石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王小石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是给走马卖解的人表演用的,占地相当之广,不少人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小童过来纳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文钱,卖解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王小石也凑热闹地过去望了一望。  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  一切就发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正好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  他倒是看见了令他吃了一惊的事物:  人。  不像人的人。  青石板地上,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有几个精壮汉子,边敲锣打鼓,边插科打诨,道说戏文。两名粗壮的妇人,牵着两匹小马,戴着面具,手持小刀小剑,正在绳索上、矮凳子上做翻滚的花巧,颈上都缚着细细的锁链。  另外还有几只大马猴,被粗链缚在架上,两只眼睛都老气恹恹的,在注视场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垂视小童嬉戏一般无奈。  这都不能让王小石震惊。  真正令王小石惊异的是人。  石板地上,还有几个人。  说他们是人,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这几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手脚都断了,只剩下单手单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个,手脚全都没了,张开嘴巴,只哑哑作声,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还有几个人,形象更是诡异,有一个,全身埋在三尺长的瓮里,只露出一颗嘻嘻傻笑的头,这头颅长着稀疏白发,但长着一张小童般的嫩脸。  另外一个人,上半身是脸,但下半身却长得跟猴子一样,全身是毛,还长了半截尾巴,只是身体绝不如猴子敏捷罢了。  其中“一”人,是两个人的背部接连在一起,等于两人一体,一背粘着两个躯体。更有一人,身体四肢,还算正常,但脸容全毁了,五官挤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还有几个用黑布遮盖着的大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这个样子。他掏出一小块碎银,往场上抛去。  他这样只一瞥,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壮,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王小石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这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画,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如此你们才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彩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王小石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画着,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王小石的意思。  王小石抓了几块碎银,正要放在瓷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那侏儒领了银子,又去扯另一个人的衣角,讨钱去了。  王小石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好像跟舌头有关,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了一下。  这时候,锵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比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王小石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  刀!  舌头!  他马上联想到:侏儒可能不是天生的哑子,他是断了舌头。  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侏儒的舌头,是被利刃割断的!  他甚至可以判断出一根头发,是被剑断还是刀断的:因为他是王小石!  “天衣居士”的唯一衣钵传人:王小石!  当王小石发觉那侏儒并不是天生的哑巴,而是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练武──这是“天衣居士”对王小石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地无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匹无对于世间。  王小石却不是。  王小石多情。  不过,在十年之后,王小石把一柄无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竟然战胜“天衣居士”手上那一把绝情剑,连“天衣居士”也只好叹道:“我看他小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别派小子们打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没想到,”他又叹了一声,“给他练成了,人的剑术——‘仁剑’,也同时成就了刀术,他的武功,也许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王小石于是带了这柄剑,以及微薄的名气,往京城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侏儒!  王小石发现侏儒的舌头是被刀割断的,同时也发觉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人的手脚,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发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起来。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臂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呀呀,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王小石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是谁那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个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见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近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发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首!  只见众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王小石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紧,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之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光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似正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第二章:柜子里的人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了。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这句话,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踹上一脚,打上几鞭。这样看去,不像是人在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牲畜。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能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铺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个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渐走渐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寂寂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他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高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尸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的是擎着招牌的相士,有的是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二人也各装作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栈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呵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杆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栈,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这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易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入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当堂震住: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尸!  那十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工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出手那么快?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尸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三、这十二人大部分腰畔襟下都有令牌,或袖里衣内藏有手令、委任状,莫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衙里的差役,或吃公门饭的好手、大内的高手。  但这十二名好手,却一齐死在这里。  王小石还待细看,蓦听一声女子的尖呼。  原来有一名女子跟他的情郎走过巷子,忽而动情,想转入街角死巷浓情蜜语一番,不料却看见一地的死人。  还有一个活人,正在察看地上的尸首。  两人一先一后地叫了起来,待一大群路过的人和两名捕役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死人。  没有活人。  捕役一见这等不只死了一人的大案,而自己恰好在这一带巡逻,连脸都青了,问那对男女:“凶手呢?你们不是看见凶手在这里的吗?”  那男的说:“是啊!本来,是在这里的,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去了。”  那女的道:“我看见他──”  捕役忙问:“去了哪里?”  女的用袖子比画着道:“刚才,他一飞就飞上了围墙,再一跳──”  捕役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吃六扇门的饭,吃了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鬼话:两丈高的围墙,怎么一飞就飞上去了——而那个穿灰袍的白脸瘦子,也夹在人群里观望。只不过,他的脸上寒意更甚了。  王小石飞身上了屋瓦,轻如一片飞絮、四两棉花,倒钓垂挂在椽柱上,就像风里树梢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不过这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王小石伏在客栈的屋顶上。  他用手指沾了沾舌头,轻轻戳开一个小洞,凑眼一看,只见那大屋子里,端坐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三四名男子般的壮妇,正是白日时在市肆所见的卖解人。  被刀切去肢体舌头的人;不准人探听的横眉汉;耳畔好听而冷峻的语音;人群里的美男子;令卖解人惊恐的瘦高个子;死巷里的死尸……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小石决定从这一班卖解人身上找线索。  ──没有线索。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个房间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摩拳擦掌,就是没有交谈。  王小石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没有消息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撬起一块瓦片,然后用手一按,在瓦片未落下去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往下落去,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哗啦一声,瓦片打在地板上,房子里的汉子,呼喝声中,有的自窗子里掠出,有的开门喝骂,王小石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蜂地跑出来,王小石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大木柜子里。  他一进木柜,即把柜门掩上,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他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异常地慢、异常地均匀,平常人的呼吸不会如此的轻慢而细,除非是熟睡中的人才能如此均匀,何况,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常的人呼吸都会有些紊乱,可是,这呼吸如常。  ──有人早就伏在这柜子里!  ──是谁?  王小石全身都在戒备中。  只听外面店家和卖解人的对答:  “什么事?什么事?”  “没事,好像有人恶作剧吧!”  “什么恶作剧?”  “有人扔下瓦片,幸好走避得快,不然要伤人了。”  “瓦片?哪会好端端地摔下来?”  “我怎么知道!正是这样,才要看看。”  “本店老字号开了十三年,还不曾闹过这样的事。”店伙计对这一干拿枪提刀的江湖人很不存好感。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闹事来着?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无事闹事?”  “不是不是,椽瓦有时年久失修,遭耗子弄松脱打落,也有的是,对不住,对不住!客官请多包涵,海涵、海涵。”老掌柜见这干凶神恶煞,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只求息事宁人。  那七八名壮汉这才悻悻然回到房里来。  壮妇守在门边、窗边,才又关起门窗,聚在一起,围在灯前。那名横眉怒汉把刀往桌上一放,忿忿地道:“操他奶奶的,要不是有事在身,俺可忍不了这口恶气,一刀一个,宰了再说!”  王小石屏息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听另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沈七,你别毛躁,今晚此事,‘六分半堂’总堂的高手要来,你这么一闹,你一个人不想活不打紧,大家可都想有个好死。午间你差些儿对人动武,我就看你捺不住性子,尽替我惹事!”  王小石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矍铄的老汉,腰间斜插一柄铁尺,他身边还有一个虎脸豹眼的妇人,两人站在那里,旁的人都不敢坐。  那横眉汉低下头去,海碗大的拳头握得老紧的,但对老头的话不敢反驳。  隔了一会,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插口道:“老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把厉爷气得这个样子,你吃屎拉饭的吗!”  横眉汉仍不敢反驳半句,但拳头握得青筋毕露。  只听那姓厉的老头扪着他那稀疏灰白的胡子,用凌厉的眼光一扫众人,道:“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值得打草惊蛇?李越,那三个房间可都叫人看住了?”  那獐头鼠目的人立即恭声道:“刚才我已带人过去看过一遍了,每房两位把守的兄弟都说没什么变故。”  姓厉的老头闷哼了一声道:“那最好。”  獐头鼠目的汉子趁机加了一句:“三江六省,五湖七海,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走马卖解一脉的龙头老大厉单厉爷?何况,这次连厉二娘都移玉步亲自出动,谁敢自触霉头?”  王小石一听,顿时想起武林中几个极具盛名的人物来。江湖上,有各种不同的教派,其中放筏的,就叫做“排教”。凡是“排教”中人,必有点真本领,遇上天灾,木筏逢着暗流,在河上打漩儿,“排教”高手自有应付的法子;如遇上劫筏的,也可凭实力应付。另外走江湖卖解的,也自结成一个教派,医卜星相、士农工商莫不亦然。七十二行,三十六业,凡此种种,都有一个或数位龙头老大主掌大局。  厉单就是其中之一,他跟胞妹厉蕉红,武功极高,心狠手辣,在湖北一带甚有威名,不知何故全聚在此处。那叫沈七的,想必就是“过山虎”沈恒;而这个叫李越的,是活动在黄鹤楼一带的流氓硬把子,这儿的人背地里称他“虎前狐”。  王小石的记性极好,他每到一处,便把此地的武林人物的特性与名号记牢。  他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天,这些资料对他会非常有用。  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小石不知道。  他却知道一件事:天下众教各派,都属京城内“金风细雨楼”管制。  天下英豪,都服膺“六分半堂”。  他们把所得的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  天下即一家──“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天下好汉都奉他为老大哥。  也许,真正能跟“六分半堂”相抗衡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而已。  而在京城里能跟雷损并列称雄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楼主“红袖刀”苏梦枕一人。  在江湖上,未列入什么名门正宗的江湖中人,近几年来,不是投靠“金风细雨楼”,便是投靠“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有武林名宿和民间力量撑腰,“六分半堂”则是在和绿林豪杰间扎下了稳定的根基,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故此,有一句话传:“六成雷,四成苏。”意即天下雄豪,至少有四成人归于苏梦枕门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是有六成以上寄附雷损的堂下。  只见那在厉单身边身材魁梧的女人,咧开大嘴笑了一笑,“李越,难怪你在这一带越混越得意了,这一张嘴皮子忒会呃人心,看来,他日在江湖上耍千术伎俩的那一帮人物,得要奉你为龙头老大了!”  李越眉开眼笑地道:“二娘别逗我开心了,龙头老大要手底下硬,我只有这张嘴,想当老大,如上青天。”  厉单却皱着灰眉,满脸都是深沟似的褶纹,一点笑意也没有,“今晚‘六分半堂’到的是什么人?怎么还没有来?”  李越这回却小心谨慎地道:“据我所知,来的至少有三人,十二堂主赵铁冷也会亲自驾临。”  厉单兄妹一齐失声道:“啊!他也来吗?”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总堂那儿说不定真有大事交给我们去办。”说着眼睛兴奋得闪亮。  厉蕉红却摇头道:“我却有些担心。”  厉单不解地道:“你担心些什么劲儿?”  厉蕉红道:“以前,我们只是走江湖卖武,看不顺眼的,明里动刀,砍下一颗人头是一个;遇上棘手的,暗里磨枪,戳得一下算赚了。哪似今天,尽抓些不相干的孩儿,把他们割肉残肢的,有的强塞入瓮中,有的扯裂了背肌强裹扎在一起,有的更强迫他跟牲畜交配过血,全都变成了侏儒、畸婴、半人半畜的怪物,这种事未免伤天害理。咱们又不是不能拿刀动枪,行劫截镖,过招杀十来个人,我厉蕉红保管眼也不眨。但把人家的好好小孩给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下心。哥,咱们在走江湖的兄弟里,也有两三番名堂,何必做这不愿做的买卖?要是给人家掀翻了底,底下兄弟也未必服气,这岂不丧了咱们的威名?总堂要是交代这样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说到最末一句,一干人等,全变了脸色,厉单尤其厉喝道:“妹子,你疯说些什么?”  厉蕉红给他这一喝,也喝出了脾气,声音又加大了一倍:“我难道不该说吗?现在,把闻巡抚的独生子也掳了过来,万一东窗事发,咱们这一教的人都难免牵连在内,到时候,哥你怎么服众?”  只见厉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桌上的八角烛也闪一阵、晃一阵。  最震惊的还是躲在木柜内的王小石。  ──原来那些残废的可怜人,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六分半堂”下的命令?  ──“六分半堂”又为何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第三章:第三个人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愤怒,道:“大妹子,三十六分舵,七十二瓢,水陆二道,不听苏公子,就从雷堂主,咱们在西湖足可呼风唤雨,但在武林里,咱兄妹算什么?你刚才那番话,万望李兄和在座各位弟兄,多多包涵。左耳听了右耳忘,勿再传扬为幸。姓厉的他日有各位朋友用到之处,必竭力以赴就是了。”  沈七率先道:“老大放心,我们都没听清二娘刚才的话。”其余几人,男男女女,均异口同声这般说。  李越眼珠一转,也附和道:“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知道自己是场里唯一的“外人”,难免遭受怀疑。这干人莫不是惯走江湖、杀人如麻之辈,万一怕自己卖友求荣,难保不先来个杀人灭口,忙正色道:“我来跟诸位发个雷公誓,以表心诚,我李越若把二娘的话透露一字半句,让我李某如过街老鼠,不得好死──”  他还待立誓下去,厉蕉红已忍不住啐道:“你本就是‘过街老鼠’,早就人人喊打了。”  李越尴尬地道:“二娘笑话了。”但一颗空悬的心这才放下来。  厉蕉红叹了一口气,道:“哥,真要作孽下去吗?”  厉单再也忍耐不住,葵扇般大的手掌在桌上一拍,怒道:“住口,你这样说,不怕总堂的决杀令?自己不要命,可别累了一家弟兄!”  厉蕉红还待分辩,忽听外面有两声哀凄的犬吠。  房里众人脸色俱是一变。油灯嗞嗞作响。李越细聆一阵,只听又是一长一短两声犬吠,才展容笑道:“是自己人。”  厉单灰眉一扬,双目煞气闪现,“还约了旁人来?”  李越赔笑道:“是这次总堂把‘砚墨斋’的顾大总管和戏班子的丁老板都约了过来。”只听楼下传来了两声轻微的拍掌声。  厉蕉红厉声道:“他们也来?!”  李越道:“我有弟兄守在外面,错不了的。”  忽听五下连续的敲门声,然后是笃的一响。  李越开门,烛光一晃,房里走进数人。两个人走在前面,身后左右贴跟着两个人,仿佛生怕别人摸去他们所保护的人身上一块玉似的。这后面四个人,两个是书生模样,但眼光流露出来的不是文气,而是杀气。这两个人护着一名锦衣中年人,这中年人留了两撇小胡子,长得福福泰泰,像个殷实商贾,眯着两只眼睛,笑嘻嘻的。他身边是一个白净脸蛋、双眉高挑的青年。两人同时但并非并肩地走了进来。这青年后面,有两个人,像幽魂一般贴近他,腰襟上都系有鱼皮防水囊,一看便知是发放暗器的好手。  这两人一见厉氏兄妹,即拱手道:“厉老大、二妹子,别来无恙?”  厉单兄妹也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李越招呼众人坐下,厉单劈口就说:“看来,今天总堂可是大阵仗得很,不然,也不致同时惊动文房四宝‘砚墨斋’的大主管顾寒林和戏班行的大老板丁瘦鹤了。”  那锦衣商贾顾寒林笑着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只是个帮闲角色,厉兄和二妹子,还有这位丁老弟,才是总堂底下的红人。”  那戏班老板丁瘦鹤却并不客套,双眉微蹙,有些忧虑地道:“今晚的事,还是小心些好,我接到报告,‘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也来了这一带。”  厉单兄妹失声道:“果然是他!”  顾寒林即问:“你们见着他了?”  厉蕉红道:“今天,咱们收拾家伙,回到这里,路上碰到一个人,很像这个传说里的煞星!”  顾寒林的笑意马上全都不见了,寒着脸喃喃地道:“薛西神,薛西神,要是‘金风细雨楼’出动了这个西天神煞,可不是容易啃得下来的。”  丁瘦鹤脸有忧色,但说话却十分清脆好听,既柔和而又字字响亮:“要是薛西神来了,那么,午间在覃家宅子旧垣那十二名捕快命案,很可能是他下的手。”  顾寒林喃喃地道:“十二条人命,一伸手就取了下来,像撷掉一片叶子。”  厉单冷哼道:“我们可不是叶子。”  丁瘦鹤淡淡地道:“那也没啥两样。”  厉单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瘦鹤道:“就凭我们几个,还不致惊动得了‘金风细雨楼’里的‘西天神煞’。”  厉单一时发作不得,厉蕉红问:“那么他是为谁而来?”  丁瘦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已闹得紧,有一个人,已为薛西神专程赶了下来。”  厉单悚然道:“十二堂主赵铁冷?”  丁瘦鹤摇头道:“九堂主霍董。”  厉氏兄妹惊道:“霍九堂主!”  丁瘦鹤点首道:“听说今晚总堂来了三个人,霍董是一个,赵铁冷也是一个。”  厉单正想问:还有一个呢?忽听外面又是两声犬吠,只不过,这次比先前的可是急促得多了。  只见房中的人,神色全都凝重起来,厉单道:“是总堂的人到了。”说着要整衽相迎。  丁瘦鹤道:“未必。”  厉单本就瞧这人不顺眼,但“六分半堂”的要人将到,不便发作,只瞪了他一眼,丁瘦鹤道:“我也有人伏在附近。”忽听远处传来两声蛙鸣,丁瘦鹤这才舒容道:“果真是总堂的人。”要起身开门,神态比厉单还要恭敬。  顾寒林却伸手一拦。  他身后两名书生,一晃身到了窗前,一个推窗,一个摸出把火石刀碰敲一下,星火一亮,不久,只见远处黑暗里,也有星火一闪。  顾寒林这才展眉道:“确是总堂的人。”  厉单冷哼一声:“顾大总管和丁老板果然耳目众多。”  顾寒林绷着脸,“好说好说,今晚是总堂来使,不能不周全一些。”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问:“总堂还有一位来人,不知是谁?”  丁瘦鹤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安起来,随口应道:“可能是……”还未说完,就听到楼下传来的指掌声,就连在木柜里的王小石,这时也禁不住好奇。  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是想要知道这些残障的可怜人,为何会遭人残害,不料却瞧上这一场热闹,连名动大江南北的人物赵铁冷、霍董,也将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门上又响起了五急一缓的敲门声。  厉单兄妹、顾寒林、丁瘦鹤等一齐整衽站近门前,由李越开门。  门打开,没有人。  李越奇道:“怎会没人?”王小石在柜缝里细看,只见烛光微微一晃,房里便多了三个人,像落叶从窗外飘进来一般,无声,无息。  三个人。  一个枯瘦秃顶的老人,银眉白髯,一双手全拢在袖里,似乎手里握着什么珍宝一般,不容他人看见。  一个冷硬如铁的人。  他的脸是四方形的,身材也是四方形的,连手也是四方形的,整个人就像一个箱子。  铁箱子。  另外还有一个人,一进来就似有意无意,往王小石这儿看了一眼,刚刚好正跟王小石的眼光对了一对。  王小石一震。  那人就是日间所见那个仰脸看天的人。  这时候他不看天。  他看烛火。  烛火闪在他眼中。  他的眼神是亮的。  他的眉是飞扬的。  他的人在房里一站,烛光仿佛只为他一人而亮,但他又洒脱得连烛光都沾不上他的衣衫。  ──他是谁呢?  这时候,那一干武林人士当然也发现房中已多了三人。  “赵堂主。”  “霍堂主。”  却没人去招呼那第三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也悠然自得,不以为忤。  赵铁冷清了清喉咙,也不坐下来,就用沙哑的声音道:“今天,总堂召集大家来,是要问三件事,要你们办三件事。”  厉单等人全毕恭毕敬地道:“请堂主吩咐。”  赵铁冷道:“厉单,我叫你把名单上的人全抓来,把他们全变了形,你可都有照做了?”  厉单道:“名单上四十二人,已拐到了十九名,有的阉了,有的割了,总而言之,照堂主的吩咐,保证他们变作侏儒或丑物,保管教他们爹娘认不出来,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去。”  赵铁冷道:“很好,闻巡抚的独生子已抓起来了吗?”  厉单立刻点头道:“已到手了。”  赵铁冷道:“你找人通知那姓闻的,如果他仍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就拿他儿子做猴儿当街耍把式,跟你班子赚银子去!”  厉单忙道:“赚银子不重要,我只按堂主的意旨行事。”  赵铁冷冷笑道:“赚银子也是要事。你们走江湖耍把式的,把人用沸水烫了,涂上蝎子粉,又或把人手脚反捆接一起,再踩断他的腰脊,卖解时就说是‘软骨童’、‘人球’,这种戏法我见多了,倒能博得路人同情,多投几文钱呢!只不过,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你做这样的事?”  厉单忙道:“请堂主见示。”  赵铁冷道:“刚才便是我问你的第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件事:这是处罚!”他游目如电,迅速地看了场中每人一眼,“这些孩童的长辈,以前多是‘六分半堂’中人。而今因‘金风细雨楼’有朝廷高官撑腰,多投靠了过去,我们在未下手对付他们之前,先把他们的近亲狠狠地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日后再赶这些畸形人回去,让他们追悔莫及,我们才一一剪除。这足以吓阻叛徒。姓闻的巡抚收了‘金风细雨楼’一些暗红,就大肆缉捕我们的人,我们也要先拿下他的独子,看他还敢不敢再作恶?”  他又冷眼看了众人一会,道:“看还有没有人敢造反!”  房里没有人敢搭腔。  赵铁冷道:“丁老板、顾管事。”  丁瘦鹤和顾寒林躬身道:“在。”  赵铁冷道:“我嘱你们在戏班子和翰林里物色文武可造之才,可有消息?”  顾寒林忙道:“我早已着手留意,有几个人,功名不第,却志高才博,正要禀呈赵堂主定夺。”  丁瘦鹤也道:“别的班子有几个出色的武生,有一两个是从镖局里转过来的,我已把他们留在班子里了。”  赵铁冷严峻地道:“好,我们堂里,现在恰逢敌人扩张羽翼,正要招揽人才。我们是唯才是用,德行不拘。‘金风细雨楼’已控制了镖行和翰林,我们无法在这地头物色文武好手,便要你们多出力了。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  顾寒林道:“能为总堂效劳,万死不辞。”  丁瘦鹤道:“为总堂分忧解劳,实在是我们的殊荣。”  赵铁冷道:“这倒没有叫你们去死,也没什么好光荣的。你们办事得力,就有升迁,办不成,就受处分,这是堂里的规矩,谁都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薛西神来了这里?”  顾寒林道:“这数日来,我都听到报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湖北。”  厉单道:“我们今日在道上跟他碰了一面,要不要找人收拾他?”  丁瘦鹤道:“我倒知道他是住在繁昌街的河神庙里,只等堂主下令。”  赵铁冷忽然笑了起来。  霍董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  赵铁冷一面笑着,一面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笑着说:“老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青年微微一笑,那一笑里蕴藏了许多潇洒与冷傲。然后赵铁冷跟众人道:“薛西神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身边红人,凭你们怎奈何得了他?霍堂主这次来,便是专门对付那姓薛的,这便是今晚两位堂主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事。”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顾寒林、李越、沈七等只好赔笑,脸上都现出尴尬之色。  霍董笑着笑着,白银髯眉齐动,突然在笑声里一字一句地道:“伏着的人,听够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霍董虽然笑着,但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句话让他们同时吃了一惊。  王小石也大吃一惊。  ──霍董发现了他?!  他正要硬着头皮现身,面对众高手的时候,霍董倏然自双袖里“拔”出双手,就像“拔”出了一双独门兵器!  这是一双奇异的手。  淡金色的手。  这手一拍在桌上,立即吸住了桌面。  桌子往上一翻,飞掷上屋顶。  这刹那迅若星火,除了王小石及时看清楚霍董一对怪手外,其他的人只见桌子像一只大雕撞上屋椽,而桌上的烛火,全都落在地上,整整齐齐地嵌在地板上,一根儿也不曾熄灭。  屋顶喀喇一阵响,桌子撞破了屋瓦。  然后就见到一道刀光。  像美丽女子在情人的诗句里圈下一道眉批的刀光。  悠远的刀光。  刀光淡淡,挟风厉啸的楠木大桌,就化成八爿,像八只风筝,飞散而去,从中冉冉落下一个人。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  他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的时候,这把刀是拿来砍碎一张桌子的。  霍董大喝一声,双掌拍在地板上。  众人以为这次可以看清楚他的双掌,但只见地板上的六支蜡烛,全迸射而上,飞击那如燕子般翱翔而下的人!  那一刀的刀意未尽。  刀色淡淡,如远山的望眉,夕照的依稀。  刀光过处,蜡烛霎时全熄,谁也看不到谁。  只有一支蜡烛仍亮。  蜡烛托在来人的掌上,像一只小蜻蜓落在荷叶上,不惊落一滴露珠,刀光映着烛光,烛光映在她温柔的脸上,刀光闪在她眸里。她落在众人的包围中。  轻盈若诗,悠美如梦。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温柔。  他第一次看见温柔的时候,全世界只亮着一支烛光。  一支只亮在她掌上的烛光。  很奇怪的,在这样的烛火下,王小石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就先想起一个人。  那个曾在人群里仰首看天的锦衣青年。  他想着那常仰首望天的人,他虽已隐身在黑暗里,想必也正在注视这个随着一片刀光、一朵烛光飘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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