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417年,八月,后秦皇帝姚泓向东晋龙镶将军王镇恶投降,王镇恶进入长安城,后秦帝国宣告灭亡。
好,我们接着讲。
九月,东晋太尉刘裕抵达长安,王镇恶到灞上(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迎接。
刘裕对王镇恶说,镇恶啊,是你帮助我完成了霸业!
王镇恶向刘裕拜了两拜,说,这次能够拿下长安,全靠的是明公您的英明指挥和崇高威望,以及各位将领的努力,我有什么功劳!
刘裕笑了,说,你这是要学习冯异吗?
衣赐履说:冯异是刘秀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以“特别能战斗,却又不争功”著称,据说,每次打了胜仗,别的将领经常为了争功,搞得一个一个跟斗鸡子似的,只有冯异,远远找棵大树,坐于树下,从不争功,所以他又被称为“大树将军”。此处,刘裕说,卿欲学冯异也。一方面肯定王镇恶的功劳,另一方面,显然也是以刘秀(帝王)自居了。

史称,王镇恶十分贪财,后秦帝国的府库里,仓储丰富,应有尽有,王镇恶贪占的财物,不计其数,刘裕因为他的功劳很大,并不过问。
但是,有人开始向刘裕反映王镇恶的问题了,他们说:
王镇恶可不是仅仅贪财而已诶,伪皇帝姚泓的御用车驾被他偷偷藏起来了诶,他这是心有异志诶!
刘裕听后,心中一凛,派人调查。原来,姚泓的御车上装饰了很多金银,王镇恶不是贪财吗?他让人把那些金银都剔了下来,车子找了个破墙根儿就丢掉了。
刘裕这才放下心来。
衣赐履说:我的天啊!贪个财啊,泡个美女啊,这都不是事儿;但如果被扣上心有异志的大帽子,那是要诛族的啊!这是有人要把王镇恶往死里整啊!
另,王镇恶的祖父是前秦丞相王猛,王镇恶是在后秦建立之后才归降东晋的,换句话说,他不是刘裕的嫡亲手下。因此,他表现得如此贪财,也可能只是为了向刘裕表现其胸无大志,有点向秦国老将王翦致敬的意思。
刘裕下令,将后秦帝国的彝器(古代宗庙常用祭器的总称)、浑天仪、土圭(古代用以测日影、正四时和测度土地的器具)、记里鼓(计数里程之鼓)、指南车,等等,全都送往建康。至于金珠宝玉、绫罗绸缎,钱财物件儿,等等等等,全都赏赐给将士。
后秦平原公姚璞、并州刺史尹昭,献出蒲坂城投降;东平公姚讚,率领皇室一百多人,向刘裕投降。刘裕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处死,然后,把姚氏远枝儿(余宗)迁往江南。后秦皇帝姚泓被送到建康之后,当街斩首。

【后秦皇帝姚泓】
衣赐履说:姚泓在位两年,享年三十岁。
讲真,姚泓并非典型的亡国之君,某种角度看,后秦之亡,亡于内斗。姚泓老爹姚兴在世时,大力扶持姚泓的老弟、广平公姚弼,不但导致兄弟反目相杀,而且没有树立起太子姚泓的权威。姚兴死后,姚泓即位,根本来不及立威,刘裕就北伐了,而姚泓的老弟们在晋军压境的情况下,竟然接连造反,不能不说,姚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另,刘裕非得弄死姚泓,我不是太理解。《十六国春秋·姚泓传》载,泓既被戮,建康百里之内,草木皆焦死。
这事儿是否属实,不重要,但显然,史官用手中那管儿史笔来表达对刘裕失望。
长安既定,刘裕就想把都城从建康迁回洛阳,大家都表示支持,只有谘议参军王仲德反对,他说:
非常之事,一定会让寻常之人感到震骇。如今,我军在外作战已久,人心思归,还是应当以建康为王室根基,至于迁都之事,或可待到天下平定(文轨大同)之后,再作讨论。
刘裕十分认可。
晋军拿下关中,羌人部落十余万口,向西逃奔陇上(陇山以西),沈林子率军追击,一直追到槐里(陕西省兴平市),俘虏数以万计。
这个时候,北凉河西王沮渠蒙逊听说东晋灭掉了后秦,十分愤怒。
恰好门下校书郎刘祥向沮渠蒙逊奏事,不晓得那天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反正刘祥脸上大概是笑么滋儿的。不料,沮渠蒙逊脸一沉,说,你听说刘裕入关,竟敢如此喜气洋洋!
随即,下令将刘祥处死。
衣赐履说:刘祥真是个倒霉蛋儿。我个人感觉,沮渠蒙逊杀刘祥,也不是毫无道理。刘裕灭了后秦,下步就有可能收拾西北一带,如果沮渠蒙逊手下汉人与刘裕里应外合,北凉随时都可能凉了。我估计刘祥是汉人,沮渠蒙逊杀刘祥,是对其他汉人的警示。
九月四日,先后从东晋流亡到后秦的司马休之、司马文思、司马国璠、司马道赐、鲁轨、韩延之、刁雍、王慧龙,以及桓温的孙子桓道度、桓道子、族人桓谧、桓璲(读如碎)等,向北魏司徒长孙嵩投降。
后秦匈奴堡(山西省临汾市境)守将姚成都,跟他的老弟姚和都,举城投降北魏。北魏皇帝拓跋嗣下诏,凡救出后秦姚氏子弟送到平城(北魏都城,山西省大同市)的,厚加赏赐。
十月十一日,拓跋嗣征召长孙嵩等班师。
不久之后,司马休之在北魏去世。
拓跋嗣封司马国璠为淮南公、司马道赐为池阳子、鲁轨为襄阳公。刁雍上书请求镇守南部边境,报效北魏,拓跋嗣任命他为建义将军。刁雍在黄河、济水之间集结部队,骚扰东晋所属的徐州、兖州。刘裕派军讨伐,不能取胜。刁雍进驻固山(山东省长清县东),部众达到二万人。
衣赐履说:最初,刘裕等人起兵反桓玄时,刁雍的伯父刁逵是桓玄的豫州刺史。公元404年,三月,刁逵兵败被俘,斩于石头,他的子侄不分少长,全部处死,只有刁雍被刁逵的老部下救出,逃往后秦。
胡三省认为,北魏赐刁雍建义将军之号,就是激励他为父兄报仇,以建大义。
另,刘裕对南燕慕容氏、后秦姚氏、东晋司马氏、桓楚桓氏,以及追随他们的人的那种动辄诛杀甚至诛族的态度,一定会在民心向背上体现出来,各族各阶层,特别是北方的世家大族,将会更加死心塌地委身于北魏。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至少在刘宋朝,想要北伐一统天下,就是痴人说梦。
安帝司马德宗下诏,晋封宋公刘裕为宋王,采邑增加十个郡,刘裕辞让,没有接受。
十一月三日,晋朝左仆射、军司刘穆之去世。刘裕听说之后,震惊悲痛,数日不能平复。
刘穆之这个人,基本上就是刘裕的萧何,我们摆一摆。
自从刘裕起兵反桓玄,刘穆之就跟了刘裕,极受宠信。

【刘穆之,刘裕的十全大补丸】
刘穆之所见所闻,不论大事小情,全都向刘裕汇报,哪怕就是市井街头的谈笑戏谑之语,也都汇报。刘裕时不时跟手下干部们谈及民间秘事,以显示自己耳聪目明,所讲之事,都是从刘穆之那儿听来的。
刘穆之最喜欢结交宾朋,开Party,喝大酒,家中总是客满为患。刘穆之派出耳目,把这些人说了什么全都记录上报,因此,朝野之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即使再亲近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什么是非言论,刘穆之也必定向刘裕汇报,毫不隐瞒。
有人讥讽他,他则说:
以刘公之聪明,将来一定会显贵。我蒙受刘公大恩,当然不能对他有所隐瞒,张辽向曹公报告关羽打算叛变,就是这个道理。
刘裕对刘穆之,大到军政事务,小到行为举止,可谓无所不从。
刘裕没怎么念过书,字写得很烂(我念书不少,字写得可能还不如刘裕,呵呵)。
刘穆之说,字写得好不好看,虽然是小事,但明公的指示将颁布四方,还是应该稍加留意。
但是,刘裕在写字方面,实在没有天赋,练了几天就烦了。刘穆之建议说:
那就写大字,哪怕一个字一尺大也无妨。字写得大,既足以表达内容,又可显气势美观。
刘裕从此照办,常常一页纸刚写了六七个字就满了。
刘穆之,对内,总管朝廷政务;对外,供应军旅物资,做事有章法,遇事有办法,处理公务,行云流水,从不拖沓。史书这样描述他的日常工作状态:
各色人等从四面八方来到东府(扬州刺史办公场所),各种请示、报告、诉讼千头万绪,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从屋子里一直堆到外面台阶。刘穆之眼睛阅读各种公文,笔端书写答复信函,耳朵聆听属下汇报,嘴上应酬下达指令,从来不会混淆错乱,仿佛Deep Seek附体,全都处置得妥妥当当。

刘穆之性情豪奢,吃饭一定七大盆八大碗摆满桌子。因为家里随时有众多宾客,刘穆之从来没有独自用过餐,到了饭口上,后厨至少按十人餐的标准摆桌。
刘穆之曾对刘裕说:
我家贫寒,我从小就没吃过饱饭。自从跟了老大你,虽然心中也想节俭,但日常花销还是有点多。不过,我可以拍着胸脯向您保证,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您。
但是,就刘穆之这样一个人,刘裕还是对他不太放心。上年(公元416年)十一月,刘裕派左长史王弘返回建康,向安帝司马德宗吹风儿,给自己加授九锡。但是,这事儿竟然没有告诉刘穆之!
刘穆之意识到,这是主子在敲打自己诶,主子已经不那么信任自己了诶!他心下惶恐,一病不起,撑到此时,终于病故。
史称,刘裕本打算留在长安,继续收复西边、北边一带土地(本欲顿驾关中,经略赵、魏),但是,将领们都因长期征战,思念家乡,大多数都想回家。正巧,刘穆之去世,刘裕感到朝中没有可以托付的人,决定东返。
衣赐履说:对刘裕这样的人,他要想留在关中,将领们思不思乡,关他屁事!实际原因当然是刘穆之死后,刘裕担心支持司马家的人在后方搞事情,必须返回建康。
刘穆之去世后,东晋朝廷打算下诏,任命太尉左司马徐羡之接替刘穆之。
中军谘议参军张邵说:
虽然最终一定会委任徐羡之,但世子(刘义符)没有擅自决定的权力,应该请示(刘裕)。
刘裕想以王弘接替刘穆之,从事中郎谢晦说,王弘这个人太过轻佻,不如徐羡之。
刘裕于是决定任命徐羡之为吏部尚书、建威将军、丹阳尹,代管留守事务。自此,过去朝廷中由刘穆之决定的事务,都送到北方,由刘裕亲自定夺。刘穆之之前的军府有文武二万人,分出三千来配给徐羡之的建威将军府,其余的都归于世子的中军府。追赠刘穆之为散骑常侍、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刘裕任命次子、桂阳公刘义真为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州政府设长安)刺史,刘义真时年十一岁。又任命太尉谘议参军、京兆(陕西省西安市)人王脩为长史;王镇恶为司马,兼任冯翊(陕西省大荔县)太守;沈田子、毛德祖都为中兵参军,沈田子兼任始平(陕西省兴平市)太守,毛德祖兼任秦州刺史、天水(侨郡)太守,傅弘之为雍州治中从事史。
衣赐履说:一个十一岁的小屁孩儿为关中之主,手下将领又都互相不服,恨不能立即攮死对方,我是真搞不清刘裕如此安排,究竟意欲如何。
此前,陇上(陇山以西)流亡到关中的流民,全都盼着晋军乘胜西上,光复故土。等到刘裕设置东秦州之后,他们知道刘裕并不打算继续西上,全都叹息失望。
关中人对王猛,那都认为是神一样的存在,刘裕这次攻克长安,王猛的孙子王镇恶功劳最大,因此,江南的将领,对王镇恶,全都十分不爽。沈田子自以为峣柳(蓝田县东南。峣读如尧)大捷,功劳不亚于王镇恶,更是对王镇恶恨得咬牙切齿。
刘裕即将返回建康,沈田子和傅弘之屡次对刘裕说,老大啊,王镇恶的老家就在关中诶,这个人可不能托底诶。

【沈田子,打仗猛,玩儿宫斗也不含糊】
刘裕说:
我把你们留在关中,文官武将都有,精兵不下万人,王镇恶如果图谋不轨,只是自取灭亡,你们不要再多说了(彼若欲为不善,止足自灭耳,勿复多言)。
刘裕又私下对沈田子说:
当年,钟会之所以没弄出大乱子来,是因为有卫瓘的缘故。俗话说,猛兽不如群狐。你们有十余人,难道还怕王镇恶一个不成?
衣赐履说:关于卫瓘和钟会,我们以前讲过,司马昭派邓艾、钟会伐蜀,又怕这哥儿俩造反,就任命卫瓘为监军,牵制邓艾、钟会。灭蜀之后,钟会果然造反,被卫瓘设计诛灭,详见拙文《》。
刘裕专门对沈田子说到卫瓘和钟会,意思显然是你沈田子就是卫瓘,他王镇恶就是钟会,你随时可以干掉他。看到此处,我们即可断言——王镇恶已经是个死人了。
再往深了想,王镇恶必将死于晋军内乱,而晋军内乱很可能演化为关中大乱,大夏天王赫连勃勃和北魏皇帝拓跋嗣,都跟边儿上虎视眈眈,关中得而复失,几乎是明摆着的。这样,我们不能不产生一种感觉,即,在刘裕心中,哪怕关中被拓跋嗣或赫连勃勃抢走,也不可以让王镇恶得了。
司马光评论:古人有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刘裕既然委任王镇恶镇守关中,而又与沈田子说了后面那些话,是挑拨他们相斗为乱。太可惜了,百年之久的敌人,千里之广的疆土,取得不易,却因一时不慎而丢掉,使丰邑、镐京这些古都,又重新落入敌手。荀子说过,兼并别国容易,但要巩固统治就难了(兼并易能也,坚凝之难)。这话说得太对了!
柏杨先生评论:刘裕对王镇恶,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肯定的话,当初贾充问司马昭,你是不是有点怀疑钟会?司马昭回答说,现在我派你出征,难道也怀疑你!而刘裕连司马昭这几句话都没有,他对沈田子等的表态,无疑地已把王镇恶当作一条鲜鱼,活泼泼地托到厨师的砧板之上,要厨师下刀。王镇恶一直认为他已获得一个英明领袖的欣赏,人头卖给识货的,他已找到买主。万想不到,买主不过是一个鱼贩!英雄事业之难,在此。
三秦父老听说刘裕就要返回江南,都痛哭流涕地前来诉说:
我们都是天朝遗民,没有接受朝廷的教化,已有百年之久。直到今天才看到天朝的衣冠装束,人人欣喜,互相庆贺。长安十座皇陵,是你们刘家的坟墓;长安、咸阳的宫殿,是你们刘家的住宅,你放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衣赐履说:高帝刘邦墓长陵,惠帝刘盈墓安陵,文帝刘恒墓霸陵,景帝刘启墓阳陵,武帝刘彻墓茂陵,昭帝刘弗陵墓平陵,宣帝刘病已墓杜陵,元帝刘奭墓渭陵,成帝刘骜墓延陵,哀帝刘欣墓义陵,平帝刘箕子墓康陵,都在关中,共十一座。

刘裕也很伤感,安慰大家说:
我接到朝廷的诏令,不敢擅自留下。感谢大家怀念故国的诚意,现在留下我的次子,与文武贤才共同镇守这里,希望你们能够和好共处。
十二月三日,刘裕从长安出发,返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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