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8日人民日报第四版,有一条不太起眼的报道,名为《昔日被逼成“野人”,今朝返校见光明——吉林大学党委为受“四人帮”残酷迫害、失踪十年的学生任化民彻底平反》。
这条报道虽然不起眼,但是在45年后的今天看来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报道的主人公叫任化民,是吉林大学数学系1967届毕业生。
在文革初期,他因为说过一些不满江青的话和写过一首小诗,被迫逃亡10年,在大兴安岭当野人。
今天,寒叔就把任化民的真实故事给大家说一说。
任化民的苦难要从他16岁时说起。
1960年中秋节这一天,正在读高二的任化民回农村的老家帮忙秋收,
闲来无事的时候,任化民在村子的一棵杨树上用镰刀把树皮刮了,写了一首小诗《回故乡》
“八月秋高田野黄,北雁高飞向南方,雁飞南北为寒暑,我爱故乡回故乡。”
这不过是一个文学青年即兴之作,旁人看过也就看了,不会去说什么。
但是这首诗在8年之后,却成了任化民的罪状之一。
文革开始后,任化民因为不满江青,说了些牢骚话,正好被造反派抓了典型。
而这首诗被他的老乡“揭发”了出来,造反派这样理解这首诗
六零年蒋介石反攻大陆,任化民这是自喻大雁,要飞离北方大陆,投奔南方台湾
任化民无尽的灾难就此开始了。
他被关入牢房了,牢房就是吉林大学的数学楼。
10年后任化民说关押他的教室恰好就是他入学时的第一间教室,也是10年后他平反走上讲台的第一间教室。
在这间牢房里,任化民是最小的,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党委书记刘清,学部委员数学系主任王湘浩等人。
任化民曾经跑过一次,被抓回来后又罪加一等,受了更重的刑罚。
关在一起的人有了受不了自杀了,但是任化民不管多难多惨,他都没有想到死。
1968年10月5日天亮前,任化民趁看守不注意,从从三楼厕所窗口跳下。
任化民运气好,三楼跳下来,身上毫发无损。他没有停留,消失在黑夜之中。
任化民后来才知道,因为他的逃跑,和他同住的两位老师被打得很惨,造反派说他们知情不报。
造反派发现任化民跑了,马上出了通缉令。
任化民说这些通缉令“比我还快”,贴满了各地的车站码头和口岸,以至于他跑到哈尔滨,从没见过面的表姐夫一下就认出了他。
东北很多城市任化民都躲过,但是通缉令到处都是,任化民知道城市里躲不住的,就想往农村藏。
但是农村小啊,就那么些人,突然来个生人,很快就都知道了。
任化民无处藏身,只好跑回自己老家。
这个时候血肉亲情起了作用,一家人冒着风险,把他藏在地窖里。
就这样任化民在家里的地窖藏了一年多,,尽管弟弟们之前改造过地下室,搭了火炕,安了电灯电炉,但是依旧地窖里阴暗潮湿。
任化民知道家人藏匿自己冒着很大风险,父母弟弟心理压力很大,他决心逃到外地去,不能再给家人带来麻烦。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母亲摸黑给他做了一顿饭。
可是想到自己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任化民怎么都吃不下去。
一家人无声地哭泣着,父母再三叮嘱,出去了不能做坏事。
任化民跪在地上给父母磕了三个头,翻出墙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开始了他长达10年的逃亡生活。
他随身带着的只是几个鸡蛋、一把电工刀、一盒火柴
任化民改了名字叫任启学,他的目的是内蒙,想去投奔远房亲戚。他给自己编了一个身份,自己是孤儿,无父无母,高中毕业不想下乡。
他为了加快速度,有时一天要走150多里地,双脚满是水泡。大部分时间只能睡在野外,饿了就吃地里刚出土的黄豆芽。
他睡过柴禾垛,也睡过乱葬岗子。
逃跑的路上,他因为偷苞米,被一群天津追着打。情急之下,他跳入河里逃跑。
任化民水性好,很快就摆脱了追兵。眼看就要上岸了,突然之间他的脚被捕鱼的渔网缠住了。
他赶忙用电工刀去割,可是刀不快,网结实,割不断,网上挂住的鱼又往深处挣,任化民眼看就要被拖入河里。
就在这生死关头,渔网的主人出现了,把他救了起来。
渔网的主人是个汉族老汉,姓刘,是个善良的人,他听了任化民编的话,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在绰尔河的家。
刘老汉听说任化民要去投奔远房亲戚,告诉他那家人已经被打倒了,去了肯定不行,就让任化民在自己先住下,慢慢想办法。
刘老汉的老伴是蒙族,有两个女儿。老大21岁叫格日乐,是小学老师;老二达古拉还在中学读书。
刘老汉一家对任化民很好,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后来刘老汉海还把任化民介绍到自己上班的粮库上班,虽然是苦活累活,但好歹是有一个工作了。
闲暇的时候,任化民就帮着刘老汉家做农活。他本来就是农村人,干这些是很熟练的。
有空的时候,他还会辅导达古拉学习,和她们学习蒙语,唱蒙族歌曲,拉马头琴,跟着刘老汉下河打渔,跟着刘老汉的妻弟哈斯布赫上山打猎。
这段时间是任化民逃亡十年中最安逸最舒服的一段日子,只不过这段日子太短了。
刘老汉的老伴欣赏任化民,她也看出自己大女儿对任化民有意思,便想撮合任化民。
但任化民觉得自己是逃犯,不能害了人家姑娘,就始终没有积极回应。
后来见他们问得急了,任化民只好说出了实情。
刘老汉一家听后沉默良久,但是他们依旧愿意继续帮助任化民。
刘老汉先说如果你想留下来,我们绝不会赶你走,如果你想跑到外蒙去也有办法,能送你出去。
任化名想了很久,他说我要走,但是不能出国,那就很可能成了汉奸,以后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要走的那几天,刘老汉让任化民把自己在大兴安岭的所有亲戚朋友都给记者,老伴抓紧时间给做衣服;格日乐拉着马头琴唱着悲伤的蒙族歌。
临走的时候,刘老汉一家还给任化民塞了30块钱,说外面呆不下去了就回来,这里是你的家。
此时任化民已经泣不成声,格日乐送得最远,临别时说“祝你心在流水,志在高山”
这次的离别,对任化民来说是撕心裂肺的,也是刻骨铭心的。无数次午夜梦回,要都回想起草原和马头琴,想起恩人一家。
经过这段时间,任化民的身体得到了很好的恢复,也具备了在野外生存的基础。
这一次,任化民又把自己的身份改了一下,他把自己的出生地改成了内蒙古绰尔河。
对他来说,绰尔河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而是他重生之地。
任化民一路向北,最终来到鄂伦春自治旗所在地阿里河镇。
在这里,他在一户徐姓人家落脚,这家人主人身体不好,孩子还小,家里一大堆活正好没人干。
任化民帮着这家人盖好了信房,开荒,准备草料,一切都干得有模有样;
任化民深知想在这里长久地呆下去,还要和邻居搞好关系。他经常帮邻居家干农活、修车、辅导孩子学习,努力和邻居们和睦相处。
不过事与愿违,清查盲流运动时,邻居家的女人告发了他。警察来徐家抓他时,及时从后门逃走了。
这一次,任化民没办法了,逃进了大兴安岭当起了野人。
彼时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吸引不少“盲流”来淘金,淘什么呢?淘木耳
任化民回忆说那个时候大兴安岭的一斤木耳可以卖10来元,运气好的人一天可以采一斤木耳。在里面呆上两个月,采的木耳也可以换上五六百元。
木耳虽然值钱,但是大兴安岭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生活下去的。
山林里不仅有野兽出没,而且地形复杂,天气多变,一不小心就可能死在里面。
而且茫茫大山深处,没有警察,一些人为了抢木耳药材,时常发生血案。
任化民在山里找了一个风水宝地“背风朝阳山南坡,河水在山谷汇成一个湖泊。”就在这里,安下了家。
他学着鄂伦春人的样子,自己动手,用松木和树皮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
大部分时候吃盐水煮苞米面尜,想吃肉了就去抓青蛙、松鼠、野兔打打牙祭,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大一点的猫头鹰和野鸭。
有一次打雷闪电,一个闪电打在湖面上,击起几十米高水柱,夹杂着银白色的鱼,又散落在湖边的草地上。
任化民因此饱餐了一顿鲜鱼,让他回味无穷。
白天任化民就去采木耳,这是个苦活,不过可以打发时间,让他暂时忘记孤独。
可到了夜晚,任化民只好一个人守着一堆篝火,而四周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
耳边时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猫头鹰的怪叫,让人毛骨悚然“紧握着猎刀,不敢入睡
任化民有一次被熊攻击,逃跑时慌不择路,在深山里迷路了。
幸运的是任化民碰到了另外两个采木耳的人,3人相谈甚欢,那两人就把任化民带到自己的营地。
夜晚窝棚着火,是任化民惊醒,救了两人。
救命之恩让这两人非常感激,他们下山后,营地就让给任化民住了,还把不少工具都留给了任化民。
只不过好不容易在大山里遇到了两个能谈得来的朋友,却又一次只剩下任化民一个人。
又是一年中秋节,任化民只能孤独地守着篝火,无聊地唱歌。歌声里都是沉甸甸的思乡之情。
后来山火爆发,营地被烧,任化民侥幸没死,但是他也不能继续在山里呆着了,万一在火场附近被民兵抓住,纵火的罪名自己又说不清了。
于是他只好下山回到了阿里河,找到了那两位朋友。他们帮任化民卖掉了木耳,换了个别人的空头户口。
阿里河不少人认得任化民,这里也呆不下去,任化民就想回绰尔河找刘大叔,可惜格日乐嫁到扎兰屯,全家都搬到那里。
不过好在哈斯布赫舅舅帮他又弄了一个新户口,叫任启学,总算摘掉了“盲流”帽子,回到阿里河定居。
当时的那两位朋友又帮任化民在酒厂里找了一份工作,任化民能干又爱钻研,被厂里选为先进生产者。
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流水一般地过下去,在朋友的撮合下,任化民在当地结婚了,新娘子小他12岁,是个能干的人,任化民说“和她在一起,我有安全感”
结婚不到10个月,母亲一路辗转终于找到了阿里河,找到了任化民,亲人团聚,是悲喜交加。
母亲告诉任化民,他的问题差不多可以平反了,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家了。
1978年,任化民带着妻子回到了长春,回到吉林大学。他的事成了大新闻,报纸、电视、广播都纷纷报道。
一位记者问起任化民在颠沛流离中活下来的原因,他说:
“就我个人而言,我没有罪,我渴望自由,我想活下来,这是生存动力。保护我的是劳动和劳动大众,我学会了各种劳动,劳动使我与劳苦大众融合在一起,深深的掩藏了知识分子的特点,成为他们的一员而不被发现。善良人与善良人在一起,是人世间最大的安全屏障。”
任化民平反后就在吉林大学当了一名老师,有了安稳的工作和生活,只是他经常会想起那个刻骨铭心的十年。
全文完
参考资料
《昔日被逼成“野人” 今朝返校见光明 吉林大学党委为受“四人帮”残酷迫害、失踪十年的学生任化民彻底平反》人民日报 1979年2月8日
《亡命兴安岭》任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