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原汉雅的《渺小一生》叙述四个大学好友,他们没钱、对未来茫然,只靠他们的友谊和才华撑下去。往后他们成了著名建筑师(麦坎)、著名画家(杰比)、著名律师(裘德)、著名演员(威廉),人生中遇到了各自的美丽与哀愁。
生而为人,难免不被伤害
此书对于人类具有深切的共情。这里的共情并不止于身体上的凌虐或精神上的炙酷,而是,如同作者明指的,几乎只要是生,就必然伴随的死。书中的人物对于人生再怎么谨小慎危,他们所钟爱的人事仍会以千百种方式与他们告别。
从裘德身上,我们更可以感受到某种伤害的深度,以及不可逆性。“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不单适用在历史的诠释上,也可以用在人际关系上,“谁参与了你的过去,谁就能参与你的未来”。
《渺小一生》中,有大量裘德追忆旧事的片段,这很符合人在回想时的动态,断简残篇且不依照时序排列。而在这些前尘往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路克修士。
裘德自一出生,便被置放于修道院,父不详、母不详、背景不详。诸多的不详,不可避免地指引了后续的不祥:没有比“不知自己名字的儿童”受害他更严重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修士们,给予裘德食宿,因此有了照顾者的外观。在这么“亲近”的名义底下,提供的不仅是外人搜查时的视而不见,也便于受暴者对遂行在自己身上的恶行视而不见。
如此有规模和纪律的养套杀,正大幅横跨了一个个体“照单全收”的童蒙时期;裘德的模仿、学习、耳目濡染,不仅无用,反而大大有害。
所有在裘德身上实践性交的人,不问阶级身分,都有一些雷同得不可思议的对白,仿佛在施暴前,他们都阅读过同一本强暴指南。像是,他们都喜欢问:“你是不是很擅长做这档子事?”
问题背后的恶意,绝不亚于肉体的侵犯,将关怀的对象由“我”流动至“你”,以文字的抽换概念,善诱一个儿童的善解人意,一旦裘德承认自己真擅长,转瞬间,加暴者与受暴者之间立即有了共犯分享犯罪的亲密。
正是路克修士最为恶不仁处,他所承诺的是一个家、一段亲密关系,来交换他的行为做为“强暴”者的掩饰,牺牲的代价是受暴者的自我定位。裘德表面上并无反抗,有时候看起来也像是乐意,但那是因为彼时他的社会性尚未追上自己的命运,而等到他的知识与认知直起狂追、匆忙赶赴时,事件早已落幕,无人可以挽救自身于不幸的童年,剩下的只有记忆的篡夺与改写。
助人者也艰难
裘德在遇见社工人员安娜之后,实在是命太好了。身旁的人都疯狂地宠爱他,拥有不可多得的三位好友,敬重的法律系教授哈洛德决定收养他,他的事业合作伙伴欣赏他,他甚至拥有几乎全年无休的良医。即使围绕在如此亲密的人际网络下,仍无法止住裘德宿命般的悲伤。
精神毁伤,因其不可正视的态度,于是常常遭人误解,以为加油打气、深情鼓励,能见其成效。但这样的期盼,实则是大大辜负了裘德的堪怜处境。一如威廉的自责(实则是他责),以为自己给出的爱足够丰沛,就能将裘德从抑郁的过往中救赎出来,于是在得知裘德积重难返之后,要裘德“给个解释与说法”。、
受伤的位置和深度,裘德的脚是“永远好不起来了”,除了裘德之外,倒是很快就信服来自医生的专业判断,麦坎并以此为据,为裘德设计出不费心劳神的居住空间。若能心同此理,有时精神饱受毁伤之人,渴望的无非此种认同:承认有时心灵如同脊髓神经一旦严重受损,便再也无法回到往日荣景。
基于此一前提,仍愿为此人讨价还价,愿为其征伐个空间,使此人的痛苦在此虽不因此而痊愈,但也不因环境为难而变本加厉。而这个空间,甚至也必须容纳一个人的自伤和顾影自怜。要知道,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伤怀,正好是人独有的特质。
附议
此书尚有一特色,时代背景始终处于一种暧昧模糊的状态。虽可以从书中人物的物理移动、他们关心的局势而隐约摸索出一条中轴,但要确切锚定于某一年代,倒也是知易行难。
我可以明白,有人势必要纳闷,这些人的生命必然横越了美国某些不可回避的大事件,好比说,911发生时,这些人在哪里?纵使不在纽约,也势必得在日后承受着事件的余波。
作者却只字未提,以一个慢工细活的作者而言,这绝非无心疏漏,而是有意隐之。值得推敲的是,匠心独运的背后,是出自怎样的情绪?而我情愿相信,柳原汉雅试图将此操作为亘古的追问。
所谓亘古,时间失其意义。整本书所陈述的一切情节,即使抽掉时间轴,也绝对不至于瘫痪失血。毕竟,弃婴、假借高权而遂行暴力之人,以及遭临重大惨伤时人要如何安享余命,这些元素,不问置放在远古或现代,都值得推敲研究。
但要说此书有何处微微叫我感到不爽,吹毛求疵,“裘德太过完美”。裘德擅长弹奏钢琴,且歌声优美。他对数学事半功倍,精通法律和多国语言,还擅长园艺和烘焙,更拥有俊美的外表。
柳原汉雅做出一个选择,并且得承担这个选择附随的代价。我想对这个世界观做一个冒险的提问:一个人非得如此“完美”,才能说服众人,即使在遭遇不幸,他身上仍有值得被爱的成分吗?若今天裘德这样的个体一点也不出奇俊秀,他仍具备如此“被救赎”的资本吗?
即使如此,我仍对作者与此书抱以惊叹之感。从《林中秘族》的初试啼声,至《渺小一生》,柳原汉雅笔下的人物和情节,色彩往往浓丽得不可思议。即使驶离主线,单纯从一个人如何在社会上以个人所长安身立命,《渺小一生》的慷慨陈述也让人心服口服。
透过杰比,读者能轻快、高速地窥视一个对艺术饶富热情的学生,如何从实验且儿戏般的企图搜集真人头发,逐渐摸索出个人的创作命题,并逐步亲近纽约上流艺术圈,最后又是如何被其中窜流的光影和音效所伤。而从威廉的高低起伏,也能教人懂得演员的生命,有多少“半点不由人”在作祟。
最后,有人也许会为此书下个悲剧的注解,即使众志成城,防御工事仍在转瞬间瓦解。但我倒是认为,这种悲喜无法相抵的特质,正是本书技高胆大之处。
x是什么,柳原汉雅早已做出很清楚的交代,透过威廉之口:“你是裘德.圣法兰西斯。你是我最老、最亲的朋友。你是哈洛德.史坦和茱丽亚.奥特曼的儿子。你是麦坎.鄂凡、尚—巴布提斯特.马瑞昂的朋友,你是理察.戈法柏、安迪.康垂克特、路西恩.沃伊特、西提任.范史特拉顿、罗兹.艾若史密斯的朋友,你是伊莱哲.寇兹玛、菲卓.桑托斯,还有两个亨利.杨的朋友。你是纽约人。你住在苏荷区。你是一个艺术组织和一间食物厨房的义工。你很会游泳。你很会烘焙。你很会做菜。你爱阅读。你的嗓子很美,不过你现在都不唱了。你钢琴弹得很好。你收藏艺术品。我出远门时,你会写很棒的短信给我。你很有耐心。你很大方。你是我认识最棒的倾听者。你是我认识最聪明的人,各方面都是。你是我认识最勇敢的人,每一件事。你是数学家。你是逻辑学家。你一直设法教我,一次又一次。你曾被很可怕地对待过。你熬过来了。你永远都是你。”
对我而言,早在帷幕拉上之前,故事已有了道别的雏形。找到名字的人,值得以他们感到舒适的任何方式休憩。因为x永远等于x,不问死生。
柳原汉雅(Hanya Yanagihara,1974年9月20日—)是一位美籍日裔韩裔作家,成长于夏威夷,2013年,柳原汉雅的首部小说《林中秘族》(The People in the Trees)出版。2015年,她以第二部《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入围曼布克奖,并获得高度评价。