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东八区时间下午10：53分。

如此深夜，叶之暧却被堵在了高架上，原因是前方道路积水，已有险情。

南方的这座城市迎来了它的雨季，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雨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西南部的这块盆地，打得人措手不及，让这座城市市政工程不堪重负。

看着前面纹丝不动的车队，叶之暧叹了口气，默默拿出手机消磨时间，屏幕上满是提示消息，大部分都是关于这次灾情的新闻，其余的则是工作群和私人聊天的未读消息。

百年一遇的洪水本是天灾，不求其他，能安然度过已是庆幸。人类发展到现在，与自然、宇宙相比，依旧微不足道。

按照普世价值观，叶之暧算得上是一个有为青年，从小父母离异但在物质上从不曾亏待过她，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国内前top5的高校，各种荣誉奖学金拿到手软，本硕均是文史类专业，硕士刚毕业就通过人才引进政策进入省教育厅就职。此时正值毕业季，厅里加了足足一周的班，她是加班到这会儿才回家。

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天而降，亮如白昼，竟有种生生把黑夜撕裂开来之感。

叶之暧立马丢掉手机，双手捂住耳朵，这么亮的闪电，不难猜想随之而来的雷声将会是多么震耳欲聋。

“嘣！”如爆炸般的震天声响起，她即使捂住双耳身子也不由得随之一颤。紧接着，“乌拉乌拉”的车辆警报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莫名的，叶之暧有些不安，心突然跳得飞快，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滴…滴滴…”待听到后面车辆的鸣笛声，她才反应过来车流已经开始松动，手忙脚乱地换挡，启动车子，往前开去。

但那种心慌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这种雨势下雨刷能起到的作用很小，只能开着应急灯，龟速前行。雨越来越大，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震耳的雷电声响让她有种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的错觉。

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哧！”足足一米多宽的闪电从天空劈下，像是有所感应，叶之暧抬头往上看，眼前的场景不由让她全身汗毛炸起，黑亮的瞳孔倒影着一道白昼光线，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

闪电的速度极快，她从惊恐到头皮一麻知觉全无不过一两秒的事。

而在她身后的一辆黑色SUV里，驾驶座上传来尖叫：“我…我们前面的那辆mini！你看到没有！卧-槽！那道闪电下来，那辆车消失了！”

“你花眼了哦？肯定开走了撒，这么大的雨囊个看得清嘛！”副驾驶座上的人明显不信。

“老子看到那道闪电打到那辆车了！豁你是瓜皮！”

车里的两个人还在争执不休，无论争论的结果是什么，明天的新闻头条又是什么，这里上演的故事都与叶之暧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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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历3587年，帝国海湾星，皇家第三医院。

这本是一个平常的雨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海湾星作为帝国下属231颗星球中的好星之一，以丰富的淡海水资源和海产品闻名于世，这个星球一年中近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雨季中度过。

“医生！医生！”突然，一个目测近2m高的男人抱着一个孕妇冲进医院大厅，他全身湿透，棕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看起来颇为狼狈。

大厅的人不由齐齐愣住，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事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角落的机器人，这是早已过时的CX1型医护机器人，它红色的大眼对男人怀里的孕妇来回进行扫描后，身体迅速开始变形：由腹部落下一块大板，大板看起来像是某种合金质地，能自由收缩。大板向前延伸变长至能容纳一人躺下的大小后便不再变化，朝着男人快速滑去：“这位先生，请把孕妇以右侧位放置在担架上。”

同时在它右侧的话筒传出警报：“注意！胎儿精神力波动异常！胎儿精神力波动异常！请及时抢救！”

很快，一个头发略微花白的老者带着一群医生护士冲了出来。

一位眼尖的护士指着孕妇喊道：“天哪！是谭主任！她的预产期还有3个月！”

看到他们，男人立刻冲向为首的老人，他双手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仿若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之人，声音嘶哑：“陈院长！救救她！请救救她！”

陈思远作为这所医院的院长，手下得力干将的家眷一清二楚，面前的男人从来在人前都是高傲冷静的，这样的失态从未有过。这说明事情并不简单，但稳定患者家属情绪是医生的基本功，所以他的声音还算沉稳：“怎么回事？”

“飞梭被雷电击中，仪器失灵后从轨道上掉落。”男人语速极快，吐词却简练清晰。

听闻原因，在场之人面色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几秒的迟钝。

对于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来说，飞梭被雷电击中这种事情可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陈思远是现场所有人中资历最老的那个，最快回过神来，他轻拍男人的手：“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抢救小谭的，放心！”

言罢便带众人赶往手术室。

机器人刚把孕妇放上手术台安置好，陈思远就从无菌室走了出来，他脑海中已经过了好几个方案，多少有了点把握，所以声音并不显慌乱：“报告生命体特征。”

冰冷不带一丝情感的机械音在手术室内响起：“孕妇精神力值稳定，子宫内部出血，腹腔出血，左侧肋骨第3、4根断裂，插入肺叶，外部肌肤重度灼烧，大腿、手臂利器划伤，轻微脑震荡，I级辐射状态；胎儿体能稳定，精神力值不稳定，正在上涨，F级，更正…”

他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的事印证了他的猜想。手术室几十年不曾亮起的红色警示灯全部亮起，机械音语速加快：“胎儿精神力极度不稳定，注意，正在以不正常不规律速度上涨，注意，胎儿精神力E级，建议取出，建议取出，建议取出！”

手术台正前方巨大的屏幕上，此刻正全方位展示胎儿的状况，孕妇的生命体特征仅仅只占据了整个屏幕的一小部分。这是一名女性胚胎，还未发育完全，甚至还能看见没有蜕化完全的组织，胚胎旁边大部分都是绿色的标识，这让其中几栏红色标识显得尤为刺眼。

智脑的判断在99%的情况下都应该听从，关键在于那1%的可能要不要去赌。手术室很安静，除了一直重复“建议取出”的机械音，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看着中心的老人，这所医院的院长，等待他的命令。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星际时代选择自然分娩的家庭很少，因为风险大成本高。

大部分孩童都是采用体外集中孕育的方式孕育而成。但也有一部分人，通过一定的医学手段筛选基因后，选择自然孕育。这种方式成本相当高，但却有一定的几率让胎儿产生正向的基因突变，有能力选择这类分娩方式的一般都是帝国贵族。

这位孕妇显然就是这一类人，她还有3个月就会分娩，这个时候选择将胎儿取出，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造成婴儿降级的机率极大，这会让孕妇家庭之前所做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陈院，尽快决定吧。”一名男医生走过来，脸上带着焦躁，“谭主任状态不太好，修复液对胎儿影响很大，我们注入的剂量很少，只能暂时稳定。要是取出胎儿的话，要给谭主任留够足够的时间。”

陈思远并未立刻表态，但紧皱的眉头表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甚至脑中可能正在天人交战。手术室又恢复了刚才的安静状态，大家都不由压抑自己的呼吸，让他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但屏幕上的时秒读数显示不过才过了1分钟。他最终做出决定，音色疲惫却不退缩：“注射α-叶素8ml，修复液剂量减半。”

“陈院！？”在场不少医生发出惊呼，那名男医生甚至上前了一步，似乎想表达什么，但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开口。

陈思远转头看向他，苍老的眼眸闪烁着某种光芒：“小罗，你应该知道小谭有多么重视这个孩子，不为自己的同事争取一次就直接放弃么？这可不是我们医院的风格！”他看向手术台上的女子，把手背在身后，掷地有声地喊，“队友，有没有信心！”

在场的医护人员被这番话烫得心头火热，身体条件反射般地站出军姿，志气满满地齐声答：“有！”

30分钟后…

手术室再次响起警报：“警报！胎儿精神力极度不稳定，以峰值速度上涨，精神力E级，请取出！请取出！重复，胎儿精神力E级，请取出！请取出！”这次警报比前几次更甚，资历低一些的医生甚至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头皮发麻。

星际时代的医疗水平已经很高，尤其像这种特别为贵族提供服务的皇家医院，平常使用到手术室的几率都不会太高，大部分的问题在医疗舱里躺一晚上就能解决，更不用说智脑给出警报这种可以说得上是惊悚的事了。

陈思远在这家医院任职53年之久，经历过的类似事情双手可数。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在场人的体质没有低于E级的，都听得清楚，心里也有了准备。

果然，他开口，声音沙哑：“去让家属签字。”

他就像突然老了十岁，原来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像是有什么重物牢牢压在肩上，连呼吸声都变得沉重。这幅模样让人不由想起在手术室外等待的那个男人。

“不要。”突然，一道虚弱的女声响起。她的声音很小，甚至可以说是气若游丝，但毫无疑问，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是孕妇的声音。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胎儿身上，竟然没人发现孕妇已经苏醒过来，甚至连她听了多少都不知道，陈思远眉头紧皱，走到孕妇身边，语气很轻柔，怕吓着她：“小谭，你不要冲动…”

“院长…让我跟她说…”谭芸直接打断他，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熟练地按下手术台旁边的一个按钮，平台渐渐升起，她于是从躺姿变成坐姿，这个动作让她十分痛苦，本来就格外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但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她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说话，原来，“她”指的是腹中胎儿。

女人满身是伤，却遮挡不住艳丽的姿色，只是病态和护着幼儿的母性光辉让其看起来柔弱了不少，冲淡了那股子艳。

她一圈一圈地抚摸腹部，手法熟练，看得出来经常如此，但因为过于虚弱，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分几次才能说出：“小暧…感受母亲，你是安全的…相信…母亲…”她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躯体的疼痛，神色温柔，轻轻哼起歌，却是断断续续、曲不成调，“宇宙…深处的那里，有个…小多莉，她..有着宝石般…的双眼和…”

帝国公民最耳熟能详的摇篮曲，她就唱了一个开头，便再次晕厥过去。

这一幕无疑是感人的，在这个薄情的时代，一位母亲能为孩子做到此种地步足以让人动容，在场不少女性医护人员低声啜泣起来。

离她最近的陈思远感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他额头紧皱，眉间几乎打成了一个结，声音哑得可怕，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15mlγ-21号准备，暂停修复液供应。”

这近乎是一个放弃救治孕妇的决定，智脑用更大声的警报声予以回应，但在场没有人反对，孕妇已经表明了态度。

“宇宙深处的那里

有个小多莉

她有着宝石般的双眼

和星尘般的心

父亲很高大

母亲很迷人

人人爱多莉

宇宙深处的那里

有个小多莉

她吐着炫彩的泡泡

梦里有花蜜

…..”

不知是谁把警报器关了，手术室响起了这首谭芸没能唱完的《摇篮曲》，温柔舒缓的精神波长可以让小孩很快放松，陷入睡眠，但令人惊异的是，这首歌的曲调节奏异常欢快，甚至还加上了打击乐，并不像是真正的摇篮曲，可在场的成年人却一点都没有兴奋激动的感觉，反而面上随之带着几分宁静。

不知道是母亲的鼓励起了作用，还是药剂，又或者是摇篮曲的功效，胎儿的精神力波动竟然稳定了下来，维持着E+的等级，不动了。

“快，准备医疗舱！”陈思远兴奋地喊，过于紧张之后的骤然发声让他有些破音。

而在手术室外，一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高大男人，看着那个象征安全的绿灯亮起时，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背靠着墙缓缓滑了下去，将头深深埋进臂窝。

“176次。”叶之暧在心里默念。

她记得自己死了，记忆最后是闪电劈下来的样子，一切发生得太快，触觉神经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痛感反应，她就死去了，或许她的墓志铭会非常有趣，毕竟地球上被雷劈死的概率据说和中头彩的几率相当。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醒来了，而且是第176次醒来。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叶之暧十分恐惧，周围漆黑一片，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位于水中，四肢挣扎，却怎么也游不出去，以为要被呛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而四周都有一层柔软的壁垒，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装在某种容器里。

这个认知让她神经紧绷了许久，脑海里列举了许多恐怖的假设：惊悚片中只装着大脑的生物标本，科幻片中的克隆人，鱼，外星物种……

后来，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她才渐渐安静下来。

那个声音很温柔，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但她就是很好奇，很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令人欢喜的是，往后每一次醒来，她认真去听的时候，原本模糊的声音就会变得清楚。

大概是第二十次醒来的时候，她开始听到一个男声，声音比女声清楚很多，就像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一样。虽然听不懂，但这也是她唯一的乐趣了，所以每次发现男人在的时候她都非常激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只要一激动，女人就会发出尖叫声，这让她心里会闷闷的，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

男人似乎并不喜欢说话，每次醒来基本上都听见女人在慢慢说，叶之暧总是要非常认真才能听得清楚。

若要为这些看似离奇但真实发生的所有事情寻找一个符合逻辑的理由的话，结果似乎只有一个。

在第三十次醒来的时候，她终于恍然：她是在子宫里。

换句话说，她穿越了，现在以一个胚胎的身份存活着。

消化掉这个结果并不容易，但无论如何，还活着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叶之暧心怀感恩。

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安静的醒来，再安静地睡去。毕竟作为一个成年人，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就再做不出像以前那样随意的大动作了，她虽没有怀过宝宝，但孕妇的辛苦她到底还是知道的。

时间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概念，她每天醒来做的事无非就是小范围的伸伸手，踢踢腿，翘翘屁|股，之后的时间便是思考。

思考未来怎么面对父母，是告知真相还是扮演一个乖女儿的形象，这个严肃的问题让她很是纠结。

每次醒来的时间并不长，再加上还有很多次她都在认真的听女人说话，于是这个严肃的问题经过五十次的思考依旧没有结果。

有些时候是没有得出结果就睡着了，有些时候是下一次思考又把上一次的决定推翻掉了，所以在她第123次醒来的时候，她就决定不再想了，顺其自然。

在第144次醒来时，叶之暧发现她不用聚精会神就能听清楚女人的声音，她把这当做是个好兆头，这说明她的某项功能越来越强大，或许她就快要出生了。

那段时间女人总是重复两个词语，每一个发音都很长，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中文、英文，甚至连法文、日语这些也不像。但多几次叶之暧就明白了，那两个词语表达的意思应该是母亲、父亲——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首先学会的词汇。

是的，这个世界。种种迹象表明，她很可能都不在地球上了。

或者说，她有种诡异的直觉，自己已经不在地球上了。

于她而言，能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以什么形态，在哪里活着并不重要。

她越来越适应作为胚胎的生活，甚至每一次醒来都更具有目标性。

而作为第176次醒来的小baby，叶之暧今天有两项任务待完成。

第一个任务，是在歌声响起的时候不能睡着。

她一个堂堂正正的成年人，绝对不能再被一首歌曲摆布了！那是一首她格外熟悉的歌曲，从第一次醒来直到现在，播放了无数次，如果要数理统计的话，至少是200往上走。

一首歌重复听200多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是打击乐，她却每一次都能听得睡着。

那种感受其实并不太好受，就像是有一股能量在拉扯神经让人不自觉地跟随它一直下落一直下落，直到疲惫地瞌上双眼。这种就像是喝了一瓶红牛或是一瓶咖啡，明明困得不行，却有种神经被拉扯着睡不着的感觉。

事实上经过努力她已经能在歌曲的播放中抵抗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就像她想听清楚就能听清楚别人说话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只要她想，好像就能做到。

第二个任务更重要些，是研究清楚眼前那些白蓝色的网膜。

那是由白蓝色的线条交叉汇聚而组成的一张大网膜，它并不平坦，有些高出平面很多，像一个不规则的高塔，有一些又坍缩了下去，线条之上还有很多泛蓝光的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模型。网膜出现的时间很早，叶之暧并不能清楚的给出一个时间点，最初她以为那是自己眼部未发育完全造成的视觉错觉，毕竟羊水中是有很多气泡的，可能是折射现象之类的？

但后来随着醒来次数的增多，她反而能将网膜看得更加清楚，这才打碎了她的猜想。

此时，叶之暧开始认真地观察网膜。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在她想看得更清楚时，音乐响起了，这一次声音尤其大，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不太能分清，但这一次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想要睡觉。

“抵抗它！”叶之暧发狠地想。

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打破了什么，歌声还在继续，这是一种很玄乎的直觉，但客观事实是她一点睡意也无，甚至连网膜都看得更清楚了。

“啊！！！”

叶之暧愣住，她听到了女人的尖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惨烈，子宫甚至都随之紧缩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